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春意明了

天氣好像一瞬間就放晴了。

盤踞在祥龍嶺上空的煙障也一點一點地消褪, 露出了蒼勁古樸的底色。好在松柏是濃綠的,令身處其間之人,眼睛有了銀白之外的選擇。

祥龍嶺裏, 趙臨簡用以藏身養傷的山洞外五丈外,禦醫孟唯寬一身破衣爛衫地蹲着, 愁眉苦臉地望着眼前結了冰的溪水。

算起來,他們這三百多人困在這裏,也有二十日了吧?

少吃缺糧不說,也不知圍困他們的是什麽人, 每日裏不是烤馍馍就是烤野雞, 有一回循着香味兒摸過去, 從樹杈裏看見那些人在吃“撥霞供”, 把他們饞的口水吧嗒吧嗒掉。

那些圍着他們的人呢, 也不主動來打, 也不叫嚣漫罵, 就是圍着不讓他們走動。

起初宋信梁還想帶兵硬闖, 結果剛沖出了林子,就叫一個拿着狼牙棒的猛将, 連人帶馬的給捅回去去。

最苦的還不是缺吃少糧,倒是連個能正常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宋信梁成日裏餓着肚子研究地形, 管家呢,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除了罵街之外已經開始虐待呂崇了。

至于其他的親軍衛, 除了個別出身窮苦以外, 其他的都算是富家子弟, 哪裏受的了這樣的苦?于是每日裏就在林子裏晃來晃去, 只要是能飛的能跑的, 都被逮來吃了,到末了,活物都吃光了,開始撿垃圾吃——林子外那一幫子缺德玩意兒,吃就吃,吃完還把殘羹冷炙、雞架子兔頭丢進來。

孟唯寬對着找不見人的凍溪,抹了抹亂糟糟的頭發,頭低的狠了,眼前就一黑,險些栽過去。

好在後頭有人托了他一把,孟唯寬緩過勁來,扭頭一看,是宋信梁,嘴裏叼了個馍馍坐在他旁邊。

孟唯寬到底還有幾分氣節,到如今都沒有撿過垃圾吃,此時咽了咽口水,把視線轉開了。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派個人去同林子外的人說合說合——”

“油鹽不進。”宋信梁把嘴巴裏的馍馍一口吞下,抹了抹嘴,“我是這麽想的,官家眼下住的山洞盡頭,山壁似乎是軟的,你我若是帶人一直挖,不知道能否挖出這片密林?”

宋信梁吃了個微飽,說話就有精神了,他在地上劃了幾下,又道,“或是這條小溪,一定上連高山,下通山谷。這裏地質又軟,順着溪旁挖條地道,說不得也能挖出這片密林。”

孟唯寬都懶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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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飽了你去挖。老子反正沒力氣。”孟唯寬給自己掉了個方向坐,臉色麻木,“依我看,這麽耗着也很好。”

“好個屁,”宋信梁愁得一腦門子擡頭紋,“既然官家如今被奉為了太上皇,也該當咱們出去了吧?”

“出去又有什麽意思,你我當年犯下滔天大罪,出去恐怕就被活剮了。還不如在這裏茍延殘喘。”孟唯寬有氣無力地說道,“現在只能求着官家多撐幾日,熬到移居南宮那一日,咱們還有個活路。”

“……昨兒吐了一地的血,今兒醒過來精神勁兒倒是好了很多。也別說,外頭給的這秘藥還真管用,舍了一條腿,保了一條命,值。”

孟唯寬白了一眼站起身的宋信梁,不置可否。

官家這些時日瘦的都脫相了,從前辛苦練石鎖練出來的腱子肉不複存在,整個眼窩凹進去了還要大耳刮子抽身邊人。

他受傷的那條腿,神仙來了都救不活,如今壞死了也算個喜訊,起碼性命無憂,能活着去南宮。

可話又說回來,官家自身都難保,依着他那暴虐的脾性,一定不會保他們的,還是要早點自謀生路的好。

孟唯寬走神的功夫,宋信梁已經往密林邊緣鬼鬼祟祟地去了,孟唯寬就問他去哪兒。

宋信梁回頭喚他來,“那頭在吃烤山雞,算着時間該吃完了,老子去揀個雞架子去。”

