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許是有了第一次的失誤在前,第二次偷看被抓包之後,溫然顯得更加鎮定。

只是對上陸彥的笑,她還是不免有一瞬的晃神。

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來更是有如三月春風,面上顯露出來的親切溫和将那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感淡化。

他在笑什麽?

笑她偷看他嗎?

她今日确實有些失禮,從前她并不會将注意力如此頻繁放在一個男子身上,更別說是一個僅有兩面之緣的陌生男子。

應是之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作祟,使她總是忍不住對這人生出好奇之心。

不能再這樣了。

溫然深呼一口氣,她目光偏移幾分,從對面那人清隽的面龐上移到窗外的樹木之上,春日時節,綠葉新生,煥發着別樣的生機。

生機盎然的綠色讓人心情不由舒緩輕松許多,溫然看了一會兒,方才收回目光繼續垂眸看書。

或許是心中告誡起了作用,她漸漸不再被對面人影響,注意力完全放到手中的古籍上,開始沉入進去。

日光愈盛,直到蘇合輕聲提醒,溫然才從書中擡起頭來,不經意間和陸彥再次對視,她起身淺笑點頭示意,然後返回書架,将取出的古籍放歸原位,踩着陳舊的木梯下樓。

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陸彥沒有急着離開,他将眼前的支摘窗推得更開一些,日光下,身着淺藍色衣裙的少女仿若一汪靜谧的湖水,不複往昔年少時的活潑開朗,顯得更加沉穩端麗。

陸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漸行漸遠的身影,剛剛她與婢女的那一番對話在耳邊響起——

“沒有感情,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

“沒有男子能做到待你一心一意,守住自己的心,做好當家主母,才是最正确的選擇。”

這番話意外的清醒,與她年少懵懂時說出的話完全不同——

那時她喜歡的姐姐因着父母之命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被迫與心上人分離。

小姑娘天真懵懂,不明白也不理解,他告訴她這世上有太多無可奈何之事,她卻回他:“那我日後定要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若非如此我寧願不嫁人。”

這話天真單純,當初如此想着的女孩兒長大,也學會了順從這世道,不再期盼能嫁與自己的心上人。

陸彥想,這很好,能看清形勢方能尋得安穩之道。

但是……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突然有些暗惱三年前外放做官時離開得太急。

那時他得知她與肅王世子定親,在茶樓上遠遠見她與沈家姑娘笑着說話,以為她應當過得不錯,便不想打攪她的生活。

不成想,三年過去,她不僅沒有順順當當的嫁人,反而還退了三次親,如今又是如此清醒通透,這哪裏像是一個被嬌寵着長大的姑娘家?

更像是看透了男子的薄情寡義與父母親長的利益打算,不再奢求那些虛無缥缈的感情。

陸彥垂眸看向腕間的紅繩,他很想知道,這些年她到底過得如何?

而且,她似乎并沒有認出他。

時近午膳時分,婢女去寺廟齋堂取來膳食。

見溫明妍和溫明怡尚未歸來,秦氏正要着人去尋,那邊溫明妍就氣呼呼地跨進院子,一副被誰招惹的模樣。

“這是怎麽了?賞個花還能賞出一身的氣來?”秦氏好笑地問道。

溫明妍委屈地靠近秦氏懷裏,不大高興地道:“我回來的路上險些崴了腳,娘親就別取笑我了。”

“崴腳?可傷到了,快讓娘看看。”秦氏一聽溫明妍受傷,哪還顧得上取笑她。

溫明妍抿唇搖了搖頭:“沒有傷到,都說是險些,今日真是運氣不好!”

