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殿外春風和暖,淺淡的冷香彌散在二人之間。

溫然尚未來得及收回目光,身側男子一側首,他的面龐完全映入她眼中——比起側臉給她的淩厲之感,他正面看來更顯溫潤俊秀,面如冠玉,眸如點漆,加之他跪姿挺拔,整個人仿佛經歷霜雪而不倒的青松,又帶着一股堅毅之感。

不過,更明顯的還是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

那雙黑眸靜靜地望着她,不帶任何感情,沒有困惑疑問,仿佛他也是随意一瞥,不經意間與她目光撞上。

溫然沉下心裏一瞬的慌亂,她揚起那抹端莊不失禮的淺笑,對着身側男子淡然一笑,而後毫不慌張地收回目光,仿佛剛剛起意偷看的人不是她一般。

身側那人人并未立刻收回目光,他靜默地看了她幾息,眸光向下瞥去,在看見她腰間所戴的玉佩之後,略微有一瞬的失神。

不過他很快恢複冷靜,收回目光,繼續聽慧雲法師講經。

只是溫然再也靜不下心了。

這男子相貌俊雅,她在上京也難得見到如此清隽溫雅的公子,也不知是不是體寒的緣故,如此暖春時節,他依舊外罩着厚實的披風,似頗為怕冷。

這匆匆一瞥,她也确信了,她不認識這個人。

剛剛那種熟悉的感覺來得奇怪,但在确信不認識此人之後,溫然覺得這大抵又像是從前覺得某種場景熟悉一般,并非是真的認識此人。

溫然覺得頗為尴尬。

偷看被發現,偏偏此刻還不能輕易離開,不然倒顯得她過于心虛了。

好在慧雲法師的講經很快結束,衆人起身陸續離開,溫然也目不斜視地起身去扶秦氏,餘光裏她似瞥見那位公子朝着慧雲法師的方向而去。

如此不同路更好,便當剛剛什麽都沒發生,日後怕是也沒什麽見面機會。

一次意外而已,不必挂懷。

殿內弟子散盡,側殿靜室之中浮起缭缭茶香。

身穿月白長袍的公子端坐在蒲團之上,他的右手放置于脈枕之上,衣袖向上撩起,露出手腕上纖細的紅繩。

那紅繩似已佩戴多年,有些陳舊,不過依舊潔淨,看得出主人對它的愛護之意。

待慧雲法師診完脈,陸彥将右手收回,他左手習慣性地按在腕間的紅繩上,看向慧雲法師,語氣平靜地問道:“可是寒疾加重?”

慧雲法師點頭:“貧僧之前告誡過施主,萬不可再受寒氣侵體,施主是否未将貧僧的話放在心上?”

他身患寒疾,多年難以治愈,需得盡量避免寒氣侵體,以免寒疾加重。

但去歲青州雪災嚴重,陸彥身為青州知州,自不可安坐于堂內看着百姓受苦。

他忙于治理雪災,等到事情快要了解之時,方才察覺身體到了極限,病了半個多月身體狀況才得以好轉,只是那次寒氣侵體,勾引體內寒疾加重。

如今雖在春日裏,他依舊覺得體寒若冬日。

陸彥無奈道:“實非不聽大師之言,而是之前青州雪災嚴重,我亦無法置身事外。煩請大師告知,接下來該如何減輕這寒疾症狀?”

“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如今之法都是暫緩之計。施主若願意,這雲濟寺後山有一處溫泉,或可試上一試,許對寒疾有效。”慧雲法師一邊建議,一邊寫出一份新的藥方。

陸彥接過那紙藥方,起身對慧雲法師道謝,待到走出側殿,心中又思及一事,他轉身對身旁的小沙彌問道:“小師父,不知剛剛在那處聽經的女眷可是京中人士?”

小沙彌正在打掃,被陸彥這麽一問,他反應了好一會兒,向陸彥确認一番那兩人的着裝,然後肯定地點頭:“對,那兩位是京中溫家的夫人和大姑娘,施主是識得她們嗎?”小沙彌能如此肯定地回答,是因為剛剛那兩位便是他引領而來。

陸彥碰巧問對人,他點頭一笑:“對,是故人,只是多年不見,有些不确信。”

在他印象裏,她還是個臉頰圓圓的小姑娘。

多年不見,雖然她的模樣有些變化,但那雙淺褐色的杏眸一如最初的澄澈靈動,他還是能認出她的。

她的性子還是與從前一般無二,做了壞事被抓包,立刻就裝成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企圖掩蓋過去。

只是不知她剛才那刻意一回眸,是否認出他了?

