第77章 吳牛喘月

趙臨簡從昏死中醒過來, 恰恰好聽到了那蒼勁的聲音審問着孟唯寬,在他駭然失色的同時,忽然又聽到孟唯寬認罪的聲音響起, 直将他吓得險些從驢車上摔下去。

“孟唯寬你這個短命的奴才!給老子閉嘴!這是圈套,這是計謀, 是來詐你的!”

他狂怒的聲音裏帶着嘶啞,像是被鈍刀拉了嗓子,發出的聲音嘶啞而又無力,聽起來更像是氣急敗壞的狡辯。

然而一整個密林都安靜着, 三百餘名護衛的兵士拜伏在地, 人人都大氣不敢出一聲, 像是在等待着判決。

“放你娘的屁, 這世上焉有死而複生之事?朕的皇位乃是天授, 誰在那裏裝神弄鬼擾亂軍心!”

趙臨簡這一時已然忘記了大腿上的傷痛, 支撐着身子叫嚣着, “宋信梁, 派人去瞧瞧,朕倒要看看, 究竟是誰敢妖言惑衆!”

就在趙臨簡話音落地的那一刻,空中的聲音卻又響起來了, 慢悠悠、不疾不徐的,卻詭異至極, 猶如從地底幽冥傳來。

“三哥兒, 保州的寶相花快要開了, 你我兄弟二人何時能回去看一看啊——”

這句幽幽的話尾音拉長, 直灌進了趙臨簡的耳朵裏, 令他雙目凸出, 驚駭到無以複加。

這句話……

這句話他永世難忘。

偶爾午夜夢回時,這句話總會冷不防地響徹在他的耳邊。

大哥飲下杯中剩餘的殘酒,唇邊還挂了零星的笑意,同他說着保州的花事,卻在這一聲去看一看之後,轟然倒地,口中吐出了鮮血,雙目圓瞪着看向他。

大哥的手在空中抓着什麽,可一切都是徒勞,抓了松松了抓,全是空,只有那一雙滲血的眼睛絕望地看着他,卻再也無法開口,無法憤怒,無法再拿腳踢他的屁股。

趙臨簡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顫抖着往聲音的來處看去,可卻什麽都看不見,只能看見黑茫茫的山野,巨大的樹影,以及駭人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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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或真有人在裝神弄鬼,可他與大哥臨死前最後的對話,這裝神弄鬼的身後人,是怎麽知道的?

從頭頂開始,發麻的感覺一路向下,趙臨簡的手麻了又麻,攥開又捏緊的同時,胸口又起了甜腥的感覺,旋即口中多了鐵鏽的氣味,下一息,他又吐了一口血。

他開始發暈,眼睛翻了白,快要昏死過去了,可這一時好像沒人來扶他了,那個短命的奴才孟唯寬怕的要死,跪在地上抖篩,就連宋信梁這等心腹都怔在原地不敢動。

這些養不熟的狗奴才啊,他趙臨簡才是皇帝,才是這天下的主人,怕一只鬼做甚!

可惜他沒有力氣了,爛泥一攤地慢慢軟下去,最終歪倒在了驢車之上。

衆親信還在虔誠而又緊張地看着晦暗的周遭,似乎人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該要做什麽了。

趙臨簡這廂吐了三回血,那一頭密林的正北方,有一群人在煙瘴的遮掩下,安靜地站着。

被圍蔟在中間的,是鄭王妃李合月,在她的右手邊,刀拔了一半面目威嚴的,是元元的舅父韓定雍。

而在李合月的左手邊,卻是頭和手臂都包紮了白棉布、樣子看上去十分滑稽的宮苑使窦顯恩。

因為辦妥了事,李合月引着幾人提步,悄然遠離了密林,只在一處安營紮寨的地方停下,視線落在了窦顯恩的身上。

“……趙臨簡這個鳥賊,該不會被吓死了吧?”