溫明妍說着,又氣又煩,看到溫然在一旁站着,又瞪了她一眼。

溫然當沒看見,與她一道進來的溫明怡也靜靜站在一旁不出聲。

旁人不曉得,她卻是清楚的。

溫明妍今日來這雲濟寺,根本不是為了賞什麽花,而是為了偶遇那位陸公子。

溫明妍想方設法才探知陸彥和沈家公子沈垣今日會來雲濟寺進香,她想着後山桃花正盛,兩人定會去後山走一趟。

所以一上山,她就迫不及待去後山等人。

她逛了大半個山頭,還跑去前面進香的地方等了等,卻沒見到陸彥丁點影子,問那些小師父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眼見時辰不早,她才不甘心地回來。

回程時又氣又累,她忍不住踢路邊的石子出氣,結果差點崴到腳,幸虧溫明怡扶得及時。

這麽丢臉的事溫明妍自然不願意說出來,溫明怡也不會點破此事。

在溫二姑娘左挑右揀中,一頓午膳方才用盡。

溫然坐下與秦氏說了會兒話,在溫明妍不斷對她言語挑刺之後,秦氏無奈地讓她回廂房歇息。

這一上午,又是坐馬車,又是遇見齊北陌,後來還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書,溫然也确實累了,她回到廂房小憩半個多時辰,醒來時外面日光正好。

她心中念着那本未看完的古籍,簡單收拾一番再次朝着小書閣而去。

溫明妍站在窗口,看着溫然越走越遠,她握緊手中的玉佩,心裏有些猶疑不定。

今日上午她雖然沒有遇見陸彥,卻意外碰見表兄,表兄來意甚是明顯,溫明妍甚至無意與他多談。

奈何秦少洲纏着她不放,又論及年少時的兄妹情誼,請她無論如何要幫他一次。

溫明妍也清楚,如今表兄在京中名聲不好,雖說一直在議親,但也沒有議得合适的人家。倒也不是沒有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來,只是秦母嫌棄對方身份低,配不上她兒子,但高門之女又怎會願意嫁給秦少洲?

是以,秦少洲一直沒有娶妻。

如今溫然退親,他便又動了心思……

溫明妍糾結思索中,婢女上前通報說,秦家姑娘和她的小姐妹已經到寺中了。

她默然半晌,最終還是跨出院子,去尋秦家表妹。

那廂,溫然走到梨林溪畔,因着上午那事,溫然再沒什麽賞花的心思,她走得極快,但再快也快不過有心之人的阻攔。

秦少洲搖着一把折扇自樹後走出,幾步上前攔住溫然的去路,甚是熟絡地喚道:“然表妹,好巧。”他笑着望向溫然,還欲再上前幾步。

溫然立刻往後退,蘇合見情勢不對也擋在溫然面前,不讓秦少洲上前接觸。

“秦公子,我家姑娘還有事,還請秦公子莫要擋路。”蘇合面無表情地道,若非不能說粗話,她都想說,好狗別擋道。

秦少洲顯然不是什麽識時務的人,他皺着眉頭瞥了一眼蘇合:“我和你家姑娘說話,哪有你一個奴婢插嘴的道理?溫家的規矩便是這般教的?”說着還想繞過蘇合。

溫然壓下心中的煩厭,神色冷漠地道:“我與秦公子無話可說。”說着便欲繞開秦少洲,朝着旁的方向而去。

說來,她今日出門應該看看黃歷,這一個兩個的,怎麽都擠着今日出來,還在同一處尋她的晦氣。

溫然不理,秦少洲也不惱,他還帶着兩個小厮,三人不讓路,一副大有把人攔在此處的架勢。

“然表妹這麽急做什麽?難道是怕別人知道你和齊家公子在此處私會之事?”秦少洲笑着調侃。

溫然眉眼一厲,她不善地看向秦少洲:“秦公子,說話當心些,這種有損女子名節的話,還請慎重。”

“慎重?你與齊北陌在這裏說話時,我正在那裏賞花,你們說了什麽,我聽得真真切切。當真是好一出癡情郎君絕情女的戲碼,本少爺也是許久沒有聽過這麽新鮮的書了,今日倒是一飽耳福。”

也只有秦少洲這麽不知恥的人,才能将偷聽說得這麽光明正大。

溫然意識到他今日是有備而來,一面和他周旋,一面尋找離開的突破口,“秦公子在此處攔我,當不是為了說這一番話吧?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秦公子想要做什麽?”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秦少洲一拍折扇,他不急着去接近溫然,畢竟三個人攔在這裏,量她一個弱女子也不能輕易離開。

“然表妹已退婚三次,如今能擇的夫婿人選有限,而你我畢竟有一場姻緣在前,如今你未婚我未娶,也證明你我姻緣未斷,合該将前緣續上。”

