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的手,烙在皮膚一片滾燙。
用一種幾乎能将骨頭捏碎的力氣,企圖能鎖住沙玥。
謝安實在頭暈,便傾身倚在門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衆人。他眸光一瞥知雪,愉悅地勾起唇角:看來,烏鴉也能變成鳳凰呢。
房外箭弩拔張的氣氛終于驚動了孫閑笑。
“玥兒?”她疑惑地喊,一出門,先是對上孫閑樂郁悶不已的眼神。
孫閑樂隐約猜到罪魁禍首就是她,也不知她整天瞎操什麽心。
孫閑樂幹笑着招呼:“三哥、肖将軍……”
死一般的寂靜充斥在空中。
“好了,正巧金陵王也在,不如去房中喝上一杯?”見氣氛太過凝重,孫閑樂打起圓場來。
他對謝安道:“這位沙姑娘是培風未過門的妻子,能與你相識也是緣分。”
謝安溫笑道:“沙姑娘如此善解人意,肖将軍好福氣。”
頃刻,他卻向肖培風走來,伸手扣住肖培風的腕部,溫聲道:“松開她。”
他的手指力大無窮,肖培風的手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烏青。
“培風,松開沙姑娘吧。”知雪膽怯地看了看謝安,小臉瞬間褪盡了血色。
肖培風呼吸沉下來,眸中閃過一絲戾氣,他凝視片刻沙玥的臉,緩緩将眼神轉移到謝安身上。
那雙瞳孔充斥着暴戾與怒火,謝安毫不懷疑,此刻的肖培風,對自己起了殺心。
沙玥凝起雙眉,看向謝安,道:“公子,請你稍等片刻。”
謝安不禁莞爾一笑,松開捏住肖培風的手,轉身進入房中:“好。”
“小二,好好伺候三位用膳。”昨夜一夜未眠,再加上今日一頓折騰,沙玥早已身心俱疲,盡管手腕火辣辣地疼着,她也不想再與肖培風多話。
“我不是來用膳。”肖培風神情冷硬。
“住店也行,小二……”
“我來找你。”
“我還有客人,恕不奉陪。”
肖培風呼吸一滞,他不甘地看着沙玥,眸中只餘下頹然,“你我之間只能這樣?”
他話裏的無力讓沙玥遲疑起來,她顫了顫唇瓣,卻終究未置一詞。
她和肖培風難道只能這樣嗎?不是的……
“沙姑娘,培風已經與我們說過你落水的事,我們會替你讨回公道的!”知雪美目濕潤,朝二人投來關切的眼神。
她無助地回頭,對孫閑樂道:“王爺您也幫将軍解釋一下。”
沙玥臉色猛地一白,無數難堪湧進心中,眼淚忽然脫眶而出,她阖上眼,譏諷道:“不必了,我沒有公道可讨。”
“知雪姑娘,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說罷,她迎上肖培風的雙眼,望進他深邃的瞳孔,質問道:“不然呢?”
“你給我惹得麻煩還不夠多?京城中人如何看待我?如何議論我?是沙家要攀着你這根高枝、是我貪圖你的權利身份、是我品行不端……肖培風,你扪心自問,沙家可曾貪圖你任何東西?”
肖培風話音微顫:“玥兒,你不在意這些,不是嗎?”
“我在意!”沙玥雙目通紅,幾近歇斯底裏:“那些話、那些流言,我都在意。我平白無故為何要受他們诟病?我做錯了什麽?這該死的婚約是我哀求你嗎?憑什麽要我來承受、憑什麽要沙家來承受?”
她用手指抵着肖培風的胸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吐出:“你就是個除了打仗什麽都不懂的木頭,你怎麽明白我的感受?”
“你為了報答十五年前的恩情,不惜與我定下婚約,你可曾問過我?你的報答,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需要。”
大抵不遺餘力地宣洩,眼淚就不由自主了。
她的眼淚化作利刃,刺穿了肖培風的心髒。他倉皇失措地看着沙玥,松開她的手,抹幹她的淚水,“玥兒……對不起……”
“別碰我!”沙玥拍掉他的手,積壓多年的情緒終于爆發,她推開肖培風,用哀求的口氣說:“肖培風,放過我吧。”
那一剎那,肖培風被掏空了五髒六腑。他手足無措地像個孩子,想拉住沙玥卻被她躲過,“對不起玥兒、玥兒對不起……”
嘴裏翻來覆去仍是這句話,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該用什麽話語來挽回眼前的局面,只能一遍一遍重複着對不起。
那麽蒼白的道歉,有用嗎?