溫然陪着秦氏回到住處,秦氏聽了一場經,有些疲倦,便先回去歇息。

外面時辰尚早,溫然思及之前那位小師父提及的書閣,有意去一觀。

那小書閣建在寺中藏經閣旁,裏面收藏着一些孤本的古籍,平日裏也甚少有人前去,如此也正好得一份清靜與自在。

溫然找了一位小師父指路,帶着蘇合一道前去書閣。

從後院廂房至小書閣路上,途經一片梨樹林,如今正是梨花盛開的時節,那十幾棵梨樹上綻放着潔白似雪的梨花,春風拂過,花瓣紛紛揚揚似雪落一般,飄落至一旁的清溪之中順水而下。

溫然駐足此處,她擡頭看向這一樹梨花,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腰間的梨花青白玉佩,唇邊漾開淺淺的笑意。

她在賞花,孰不知稍遠處亦有人将她當成畫中之景。

因着剛與齊家退婚,溫然今日打扮并不明豔,一身淺藍色的撒花百褶裙,發間只簪着一支素白的梨花玉簪,一行一動間耳畔上的玉色耳珰輕輕搖晃,柔順的青絲一半挽起,一半垂落在腰間,襯得脖頸間的雪色更為奪目。

縱使看不到少女的容顏,這婀娜多姿的身影亦能撥動他人心弦。

溫然察覺不對時,來人已經走到她身後不遠處,聲音微啞地喚道:“阿然妹妹。”

溫然摘花的動作一頓,她聽着這熟悉的聲音,心裏嘆今日運氣不好,一個兩個都來觸她的黴頭。

她轉身看去,身着藍色長衫的公子正站在幾步之外凝望着他,他下颌處生着胡須,面容看起來頗為憔悴,見她回眸,眼中露出些許驚喜。

溫然語氣疏離地喚道:“齊公子。”

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剛剛與她退親的齊家公子,齊北陌。

溫然實在沒想到,今日竟會在此處遇見他,不對,看他這副樣子,倒像是特意來尋她的。

溫然心裏生出些許厭煩之意,她來這雲濟寺,本就是求一片清靜,并不想與他有什麽藕斷絲連的瓜葛。

溫然語氣客套疏遠,齊北陌臉上的驚喜一瞬散去,他欲上前幾步,溫然立刻後退兩步拉開距離:“齊公子,如今你我已無關系,還請齊公子切莫再上前。”

齊北陌頓覺腳下生根,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他望着臉上毫無笑意的溫然,只覺得心中刺痛難忍——她從前見他總是會笑,如今卻是不願再對他笑了。

齊北陌停在原地,沉默幾息才啞着嗓子問道:“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言而無信,置你于此境地?”

溫然蹙眉,她不懂齊北陌今日來此說這些話的意義是什麽,道歉嗎?

但她并不需要。

“齊公子多慮了,我還有事,便不打擾齊公子賞花了。”溫然答完,轉身欲走。

如今他們二人身份尴尬,最好避免接觸,溫然也不想給人留下話柄。

但是齊北陌好不容易才在此處尋到她,又怎麽願意這樣将話說得不明不白?

他向前攔住溫然的去路,将藏在心中多時的話悉數吐露出來:“阿然妹妹,退親一事并非我所願。父親将我關在家中,并取走我與你的定親信物,背着我将親事退了。我根本就不想娶那個什麽榮安王府的嫡女!我對她沒有絲毫情意,我心中只有一你人,餘生也絕不改此心!”

齊北陌說到最後,聲音越發堅定有力,最後還滿眼期冀地問了一句:“阿然妹妹,你可信我?”

他如此真情,仿佛溫然與他是一對被惡人拆散的苦命鴛鴦。

若溫然真的對他有意,或許還會有些感動,但是……決定退親是他們齊家,今日他又何必表現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

如此糾纏不清,對彼此能有什麽好處?

齊北陌滿目的真情,似乎只想從她口中聽到一句“信他”,溫然沉默半晌,道:“齊公子應當很清楚我為何會來雲濟寺祈福,現下京都流言紛紛,齊公子今日來訴衷情,是要讓這把火燒得更烈些嗎?”

“不是……”齊北陌當即否認。

溫然并不想繼續聽他解釋,她決定把話說絕:“從前或許是我給了齊公子什麽錯覺,如今我也說清楚,我對齊公子從未有過男女之間的戀慕之情。從一開始,齊公子對我而言,便只是一位合适的夫君人選。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與齊公子先前從無私下往來,又談何真情?煩請齊公子日後莫要再來見我,若當真不幸遇見,也請齊公子喚我一聲溫姑娘,莫要再稱呼錯了。齊公子剛剛那一番話我會當沒有聽過,我也不想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告辭。”

溫然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她話說得絕情,齊北陌還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滿眼中皆是不信。