“我家姑娘與你有什麽前緣?秦公子怕是吃錯藥了吧。”蘇合再穩重,面對這樣無恥的人也忍不住罵出口。

秦少洲眼中露出分明的不喜,他現在不想和一個丫鬟計較,忍着氣看向溫然:“然表妹以為呢?我們先前是有些誤會,如今誤會不再,然表妹也該考慮清楚。我将來可是要承繼侯府的爵位,你若嫁我未來便是侯府主母,再不必受我姑母壓制,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金銀首飾榮華富貴……”

秦少洲天花亂墜地許着承諾,溫然一句也沒聽進心裏去,她注意着四周,秦少洲的舉動在她看來像是拖延時間……

他為什麽要拖延時間,難道……

溫然目光一凝,遠處似有女子結伴而來,笑聲由遠及近。

秦少洲終于耐不住性子,眼見溫然不給他絲毫回應,他對身後兩個小厮示意,兩個小厮立刻上前拉扯蘇合,秦少洲徑直朝着溫然沖過去——

溫然身後不遠處就是清溪,他若能将溫然推下去,便是有了肌膚之親,哪怕不能,與她在衆人面前親密接觸,她最終也逃不了要嫁給他的命運。

秦少洲得意地想着,他沒有注意到溫然看向他的目光驟然變得淩厲起來。

她一向溫順,旁人便也以為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但其實并非如此,她學過基本的防身之術。

秦少洲沖過來的那一瞬間,溫然敏捷地側開身子,反身擡腳直接狠狠踢在秦少洲的小腿上,加上秦少洲本身的沖勁,“噗通”一聲,秦少洲直接沖入溪中。

溪水本就清淺,秦少洲整個人重重跌在溪中,腿和手磕在溪底層次不齊的堅硬碎石上,鮮血在溪中漫開,疼痛随之而來。

梨花溪畔,響起男子如殺豬般的慘叫聲。

溫明妍剛剛帶着人走過來,正聽到這麽一聲慘叫,她一時被吓得愣在原地,還是秦思淼最先反應過來,拎着裙擺快步沖了過去。

“大哥,你怎麽落水了?”秦思淼急道,見一旁的兩個小厮還呆着不動,回頭厲斥:“你們兩個是傻子嗎?還不快去扶我大哥起來!”

兩個小厮被她這麽一吼,終于反應過來,踩進溪中去扶秦少洲起身。

秦少洲這一下摔得太狠,起來時滿身狼狽,他不僅手腳磕得青瘀,露在外面的一張臉也挂了彩,小腿被溫然一腳踢得極痛,險些站不穩。

一身衣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春日裏的風再暖,此刻吹到他身上也是涼的,凍得他又打了幾個寒顫。

秦思淼都有些不忍直視,偏偏此時連個遮擋的披風都尋不到。

秦少洲被這一出落水整得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當下只顧着疼和冷了。

秦思淼最先将矛頭對準溫然:“是你對不對,因為先前退婚的事,你對我大哥懷恨在心,蓄意報複,所以推我大哥落水,是不是!你的心思怎麽這麽歹毒!”

秦思淼為了秦少洲口中的好戲,今日帶了不少小姐妹過來,當下六七個姑娘家齊聚在這裏,她們不好将目光放在渾身濕透的秦少洲身上,現下見秦思淼發難,便看向溫然。

梨花溪畔,少女亭亭而立,潔白似雪的梨花飄零而落,她眨了眨淺褐色的杏眸,目光錯愕又無辜地看向秦思淼,她微一抿唇,雙眸蒙起一層霧氣,顯得她更為清麗柔弱和委屈。

“秦表妹怎麽這麽說?我如何能推得秦公子落水?”

她不需解釋更多,只那副柔弱的模樣,便能引得旁人信她九分。

“你還胡說!若非是你,我大哥緣何落水?你還在岸上站着看熱鬧!”秦思淼氣急敗壞,哪怕今日不是溫然做的,她也要咬死溫然。

總不能她大哥落水這麽慘,溫然絲毫不受影響!