沙玥憋着眼淚,狠狠地搖頭,“肖培風,你沒有對不起我,只要你讓我回歸平凡,一切都和原來一樣。”
“不……不許。”肖培風怔忪地搖頭。
“你怎能……”你怎能三言兩語将我抛開?怎能輕易地讓我放下你?
可是,他說不出口了。
他竟然現在才意識到,沙玥的痛苦都是自己給予的。可明明……他只是喜歡玥兒,也從未想過自己的行為會給玥兒帶來傷害。
如果會給玥兒帶來痛苦,自己的堅持,全無必要。
自己又于心何忍?
“玥兒,你當真這麽想?”
“是。”
“如果,”肖培風用盡全身力氣,聲音裏帶着顫抖與不舍:“如果我成全你,你能原諒我嗎?”
肖培風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根本不像最英勇無敵的骠騎大将軍。
世人都說沙二小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又有誰能想到,肖培風會在她面前露出卑微乞求的一面呢。
忽然,孫閑笑醒悟了。她做錯了,錯得一塌糊塗,她竟然想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逼肖培風坦誠,她不僅小看了肖培風對沙玥的感情,還小看了沙玥的自尊心。她實在太不自量力了。
沙玥怔怔地看着肖培風,一時竟啞口無言。
成全自己?這是唾手可得的機會,只要點頭……只要點頭就能……
“如果,我成全你,不再打擾你、糾纏你,不再幹涉你的任何事,你能原諒我嗎?”他的眼神很真切,語氣很誠懇,沙玥知道,他的話,都是真的。
這些,不都是沙玥想要的嗎?為何僅僅一個“好”字,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肖培風并未得到沙玥的回應,他自嘲地笑了笑,轉過身,背對着沙玥。
“我會說服父親。”
“玥兒!”孫閑笑上前抓住沙玥的手,“你……”
“笑笑。”孫閑樂叫住她,沖她搖頭。
“可是……”
“如此,便多謝了。”沙玥回握住孫閑笑的手,像是汲取到了某種力量,盡管臉上挂着淚痕,嘴角卻能上揚起。
那一聲“多謝”,抽走了肖培風最後的期望。空落落的心讓他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腦中只剩一片混沌。
“好。”
這道聲線,仿佛不屬于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有勇氣離開錦繡樓,在踏出大門那一刻,翻江倒海而來的窒息感讓他頓住了身形,雙腿遏制不住地往回走,一雙手,卻又将他拉住。
“讓沙姑娘好好靜一靜,就算要去找她,也先冷靜下來。”
肖培風阖上猩紅的眸子,握緊雙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孫閑樂嘆息道:“玥兒向來嘴硬心軟,讓她好好想想。”
“她說得沒錯,一直以來,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閣樓上,沙玥回到房中。
謝安為她倒了杯溫茶,笑問:“暖暖身子?”
“多謝。”沙玥接過,抿了一口。
孫閑笑抓住她的肩,神色焦急道:“你真是二傻子啊!怎麽能讓肖培風就這麽走了?”
沙玥嗤笑道:“你說什麽呢?這麽多年,我可是巴不得他離我遠一點。”
不易察覺的顫抖讓她手中的茶杯搖晃起來,茶水溢出打濕她的指尖。
那細微的顫抖,為她的笑容添上無端的苦澀。
謝安低笑道:“沙姑娘就是京城遠近聞名的‘二傻’姑娘?”
“是啊,連你都知道了。”沙玥笑容有些牽強。
“聽過一些,不過現在看來都是無稽之談。”謝安盯着她笑了笑,“聽說姑娘每逢月初都在水盛詩林結識外來男子,話裏不出三句便要問男子有無妻室。”
“沒那麽誇張。”
“姑娘不想與肖将軍成親,是不願被婚約所束縛?”謝安的話直指要害,沙玥神情一僵,良久才點頭。
“倘若只是如此,你迫切地想通過其他人擺脫婚約,當然也顧不上是否情投意合,那其他人和肖将軍有何不同?”謝安行事不喜拖欠,如此便算還她一份人情。
“為何世人皆可,獨獨肖将軍不行?”
