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陰雲漸散,春日裏和暖的風攜着雨後的草木青香穿堂而過。

溫然一路從春雪院走到秦氏所在的玉槿院,女使将她引進西側間,而後規規矩矩地退下。

正房屋內燃着淡淡的熏香,上首身着绛紫色牡丹雲紋緞裳的年輕婦人正坐在軟榻上,她單手撐着額頭閉目小憩,聽見動靜才緩緩睜開眼睛。

身着淡藍色羅裙的少女腳步輕緩地走上前,她才十七,正是顏色鮮妍的年紀,加之容貌出衆,一張芙蓉面不施粉黛也如朝霞映雪①,輕易便能讓人恍了神。

也正是因為這瓊姿花貌,才能讓肅王世子對她一見鐘情。

只是那樣的情意終究太過淺薄,少年人心思不定,以為那份喜歡能夠天長日久,求着肅王妃來提親,卻偏偏在這之後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不顧女兒家的顏面,将這門婚事給退了。

秦氏還記得第一次退婚時,溫然面上露出少有的驚慌,然而等到這第三次,她面上已不見驚慌與無措,上前恭敬又溫順地行禮:“母親堂安。”

這也是秦氏最為欣賞她的一點,不因為他人之錯去自苦,這日子才能過得更順心。

“坐吧,”秦氏聲音和緩,她示意曹嬷嬷将那份退還的定親信物放到溫然面前,“想必你也知道齊家退親之事了,這是你們當初的定親信物,你自己看着處理,至于齊家送來的那些歉禮,等會兒我會讓人搬去你的院子。”

秦氏向來不說假話,她既然說要将齊家的歉禮給溫然,那就是給。

當初肅王府退親,肅王妃覺得對不住溫然,派人送來的歉禮極其豐厚,府中的兩位姨娘看着很是眼熱。

按理說秦氏可以把這歉禮充入中饋亦或是收進她自己的庫房,但她偏偏沒有,她讓人把肅王府的歉禮如數送到春雪院,一分一毫也沒占。

溫然不像府中其他的姑娘公子,她生母早亡,與父親關系也不親厚,在府中算是最沒有依仗的姑娘,秦氏這個主母若真得想拿捏她有的是辦法。

但是這些年過來,溫然也看得清楚,她與秦氏的母女情分雖不深,但秦氏為人做事公正,對待庶子庶女一視同仁,對她這個原配之妻留下的女兒更沒有欺辱的意思。

溫然有時候甚至覺得,她的父親還不如秦氏這個主母。

“多謝母親。”溫然起身道謝。

秦氏點點頭,示意她坐下:“今日這事怪不到你頭上,但是都城人多口雜,免不了那些議論。後日你與我一同前去雲濟寺祈福,在那裏多住些日子,山中寂靜,遠離俗世,你也可以寬心一些。”

秦氏沒說是溫秉丞的意思,溫然也沒有拒絕,颔首應是。

她與秦氏想法一樣,與其待在都城裏聽那些風言風語,不如住到寺廟裏求個清淨。

秦氏交代完所有事情又寬慰幾句,溫然适時起身告退,她正要跨出明間,忽而迎面撞上來一個身着鵝黃色春衫的少女,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明媚如驕陽。

正是秦氏的女兒,府中的二姑娘溫明妍。

她看見溫然,急匆匆的腳步緩下來,剛剛還十萬火急的事眼下似乎也變得不重要了,她刻意上前一步攔在溫然面前,狀似關心地道:“我聽說大姐姐今日又被退婚,這麽算下來似乎已經是第三次了,也不知大姐姐這運道怎麽差,這板上釘釘的婚事竟還能被攪合了?如今再次退婚,也不知道這大姐姐以後可怎麽辦呀?”

這絲毫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蘇合在一旁聽着都忍不住微微皺眉。

溫然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她面上挂着淺淺的笑意看向溫明妍,身子往旁邊一側,給溫明妍讓出路來:“二妹妹這麽急,想來是有要緊事,我便不耽擱二妹妹的時間了。”

溫然這麽一提醒,溫明妍才想起來自己的來意,而溫然一副沒聽懂她話的模樣,讓她覺得一拳頭塞在棉花裏,實在無趣,索性直接繞過溫然朝西側間走去。

溫然還沒離開,就聽見溫明妍在裏面撒嬌似地喚了秦氏一聲“娘親”。

娘親……這麽親昵的稱呼,滿府中也只有溫明妍可以這麽喚秦氏。

而她從沒有這個機會。

溫然垂眸,她的神色依舊淡然平靜,直到出了院子,蘇合才輕聲道:“姑娘莫要将二姑娘的話放在心上,什麽運道不運道的,我們姑娘這麽好,只是還沒找到合适的那個人……”

“放心,你們姑娘還沒有那麽脆弱,”溫然柔聲打斷蘇合的話,“她就是那個性子,嘴上不饒人,讓她多說一句又不會吃什麽虧。再說我是姐姐,還能與妹妹計較不成?”

溫然看得開,再說溫明妍也不是第一次尋她麻煩了,她不知溫明妍的敵意何來,不過能避則避,沒有必要和她起沖突。

蘇合聽見那句“姐姐不能與妹妹計較”,心裏卻止不住地心疼。

從小到大,她們姑娘又何止讓了這一次?

溫明妍是秦氏的女兒,她有驕傲和不守規矩的資本,但是她們姑娘不同,她無所可依,所以只能盡力去做那個溫柔端莊能容人的溫家大姑娘。

今日若換成溫明妍被人如此諷刺,又怎麽會是一句“多說一句不會吃虧”就能罷休的?