“箭傷都是慢症,如今有天寒地凍的,沒那麽容易死。”韓定雍從前也受過箭傷,故而很有發言權,“趙臨簡不是稱自己才是真龍天子嗎?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扛得住接二連三的打擊。”

小娘子的眼神裏有點兒擔憂,下意識地往舅舅的手臂上靠了靠,小聲說道,“可不能讓他死啊……”

在衆兵将面前,韓定雍不能表現出對甥女的關切,只低聲道:“王妃娘子且安心,卑職這裏有西且蘭國的金創藥,保他不死。”

李合月眼睛裏就閃了光。

這個時候,密林裏的百餘人早已精疲力盡,趙臨簡這鳥賊更是傷重難以支撐,舅舅領着的這些精銳如狼似虎地撲上去,瞬間就能将這些人消滅殆盡,再對付趙臨簡,不過是一刀的事。

可如此這般,才當真是便宜了他。

此人作惡多端,要他活着慢慢折磨,才是對他最好的報複。

窦顯恩賠着笑,看了看一旁的韓定雍,神情卑微道:“韓統制的聲線倒是有幾分高祖的意味,只是官家……那鳥賊他警惕心非常強,一定能聽出破綻來。”

他遲疑着,“好在韓統制學說了高祖驟崩前最後一句話,足以将那鳥賊吓出個一佛升天,二佛轉世……”

一陣冷風穿過小娘子的脖頸,李合月下意識地拉緊了風帽,想了想低聲道:“你說的,可有半分假話?”

如今到這一步田地了,窦顯恩也想開了,聽見王妃娘子問,這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小底當年随侍在高祖身邊,親眼看見那鳥賊把鸩毒放了進去,高祖飲下不過片刻,便倒地身亡了。”

窦顯恩為人委實不光明,這回他往大勝關自投羅網,不過就是為了探聽鄭王殿下的虛實,想着棄暗投明、改換主人,可惜鄭王殿下派人将他關了起來,倒是王妃娘子,懂的知人善任。

他伏地說完,只覺得脖頸一片冷汗,沒來由地顫抖起來。

王妃娘子看他的眼神卻有疑惑,蹲下了身子,在他的頭頂緩緩低問,“福寧宮戒備森嚴,趙臨簡即便是高祖的親弟兄,也絕無提前在酒中下毒的機會,除非有內應。”

王妃娘子的聲音并不算嚴厲,聽起來還有幾分和氣,說出的話卻字字句句砸到了窦顯恩的頭上,化成一顆一顆的響雷,炸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娘子饒命,娘子饒命。小底的确為那鳥賊做了內應,可鸩毒絕不是小底放的,高祖聖帝明王,對小底有提攜再造之恩,小底雖為了性命背棄了良心,可絕不敢再親手去毒殺高祖……”

在這等時刻、這等境地,李合月不想細究他的責任,只哦了一聲道,“趕明兒叫官人來審你。”

小娘子說官人兩字的時候,無比順口,心裏冒出了零星的甜蜜,旋即收回了神思,繼續問道:“之後呢?”

“之後,高祖七竅流血,倒在地上,那鳥賊還不死心,上前以手捂住高祖之口鼻,小底在旁看得腿軟,險些昏過去……”

“我管你腿軟不腿軟,昏沒昏過去?繼續說。”

“接着鳥賊命小底為高祖擦幹了血跡,将他扶在了案桌前,假做喝酒暴亡的樣子,自己則退出福寧宮,在宮門口候着,待季賢妃發現後,派人傳召鄭王殿下入宮即位的時候,鳥賊領兵入大慶殿,召集群臣,登基為帝。”

窦顯恩口齒利索地把這段四年前的往事說罷,在場諸人人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李合月雖不曾見過高祖之面,卻也知他在中原一片混戰裏突圍而起,殺胡虜,滅羯奴,統一了中原,又在南征北戰裏擴大了疆域的版圖,對百姓而言,誰能讓自己過上安定不動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穩日子,誰就是明君。

這般天縱英才之人,卻死在自己最信任最親密、一路扶持的親兄弟的手上,當真是憋屈。

李合月不由地想到了爹娘,還有毒殺他全家的三叔父李錦。

印象裏李錦待她很好。

可到底還是敵不過金錢的誘惑,用最殘忍的手段毒殺了親兄長一家。

自己如今大仇得報,趙衡意的仇人眼看着也要伏法,她可不能叫這鳥賊的日子好過。

想到這兒,李合月叫南歸雁把火再燒旺些,好把越來越多的滾滾濃煙傳過去,熏死他們才好。

一行人在原地靜靜等候了一會兒,沒一時,身着勁裝的孟九火就提着一個人迅捷地跑了過來,李合月定睛一看,哦,不認識。

韓定雍倒是識得此人,見他被孟九火提溜着後頸衣領,一整個人像死狗一般垂着腦袋,一臉灰敗的氣象。

“孟大醫。”