孟唯寬就閉上了眼睛辟谷。

他寧願餓死,也不撿垃圾吃。

密林裏的親軍衛被折磨的苦不堪言,密林外的一行人卻吃飽喝足了。

李合月捧着臉在鹿皮帳外坐着烤火,熱燥燥的火焰升騰着,把小娘子的雪腮烘出了緋色,是原本清冷冷的她,多了些許的暖意。

孟九火猜測着娘子的想法,在一旁往火裏丢着野栗子,一邊低聲說着,“昨兒東京的消息傳進來,韓統制說要等着殿下禦極,把天下事安頓好了,就押着那鳥賊回京。不是不給您來信兒,是殿下不知道您跟着韓統制來了這兒啊……”

李合月聽他說話,難免蹙了蹙眉,歪頭看他,“你以為我在計較殿下不給我來信嗎?”

孟九火聞言怔了一怔,還未說話,就聽娘子又說道:“他在國境線上守土殺敵,我給他在祥龍嶺報父仇,兩下裏都不耽誤。眼下我盼着他能快點到東京城,把皇位給坐穩坐實了,到明兒後兒的,我就到那鳥賊的面前,啐他臉上去。。”

“還啐他臉?美的他!”孟九火聽明白了,頓時摩拳擦掌起來,“娘子,你說這一回,小底能封官兒嗎?”

“自然能。你護着我千裏萬裏的去,不封官兒委屈了。”李合月笑眯眯地看着孟九火,“我做主,封你做個掌管宮苑的總管太監,日後能力出衆了,叫殿下再封你做西北監軍,威風凜凜的,多好啊。”

孟九火覺得心腔子都涼了,默默地扒拉了幾下火堆,“很好是很好,就是感覺活着沒什麽意思。”

李合月自然是同他開玩笑,看他沮喪的模樣就笑了起來,“你快些去燒熱水。”

孟九火也知道娘子是在同他開玩笑,只痛痛快快地應了一聲,往溪泉那裏打水去了。

李合月換了個姿勢,倚靠在了鹿皮帳上,仰頭看着天頂一輪漸漸往上升起的圓月,倒覺出了幾分思鄉之情。

出來這麽久,舅母和姊妹們都該擔心了吧?好在昨兒頒發了聖旨,舅母應該知道自己和殿下都好好的。

說起來她與趙衡意成婚沒幾日,就發生了這麽多大事,感情還來不及培養呢,可十幾日前在大勝關的驿站,她與他好像又親近了很多……

倘或過幾日回了東京城,她一定要把未盡的事業給完成了,燒一半兒的瓷枕,種一半就擱下的花兒,還要重新燒磨喝樂娃娃,總不好忙來忙去,只忙了個鏡花水月。

一陣兒冷風吹過來,李合月抱了抱自己,拿了一旁的軟裘披在身上,又把思緒繞回來。

不知道趙衡意怎麽樣了,在大勝關的時候一身是傷,這些日子一路奔波,說不得傷口又要崩裂,萬一加重了就不好了。

若是,若是此刻能見到他就好了……

小娘子一直想着他,想着想着,孟九火同幾個士兵搬來了浴桶,其間燒了熱水。

在外多有不便,又仍是天寒地凍的時候,李合月只将自己泡了泡洗了洗,便躺進了被窩裏。

她到哪裏都能把自己收拾的很好,随着戰事的節節勝利,同邊地城鎮的道路也暢通了,韓定雍就叫人去買棉被裘襖給甥女兒,李合月就在這密林裏,白日轉一轉、玩一玩,夜晚還能住上舒适的小窩,倒是有不同于京城的快樂。

窩進被窩裏,難免動手動腳,她蜷縮着,用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把自己暖熱,帳篷頂有一線細縫,鴉青色的夜天湧了進來,小娘子挪挪腦袋,月亮又湧進了一線,溫柔的光色便覆了進來。

她就這樣看着月亮迷迷糊糊的睡了,到了後半宿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有滴答滴答的落雨聲,小娘子睡不着覺,豎着耳朵去聽雨聲,卻聽見外面又響起了輕輕的說話聲。

“這些時日,娘子就在這鹿皮帳裏安睡,眼下天寒地凍,倒也沒什麽猛獸出沒,夜裏臣也會持槍護在左右。至于吃的喝的,臣這幾日都會叫人下山采買一些米面糕點,娘子心性随和,也能吃的了苦……”

說話的是舅舅啊。

舅舅在同誰說話啊?還自稱為臣?