為何世人皆可,獨獨肖培風不行?
抱着這個疑惑,沙玥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錦繡山莊。
明明得償所願地擺脫了一直困擾她的事,她非但不覺得輕松,反而像是多了一道枷鎖。
夜晚萬籁俱寂,沙玥早早歇下。
屋檐外閃過一道黑影,繼而推開房門,放緩腳步向榻邊走去。
黑暗中,一雙黑眸大肆游在沙玥臉上,來人俯身,輕撫着沙玥的臉頰,用盡萬般柔情。
許久,他将唇印到沙玥額頭,食髓知味一般,逐漸轉移到鼻尖、唇瓣,他蜻蜓點水地吻落在沙玥的唇上,一觸即分。
他抵住沙玥的額頭,濃如黑墨的眸子帶着萬卷柔情,盡是屬于沙玥。
做完一系列動作,黑影起身,替沙玥掖了掖被角,頃刻便消失不見。
屋外吹來涼涼夜風,方能讓他臉上的燥熱消退些。
他自诩正人君子,如今卻對玥兒做了這麽下作的事。
回到府中,肖老夫人還未入睡。
她喊住身形匆匆的肖培風,問:“你去了何處?”
肖培風臉上仍留餘熱,故而偏着頭,“散步。”
肖老夫人無奈地搖頭,道:“是去錦繡山莊吧?”
“嗯。”既然瞞不住,便不瞞。
肖老夫人很了解自家兒子,她目含擔憂,嘆息道:“你和老爺說的話我全聽見了。培風,你想清楚了?”
他神色一黯,點頭:“嗯。”
“也好。”肖老夫人伸手撫向他眉骨上的疤痕,和藹地笑起來:“我幫你說服老爺,這幾日好好休息。”
三月初十,肖老夫人拜訪錦繡山莊。
沙珏慢悠悠走進賬房,身上銀器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聽在沙玥耳朵裏,只兩字:聒噪!
她拂然道:“你整天墜着那麽多東西不嫌累?明知我心煩故意跑來礙眼嗎?賬房容不下你這尊大佛,趕緊出去!”
“哼。”沙珏昂首輕哼一聲,“亂發什麽脾氣?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你如願了,肖老夫人來退婚了。”
她翻閱賬簿的手猛地一頓,神情恍惚片刻,低喃道:“是嗎。”
“快去,他們還等着呢。”
“好……”
前堂中,沙老爺正在和肖老夫人寒暄。
“這倆孩子糾纏了十多年,也是時候放下了。”肖老夫人道。
沙老爺點點頭:“都是玥兒不懂事。”
“沙老爺不要這麽說,是肖家沒有這個福氣,不能娶到玥兒這麽好的姑娘做兒媳。”
“夫人過謙了,沒有福氣的我家玥兒。”
沙玥走來,正聽到這句話。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肖老婦人身後站立之人所吸引。
他穿了件雪色長袍,墨發松松垮垮地束在腦後,棱角分明的臉上表露着幾分漠不關心,眉骨邊疤痕是戰士的榮譽,所以老天不曾讓它破壞那張臉的俊美。
與平日別無二致,只是,他始終不曾擡頭。
“爹,人帶到了。”沙珏喊道,然後湊到肖培風身邊,勾住肖培風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模樣,說道:“既然決定好了,接下來的事兒交給他們吧。你我數日不見,不如去城裏喝喝小酒?”
肖培風擡起頭,嘴角一抹張揚的笑容,道:“好啊。”
“對了,十五那天,你可有空?”
“十五?我有事。”
“啊!太可惜了。”
兩人并肩向外走,路過沙玥身旁時,肖培風腳步稍頓,頭卻偏向另一邊,徑直越過了她。
肖培風經過身旁,掀起一陣冷風,吹拂着沙玥額前碎發,那道痊愈的傷疤忽然刺痛起來。
她片刻都不想逗留,便道:“爹,這件事由您做主,我先回房了。”
“玥兒。”見她神色蒼白,沙老爺不禁擔憂地喚了一聲。
結束了,她掙紮了這麽多年的事,就這樣結束了。
“由我做主?”沙老爺若有所思地撐着下颚,與肖老夫人四目相對,瞬息後,兩人相視一笑。
沙老爺大笑道:“那就由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