“秦表妹當真是誤會了,”因被人誤解,溫然面上又急又委屈,眸中霧氣更甚,“我本是要去前面的小書閣,在這裏巧遇秦公子。秦公子當時正站在岸邊,似乎想要摘那朵樹上的梨花。那梨花枝高,他站得又離水邊極近,我上前準備提醒,誰知秦公子一個快跑起躍,跳起來想要摘花,然後……他一下子沖入溪中,我都沒來得及提醒。”

溫然十分周全地解釋了她為何在這裏,秦少洲又為何落水,而不巧溪畔正有一棵梨樹靠得極近。

所以秦少洲是逞能非要摘花,結果把自己栽進了水中?

這也太……太丢臉了!

跟着秦思淼過來的幾個小姐妹一時表情各異,她們想笑,但念及當事人還在場,到底是忍住了。

只是這副忍笑的模樣,更為讓人惱怒!

她們為何都不懷疑溫然的話?!

秦思淼心中怒火更盛,她還想質問下去,溫明妍走到她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袖,然後轉頭看向秦少洲,問道:“秦表哥,關于落水一事,你怎麽說?”

秦少洲還在打噴嚏,被溫明妍這一提醒,才勉強回過神來,他抱着手臂一邊打寒顫一邊道:“什麽摘花?明明是你要糾纏于我,你我拉扯之間,你氣憤惱怒之下将我推入水中,怎麽就成了我自己的責任?溫表妹可莫要信口開河!”

秦少洲說得含糊不清,偏就這樣含糊不清的話最能引人浮想聯翩——糾纏什麽?為何惱怒?

如今誰不知溫家大姑娘三次退婚的事,難道是她溫然想要吃這個回頭草,但是人家不願理她?

眼見衆人神色轉變,蘇合氣憤地道:“秦公子才莫要信口開河!什麽糾纏拉扯,秦公子一兩句莫須有的話就想毀了我家姑娘的名節嗎?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秦公子怎麽能如此不負責任地亂說?早知如此,剛剛我家姑娘就不該好心上前提醒,也免得沾上這一身腥!”

蘇合刻意加重那句“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在場都是姑娘家,也明白男子三言兩語是如何輕易毀損女子名節,加上秦少洲過往形象實在太差,一時間信秦少洲的人不多。

但總有那麽一兩個會亂嚼舌根。

溫然斂眸,她思索着再說些什麽,正要再開口,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明朗的聲音:“一個身強體壯的男子落了水,還要如此誣陷在一個姑娘家身上,齊公子倒真是好風度!”

這聲音有些耳熟。

溫然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去往小書閣路上必經的拐角處走出來一人,那裏有梨樹遮擋,是以剛才她們都沒發現那裏有人。

是沈垣!

溫然眼睛微亮,沈垣是她好友沈盈的兄長,這種場合他既出聲,定會幫她作證,這件事也能順利解決。

溫然心頭一松,她尚未完整呼出那一口氣,接着便看到沈垣身後又走出來一人。

那人一身月白長袍,披着雪色披風,緩步走出,氣質清貴華然,容色淡漠。

在場所有姑娘家一瞬間都看了過去,溫明妍最先作出反應,她上前幾步,輕聲喚道:“陸公子?”

陸公子,哪位陸公子?

溫然心中答案呼之欲出,旁邊有人小聲道:“當真是陸彥!”

陸彥?

他是陸彥?

溫然錯愕地看過去,她實是沒有想到這位公子竟是當初才名動上京的狀元郎陸彥。

他現下的神色倒是很冷淡,不似在小書閣裏那般溫和。

許是被這麽多姑娘家盯着不舒服吧。

溫然驚詫了一瞬,又很快收回神思,她與陸彥對視一眼,而後兩人各自移開目光,仿佛不認識彼此。

姑娘家的注意力都被陸彥吸引去了,暫時都忘了還有那位落水的秦公子,就連秦思淼一時也沒顧得上她大哥。

沈垣左右看了看,覺得分外好笑——瞧這,哪裏還需要解釋,他陸彥往那兒一站,天大的事也得靠邊挪。

不過……還是要幫忙作證的,不然等他小妹回來,怕是要不認他這個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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