李合月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想着,是那鳥賊?不可能呀,鳥賊都快死了吧?舅舅才不會這麽客氣地同他說話。

她想啊想,外頭又有清越的嗓音響起來,“元元,可有在念着我?”

小娘子的心就狂跳起來,不管是眼睛還是耳朵都一下子清醒過來,一把拉開了帳篷,眼睛亮亮地看着外面。

“念,念了,我每天都挂念你——”

覆了雪的枝桠托着一團圓月,月下人聞聲望來,在看到元元之後,眼底的歡喜便溢出來了。

韓定雍卻速度極快地轉過去了頭,側着頭捂着臉拱手告退了。

小娘子睡覺不老實,白瓷色的裏衣衣襟胡亂敞着,一邊兒衣襟落下,露出了圓潤雪白之間的一線,往裏衣裏延伸着。

偏她還不曾察覺,雙手一邊一個,扯着帳篷,愈發顯出身形的玲珑可愛。

他對她思之若狂,見小娘子這般情狀,只俯身過去,将她擁在了懷裏。

懷裏人窩在他的肩頭,而他只将下巴抵在她的脖頸間,輕輕蹭一下,滑膩而軟的質感從他的唇上擦過,叫他的心一霎就停了跳動,再恢複跳動時,她已在他的懷裏蹭了蹭,纖細的手繞上了他的腰。

“你不去東京,來這裏做什麽?”她的嗓音和軟着,說話時嘴唇還貼着他的肩窩,震顫着向上傳,一直傳進他的耳中,“回東京,才是最緊要的。”

“你音訊全無,我怎能安心去東京?”他的聲音裏像是帶着苦澀,聽起來有些黯然的意味,“好在舅舅昨日告訴了我,才叫我好過些。”

小娘子在他的肩頭心虛地動一動,她怕趙衡意不叫她來祥龍嶺,所以沒叫舅舅透露她的蹤跡,卻沒成想他竟會找來了這裏。

“我下回不這樣了。”她湊近了他的耳朵,悄聲說着,“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她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冷意,抱着他往帳篷裏挪一挪,饒是如此,仍是沒松開抱他的手,于是在挪進帳篷的那一刻,她被趙衡意壓倒在身下。

身上人的手往後一拽,帳篷已然被關上,他的手臂硬硬地擱在她的背下,另一只手撐着自己,垂下眼睛看她。

“你受傷了?”

李合月嗯了一聲,尾音上揚着,忽然想起自己來時,從馬上摔下來,撞到了後腦勺。

除了頭暈暈的以外,也沒什麽大礙,以至于她自己都忘了,趙衡意冷不防地這麽一問,李合月自己都差點想不起來。

“舅舅同你說的?”她摸摸後腦勺,有點心有餘悸,“就當時痛了一會兒,後來就不痛了。最可怕的是舅舅,說如果破了的話,就要把我後腦勺的頭發剃了,好治傷。”

眼前人的眼睛裏就多了些心疼,只将她從地上扶起來,安置在了自己的腿上。

“倘或真破了,也只能依着舅舅的法子。”

小娘子坐在他的大腿上,兩只手不由地環住了他的脖頸,幽而深的夜色裏,他的眼睛裏像是有星星。

“我才不會受傷……”她湊近他,眼睫輕觸他眼睫的距離,吐息輕輕地盤旋在他的面頰鼻尖兒,像是一張輕而透明、又密不透風的網,教他呼吸急促起來,“只是心裏有點兒想你。”

他說我知道,将她按在自己的懷裏,“天還沒有亮,我陪你再睡一會兒。”

小娘子哪裏肯依,只偎在他的心口哼哼唧唧,一時又仰起頭來看他,眼神裏就有幾分期待。

“睡醒了就回東京城嗎?那鳥賊怎麽辦?”

“舅父押他回去。”趙衡意護着她的後腦勺,抱着她倒在軟裘上,“還疼不疼?”

“不疼。”李合月搖搖頭,又湊近了他幾分,鼻尖抵着他的,“不想睡……”

趙衡意唇角向上彎了彎,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現在不可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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