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半生羁旅
紫微城南處, 有一排臨水的宮殿群,正是太上官家的後妃們所居住的地界。
其中有間昆玉館,正晌午日頭正烈的時候, 聚滿了人。
正中的寶座上沒人,兩邊兒的妃嫔們卻都坐的滿滿當當, 面上神情或焦急或害怕,人人都顯得很焦慮。
“德妃娘子不在,咱們能議出個什麽章程?”貴儀娘子翟荟芸是個膽子小的,聽見了這幾日的傳聞, 寝食難安, “今兒好容易天放晴了, 本位的心才安定些許。”
婕妤娘子郁先芳讷讷地開言, 眼神卑微, “……妾身吃的了苦, 南宮自能去得。妾身, 妾身——”
她的聲音到末了就有些顫抖, “強留在紫微宮,也不是妾身的本意。”
如今這一整個宮殿的人都捆在了一條船穿上, 婕妤娘子率先反水脫清自己,就惹來了許多人的不滿。
“本位怎麽記得, 當初說去慈寧殿求聖人庇佑,你是頭一個響應的呢?這會兒倒開始撇清幹系了?依本位看, 頭一個填進那坑裏的, 就是你!”
貴儀娘子這番話說出口, 婕妤娘子便擡手抹起了眼淚。
旁的微末妃嫔不敢多言, 一時間整個昆玉館都陷入了悲戚的氛圍裏。
前幾日, 帝後搬進了福寧宮, 與此同時,福寧宮的後殿竟然開始砌磚挖坑,聽聞那坑十分闊大,深不可測。
這些個太妃太嫔是沒有再出入福寧宮的膽量,只是從傳聞裏拼湊了許多信息出來。
皇後娘娘市井出身,從前是做磨合樂的小小待召,這些是人人皆知的,然而接下來的傳聞卻令人聞之駭然變色。
說這位皇後娘娘前幾個月回了趟老家,告死了親叔父,扒了爹娘的墳,最驚世駭俗的是,她竟然命人剖開了親生母親的肚子……
這些還不算完,傳說這位皇後娘娘親赴邊境,圍困了太上官家月餘,将太上官家活生生圍成了一具活死人,以至于回到東京城後,乖乖地進了南宮。
太上官家那般曾經權傾天下之人,都不敢再與之對抗,她們這群失勢的妃嫔,還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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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
自打那位皇後娘娘砌轉挖坑以來,聖人也沒說過什麽,每日裏接受着帝後的晨昏定省,活得比從前還要逍遙幾分。
仔細想想,聖人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不聞不問,更何況她們?
“妾身聽說,那些個官窯的老匠人,開新窯的時候,先升火再填人,皇後娘娘原就是擅制瓷的能人,倘或她真得要填人進去開窯,該填誰好……”
一位美人娘子怯生生地說着,美而大的眼睛裏落下了淚滴,悲傷的情緒牽動了昆玉館的衆位妃嫔。
“我是不能填進去的,我怕火,連炭星兒濺到身上,都痛不可忍……”
“就你金貴,咱們這些人,哪一個能耐得住火?”
衆妃嫔們都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整個昆玉館裏鬧哄哄的。
正在這時,有一聲帶着怒意的“住口”響起來,衆妃嫔往館外看去,德妃娘子腫着眼睛進來了。
衆妃嫔大驚,紛紛起身圍簇過去,七嘴八舌地關切起了德妃娘子。
“娘子這是怎麽了?”
“是啊,可是在哪兒摔了一跤?”
德妃娘子疲憊地往裏進,在寶座上落了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仔細看,德妃娘子不僅僅是眼睛腫了,而是右側面頰整個腫起來了,額頭還有被利器砸中的血痕。
德妃娘子無言地坐着,好一會兒才擡手吩咐衆人坐下,低着聲音說起來。
“本位方才去了南宮陛見,衆位姐妹也瞧見了,就是這麽個下場。”她搖着頭,想着方才太上官家癱在床上,仍目色兇狠,擡手就打,“南宮去不得……”
衆妃嫔都啞了聲,無一敢再言語。
太上官家一向兇惡,臨幸後妃時常常百般折磨,如今他落得這般田地,說不得會愈發變态。
南宮去不得,紫微宮待不得,她們又該如何?
衆妃嫔頓感前途渺茫、眼前黑沉沉一片晦暗。
昆玉館裏愁雲慘淡,門前卻轉進來一位老婦人,氣度雍容華貴的,衆妃嫔仔細一看,是聖人身邊兒最得用的女官銀嬷嬷。
她們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見銀嬷嬷來了,免不得都打起了精神應對。
銀嬷嬷品咂着這幾日聖人的意思,臉上堆了些假笑,狀似無意地說道:“……只要聖人還在紫微宮裏坐鎮,皇後娘娘便不能拿你們怎麽着。前兒是誰去福寧宮裏傳閑話的?做得好,往後少不得你的前程。”
妃嫔們聞言都陷入了沉靜,似乎都意識到了,她們這些個所謂的太妃太嫔,不過就是聖人拿捏新任皇後娘娘的手段與工具罷了。
銀嬷嬷哪裏又注意不到這些妃嫔的神情?只在一瞬收起了笑,肅着臉又敲打道:“怎麽都沒話兒了?還是想都搬到南宮去?聖人說了,倘或不想留在紫微宮,自收拾了鋪蓋卷去南宮就是,她老人家在前頭開路,你們倒好,板着一張臉給誰看?不争氣的東西。”
婕妤娘子捏着一旁姊妹的手,對視了一眼,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聽聖人的話,就是強留在紫微宮,說不得哪一日就被新任的皇後娘娘給填了窯坑。
可若是不聽聖人的話,這就即刻要去南宮伺候太上官家——太上官家如今身子廢了,愈加變态,未來的日子豈不是生不如死?