溫然并不認為自己給齊北陌什麽錯覺,她和齊北陌相處時間并不久,她并不認為這少得可憐的相處時間能讓齊北陌生出什麽矢志不渝的真情。

男子大抵都是如此,自認為他的真情有多可貴,其實只是因為沒有得到才可貴,若是當真得到手中,便也沒有最初那般珍貴了。

溫然今日将與他的關系說得明白,也是不想齊北陌日後再來糾纏。

他将來會迎娶榮安王嫡女,趙錦兒又是出了名的驕橫不講理,若是讓她知道她的未來夫君還在糾纏前任未婚妻,怕是會引火燒身。

溫然走得急,待到齊北陌從驚愕中緩神,他已尋不見溫然的身影。

那些絕情的話似還在耳畔回響,齊北陌看着身後空蕩蕩的一片,雙眸中的光彩漸漸暗淡,他苦笑一聲,終是轉身離去。

無論她今日這番話是真是假,有一點卻是對的,他若繼續糾纏下去,只會讓兩人成為旁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梨花飄零,兩人皆已離去。

又一人從不遠處的梨花樹後走出來,他一身的錦衣華服,搖着折扇故作風流倜傥,也不知在那裏偷聽了多久。

溫然中途被人攪擾,好在接下來前去小書閣的路上再未遇到他人。

那小書閣共有兩層,果真如小師父所說一般來人甚少,很是寂靜清幽。

書架上古籍繁多,溫然挑了幾本感興趣地拿下來,蘇合在一旁欲言又止許久,直到溫然察覺她的不對,問道:“怎麽了?”

蘇合正幫忙擦書上的灰塵,見姑娘問她,才将藏在心中的話問了出來:“姑娘,你當真對齊公子毫無感情嗎?”

明明姑娘之前還費心為齊公子繡了一個荷包,齊公子給的那些禮物姑娘也會時不時把玩,難道真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她和蘇因之前都以為姑娘對齊公子應是有情意的,可剛剛那番話……

蘇合到底穩重,問出來方覺這話不是一個奴婢該問的,立即賠罪道:“是奴婢冒犯了,奴婢不該問……”

“沒事。”溫然搖了搖頭,她從蘇合手中接過那本古籍,一邊朝臨窗的位置走去,一邊輕聲道:“就如我剛才所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我能做的選擇更少,不過是在那些人選中擇出一位合适的夫君。至于感情……沒有感情,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沒有男子能做到待你一心一意,如此守住自己的心,做好當家主母,才是最正确的選擇。”

溫然很清楚自己要什麽,她不希望自己淪陷于那樣不理智的情形中。

有她父親這樣的人在前,她會時刻告訴自己,要保持清醒,守住此心,方能不被他人所傷。

這麽一番話,過于清醒直白。

蘇合聽得有些悵然,正不知該說些什麽時,前方溫然腳步一頓,停在書架的拐彎處。

“姑娘,怎麽了?”蘇合一邊問一邊朝前看去。

臨窗的木椅上,一位身穿月白長袍,外罩厚實披風的公子正坐在那裏,那雙被溫然稱贊過的手剛剛推開支摘窗,他似才聽見這兩位主仆的動靜,轉身朝着溫然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溫然有一息怔愣。

當真是巧,又或許是老天與她作對,她前面才覺得和此人不會再相見,轉眼竟又在這裏碰上。

他在這裏究竟坐了多久,剛才那些話他又聽去多少?

先前她偷看他,如今又被他偷聽,這算是一報還一報嗎?

溫然心中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冒出來,端看面上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靜。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轉身離去之時,坐在窗邊的人似看出她的心思,開口道:“這裏的書不允許外借,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坐在此處。”

公子端方如玉,聲音也是清朗明潤的好聽,不疾不徐的一番話,似如春風和煦。

他似什麽都沒聽到,也似完全不記得剛才殿內的一面之緣,看起來只是好言建議。

溫然默默看了他一會兒,陸彥也淺笑坦然地回望,見她還在猶豫,便起身道:“看來是我攪擾了姑娘,那在下先行離去。”

溫然見他真要走,立刻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出聲攔他:“不必,公子先來的,哪有讓公子離去的道理?我剛才只是在想其他事情,公子莫要誤會。”

溫然說着,上前走到對面的木椅上坐下。

這是一方長案,溫然坐在陸彥的斜對面,蘇合也陪同坐下看書。

溫然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古籍上,盡量不被對面影響。

書閣安靜,很快只剩下沙沙的翻頁聲。

對面那人看書速度似乎極快,她尚且只看了半頁不到,他已經翻到下一頁,接着又是下一頁……溫然第一次覺得這麽難以靜下心來看書,她甚至不由生出些許惱怒,不明白這人看書這麽快做什麽,當真能看完嗎?也不怕囫囵吞棗?

溫然不大高興地看了對面一眼,她視線擡得不高,正好看到陸彥右手持握書冊,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微微擡高的右手腕間似乎還露出些許紅色,像是一根紅繩?

她倒很少見到男子在腕間系紅繩,應是祈福用的吧。

溫然本意是抒發不滿,待到發現對面人不再翻頁之後,才察覺她的注意力又轉向不該轉的地方。

她一擡頭,果然對上陸彥的視線。

目光相撞的瞬間,陸彥緩緩勾了一下唇角。

經年未見,阿然還是這麽喜歡雙手生得好看的男子。

作者有話說:

陸彥:阿然認出我了嗎?

溫然:我怎麽又遇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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