溫然前腳回到院子,後腳下人便把齊家的歉禮送了過來,蘇合盯着他們把東西都放入了庫房,溫然則回到屋內翻看歉禮的冊子。

之前肅王府的歉禮實在太豐厚,溫然的小金庫一下子豐盈起來,如今齊家的歉禮與之相比,竟有些不夠看。

蘇因在一旁看着,冷哼一聲:“原來不止人品不行,家底也不行。”

誠然,齊家是沒有辦法和肅王府相比,況且齊家也沒有真心覺得自己有錯,這些歉禮不過做做樣子而已。

不過看着充盈的庫房賬冊,溫然覺得剛剛被溫明妍招惹出來的那點郁結瞬間消散。

有什麽可傷心生氣的?

能握在她手裏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滿嘴謊話的男人和不牢靠的親事可比不上這些。

而另一邊,一慣傲氣驕矜的溫家二姑娘,正是因為定親的事去尋秦氏。

玉槿院內,秦氏看着眼前撒嬌賣乖的女兒,用力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我真是把你慣壞了,她是你大姐姐,你們是一家人,怎麽可以如此出言諷刺?這若是讓外人聽見該如何作想?你以後還怎麽議親?”

溫明妍不扆崋想聽這些說教,她晃了晃秦氏的胳膊,不走心地保證道:“我下次不會了嘛,娘親就別說我了,我今日來是有另一樁要緊的事。”

“你能有什麽要緊的事,難道又是什麽新出的首飾沒拿到手,還是去年的衣裳過時了?”秦氏好笑地問道。

溫明妍見母親如此不上心的模樣,立刻就急了:“才不是這些事情!娘親,是我的親事,我不要嫁給那個薛家公子!”

提到薛家公子,秦氏臉色微微一變,她看了眼曹嬷嬷,曹嬷嬷立刻會意,帶着屋內的丫鬟悉數退了出去。

秦氏面色微嚴地問道:“你這從哪兒聽到的消息?”

溫明妍見母親嚴肅起來,也不敢欺瞞:“是三妹妹告訴我的,有什麽問題嗎?”

三姑娘,孟姨娘的女兒。

秦氏閉了閉眼,心中有些惱。

她前些日子患了風寒,薛家夫人來看望過她,當時孟姨娘也在場,想必她是聽出薛家夫人話中的意思了。

秦氏本還在考慮這門婚事,不想孟姨娘那邊直接把消息捅到溫明妍面前了。

看着女兒滿臉的不情願,秦氏覺得不對勁:“那薛家公子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又有才學,你為何對他不滿?”

“我不是對他不滿,只是,只是……”溫明妍吞吞吐吐半晌,最後趴在秦氏耳邊紅着臉小聲道出原因。

秦氏挑眉,有些訝異的反問:“陸彥?那位陸老先生的學生?”

溫明妍紅着臉點頭:“女兒之前見過他幾次……”

這副小女兒的情态,秦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秦氏也見過陸彥,不過是在三年前,那時這位陸公子高中狀元,他是陸家旁支,又是陸老先生的學生,君子如玉,清雅端方,不知引得多少京中閨閣女子心動。

彼時溫然剛剛與肅王世子定親,而溫家其他兩個姑娘年紀偏小,秦氏也就沒有過多關注。

若非今日溫明妍提及,秦氏一時還真沒想起來這個人。

溫明妍見母親似乎對陸彥現狀不甚了解,趕忙将自己打聽來的消息道出——陸彥外放三年,政績斐然,此番回京更是直接去了吏部任職,若無意外,他的仕途會很順暢。

而他的老師陸青銘曾任太子太傅,一直很得聖上敬重。陸青銘一生無兒無女,陸彥身為陸家旁支子嗣,由陸老先生親自教導,他們之間的情分自然非常人可比。

陸老先生如今雖不在朝中為官,但有他作為後盾,陸彥以後必能平步青雲。

當然秦氏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

這樣驚才風逸的郎君,喜歡他的人,想嫁給他的人又何止溫明妍一個?

秦氏看着女兒止不住的嬌羞,沒忍心給她潑冷水,只是提醒她:“之前薛夫人只是來探我的口風,這門親事不算定下,你若真的不願嫁給薛家公子,娘親也不會逼你。至于陸彥這個人……若有可能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也不要強求。記住,絕不能為了一個男人丢了臉面與自尊,知道嗎?”

溫明妍見秦氏答應她的要求,眉眼笑彎地應道:“娘親放心,女兒明白的。”

秦氏摸了摸她的頭,眼裏摻着些許擔憂,未等她再多叮囑幾句,溫明妍想到今日齊家退婚的事,擔心地道:“娘親,那大姐姐三次退婚,會對我有影響嗎?”

她們終歸是一家人,溫然身為長女,親事不順也會對兩個妹妹有影響。

溫明妍甚至想過,溫然若一直嫁不出去,她豈不是也要受連累?

秦氏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額頭:“別多想,等過段日子,自是要幫你大姐姐再議親的。”

溫家大姑娘如此雪膚花貌,又怎麽會真的嫁不出去?

只是溫明妍前面才提及陸彥,接着又問起溫然,秦氏莫名把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忽而生出一個疑問——若是讓那位陸公子瞧見溫然的樣貌,也不知會不會心動?

作者有話說:

陸彥:會心動。

①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出自《漢孝惠張皇後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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