銀嬷嬷又敲打了幾句之後,冷冷地說道,“這紫微宮的後宮,還是聖人做主,你們是伺候過太上官家的人,莫不是還想出宮?”
衆妃嫔無人敢言,連德妃娘子都疲倦地低了睫。就在這一時,忽聽得外頭有一聲內侍官高唱的聲音。
“皇後娘娘駕到。”
這下一整個昆玉館的眼睛都往館閣外看去,有心思活絡的,就往門口挪了挪。
人人口中都傳說着這位曾經的鄭王妃,見過她的人卻極少,待那冬日的天光傾瀉而下時,館閣院裏被擁進來一位身着清雅的小娘子,面龐白如春雪,眼睫毛深濃如夜天。
倘或她頭上沒有那一柄長羽鳳簪,憑誰都要以為她是踏雲而來的飛天女仙,輕盈婉約。
衆妃嫔因都是太子頭的,便都只微微福身行禮,口呼皇後娘娘金安。
李合月的視線略過站的筆直、神情倨傲的銀嬷嬷,往正中的寶座坐了。
“衆位娘子都知我的來歷,知道些烏糟的傳聞,我便也不遮掩今日的來意了。”
她的視線看過去,一排小內侍搬着十來只紅榆木的箱匣進來了,當着衆妃嫔的面打開了蓋子,露出了堆疊在一起的錢串子。
衆妃嫔十分不解,紛紛看向皇後娘娘。
“我知道諸位娘子最大的不過二十九,年紀最輕的也不過十七歲,怕是三五年都不曾回過家了。我出身市井、知道在街巷裏追着風跑,有多自由,有多快活。今日,在座的各位娘子,不曾生育的可領一千貫錢放還歸家,仍做從前無憂無慮地小娘子去;生育過的娘子,願意留在紫微宮便留下來,不願意的,只将皇子皇女們留下,自己歸家。若以上皆不願,去南宮也使得。”
皇後娘娘說話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同她們拉家常一般,把這些安排說出來,直惹得衆妃嫔動容。
原以為這位新任的後宮之主是個殘暴之人,她們想了一百種被填了坑之後如何逃跑的辦法,可卻沒料到,皇後娘娘竟能放她們回家?
衆妃嫔們都喜極而泣,紛紛相扶着跪下,直呼娘娘慈心仁義。
那一旁站着觀望的銀嬷嬷卻不依了,攥着皮錘忍了好一會兒,站在了李合月的眼前說話。
“她們都封了太妃太嫔的,又是伺候過太上官家的娘子,再不濟也是将她們送到南宮,怎麽能輕易放出宮去?委實有悖祖宗倫理!”
這老嬷嬷跟慣了聖人,學到了一身的頤指氣使,此時發問的語氣更是洶洶。
皇後娘娘卻哦了一聲,道,“你是誰?又在替誰問話?”
銀嬷嬷萬沒有料到這位新任的皇後娘娘,竟能說出這般讓她下不來臺的話。
“妾身乃是聖人身邊的風儀女官。自是要代替聖人來問話了。”
“哦。”李合月想了想,笑向她,“冬至日快要到了,聖人若是想再參詳租用的禮法,不必問我,請高祖入夢詳解就是。”
銀嬷嬷聽不明白,還要再發問,可卻在接觸到皇後娘娘的眼眸時,一瞬啞了聲,自回去禀報。
衆妃嫔們得了皇後娘娘放她們歸家的旨意,個個喜形于色,更有甚者,當衆痛哭起來。
而那一頭的慈寧殿裏,太皇太後封氏聽了銀嬷嬷回來的禀告,直氣的胸口煩悶,這便先歇下來了。
到了夜裏的時候,太皇太後在睡榻上輾轉反側,緊閉着雙眼抱成一團,像是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景象。
她瑟瑟發抖着,看見自己在夢裏一路向下落,周遭血污膩滑,像是掉進了九淵之下,接着在那裏看見了她的長子。
夢裏的長子七竅湧出了仙血,口中胡亂喊着二哥兒你怎敢,到末了還在喚自己的娘來救他。
可他的娘卻在夢裏吓得魂不附體,縮成一團抱着腦袋,擺着手叫他不要過來。
他的母親放棄了救他,甚至不願意為他讨還一個公道。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