聽見這聲喚,孟唯寬頹廢地擡起了頭,雙目耷拉着,顯是沒認出來這些人是誰。

“妳們既然把我抓了,那就行行好,殺了我就成……”孟九火松了手,孟唯寬便軟綿綿地趴會在了地上,雙目無神,“與其叫官家給踢死,還不如你們給我個痛快,一刀宰了我……”

窦顯恩在一旁垂着頭跪着,默默地把自己挪了過去,和孟唯寬并排跪在了一起。

“孟兄,你睜眼看看我是誰。”

聽到熟悉的聲音,孟唯寬提起了幾分精神,轉過頭看他,見是窦顯恩,免不得更害怕了,喃喃地說道,“這裏莫不是地府?閻王把咱們兩個抓起來,為高祖申冤?若是這般的話,為何不抓宋信梁,決不能放過他!”

這孟唯寬顯然是在這幾日的高壓下精神有些失常了,此時窦顯恩頹廢着一張臉,低聲道:“別說這麽多了,官家的傷勢如何了?”

一提起官家的傷勢,孟唯寬便頭痛欲裂,只覺自己快要被逼死了,他的手顫抖着,聲音悲戚着,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傷害。

“治不好,我是治不好!官家練了一身腱子肉,可膽子卻比耗子還小!我怎麽治?我是能将他打暈過去刮骨剔毒還是能怎麽地?就讓他發着高熱吧,我無計可施!”

李合月聽到那鳥賊發着高熱,吓了一大跳,喊過孟唯寬,将舅舅手裏的金創藥遞給他。

“不必刮骨剔毒,只将這金創秘藥為他塗上即可,這裏還有一些退熱、止痛的藥材,你拿上,務必保住他的命。”

孟唯寬從方才的精神失常裏漸漸清醒過來,此時看到一個黑衣黑面的小子正囑咐他,這便滿腦子的不解和疑惑。

“竟不是來索命的?”

“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這麽多廢話做什麽?”孟九火一腳踢上他的背,又把他拎起來,耳提命面,“官家的命就着落在你身上,他若痛死了,你也就跟着一起去死,倒也不能叫他痊愈了,他若痊愈了舒服了,你也得死!”

孟唯寬在他手裏艱難轉頭,神情呆滞,“要他活又要他不能好好活?可是要他半死不活的意思?”

見眼前諸人齊齊點頭,孟唯寬看了看手裏袋中的藥材,看到了元胡、益母草、雞血藤,心裏有了計較。

“蠻軍的箭頭都塗了金汁,官家怕疼,一晝夜都不曾拔出,更不讓我割開他的皮肉刮骨剔毒,毒素早已滲入肌骨之下,這條腿已然保不住了,所幸天寒地凍,毒性蔓延的很慢,還不至于危及性命。不管你們是什麽人,給我這些止痛的藥材,能叫我在官家面前有條活路,我都謝謝你們。”

看樣子,這孟禦醫是叫趙臨簡給折磨瘋了。

李合月和舅舅對看了一眼,韓定雍點點頭,示意孟九火把他送過去。

韓定雍眼望着那片密林,低聲盤算着:“算着時間,殿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下馬河,同蠻軍交戰了,殿下在軍中有天然的威信,嘩變的那支隊伍也奉殿下為主,自然會全力以赴進攻,這場作戰,起碼需要兩晝夜的功夫。”

李合月随着舅舅的思路想着,打定了主意,“橫豎邊境的幾個州府都在同蠻軍交戰,朝中又鬧哄哄的,沒人管這鳥賊,咱們就在這困他們幾天,叫他們精疲力盡無法前進。待我家官人得勝歸來,往東京城裏開拔了,咱們再把這鳥賊捉了,押回去!”

韓定雍聽見甥女說了一句我家官人,饒是再無情無緒之人都能看出這小娘子的甜蜜,難免調侃了一句。

“元元,原來你這般篤定?”

李合月不假思索地嗯了一聲,點點頭道:“舅舅難道不篤定麽?”

韓定雍自然而然的點頭道,“陷在下馬河的,都是我大梁的精銳,身經百戰,若不是趙臨簡好大喜功,又禦下無方,再加之統帥陣前逃脫,士氣自然減弱,才會失陷被圍。而殿下骁勇,又是高祖的親子,再有大勝關大捷的消息先前就傳到了下馬河,重振士氣指日可待。”

“那不就好了?”黑臉小娘子在陰霾的雲層之下笑,露出一排整齊白淨的牙齒,“他說只要我在,他就無敵。”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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