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垣輕咳幾聲,終于勉強喚回那幾位姑娘家的注意力。

他和陸彥走上前,先是行禮,而後看向秦少洲道:“以往只聽說秦公子喜好風月,我一直認為你品性尚可,不想今日卻是開了眼。我和陸公子真真切切地瞧着,你明明是自己助跑跳起來,然後,噗通!墜入水中,怎麽就成了溫大姑娘的不是?人家好意上前提醒還提醒錯了?

“如今這世道啊,真是好人難做,唉。”

沈垣說得十分形象,提到秦少洲助跑起躍時,手指還劃出他的動作,說到最後不住的搖頭,仿佛對這世道,對秦少洲這種人失望至極。

情勢瞬間轉變。

如果剛才此事還有争辯的餘地,那麽沈垣這一番話,便是将秦少洲落水反誣人一事徹底坐實。

你可以說沈垣因為妹妹的關系有意維護溫然,但陸彥與溫然毫無交情,他對沈垣剛剛那一番話可是絲毫沒有反駁,此時看向秦少洲的目光還有些寒涼。

秦思淼此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大哥,正在考慮要不要來個圓場。

溫然垂眸,她聲音略低地道:“我來這雲濟寺本就是為祈福,也不知為何這麽巧,能在這裏遇到秦公子,遇上也便遇上了,誰知鬧成今天這副情形,幸虧有沈公子在一旁作證。既然已經解釋清楚,秦表妹還是趕緊帶着秦公子去換身衣裳吧,我這邊不礙事的。”

多麽寬容得體的一番話,受了委屈也不求旁人的道歉,這對兄妹真是好生冤枉人家姑娘!

質疑和看好戲的目光漸漸變成同情和理解——是啊,哪來那麽巧,溫大姑娘前腳來了雲濟寺,秦少洲後腳在這裏偶遇,怕不是上趕着吧?

當真是無恥!

心思再玲珑些的,想得更深些,有人一時看秦思淼的目光都變差起來,誰也不是傻子,這是打着賞花的名義利用她們呢?

“沈垣,你別信口開河,明明是……”秦少洲不甘心地還想辯駁。

沈垣上前幾步,伸手按在秦少洲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還是什麽?秦公子還是趕快回去換身衣裳吧,別到時候患了風寒還要怪人家姑娘提醒得不及時。”

旁人看不出,秦少洲卻能感覺到肩膀上的力道有多重。

他用盡力氣甩開沈垣的手,沈垣拍了拍手,像是剛剛碰了什麽髒物似的。

秦少洲壓着氣,他讓兩個小厮攔在身前,免得沈垣繼續動手動腳,接着從懷中取出一物,面帶得意道:“然表妹,你看看這是什麽?”

溫然朝前看去,她看清秦少洲手中是何物之後,面色一凝,她往腰間一摸,卻是什麽都沒摸到,垂眸看去只見腰間空空蕩蕩,一直随身戴着的梨花玉佩不知何時遺落。

秦少洲手中握着的不是別的,正是她這些年一直放在身邊的梨花玉佩。

玉佩怎麽會到他手上?

難道是他剛剛落水時從她腰間拽走的?

不對,系着玉佩的絲線很是牢固,若是秦少洲真的将玉佩拽下去,她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那絲線輕易不會斷,半路掉落的可能并不大,除非……

溫然目光一移,溫明妍還站在秦思淼的身側。

溫明妍的目光本是放在陸彥身上,秦少洲拿出玉佩後,她才猛然回神,接着對上溫然看過來的視線,她心下一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

溫然心中有了猜測,不過這種場合不宜說出來,只能咬定是秦少洲撿到她的玉佩。

不待她開口,那邊秦少洲已迫不及待地道:“然表妹應當識得這塊玉佩,這麽多年你一直貼身戴着,剛剛你将玉佩送于我一表情意,我幾番推辭不得,你還硬塞進我懷中。沈公子和陸公子來得遲,自然沒瞧見那副場景。玉佩上面絲線未斷,也證明并非我強取得來。女子私下送男子玉佩,這是什麽意思,不用我明說了吧?”

秦少洲自覺他的話有理有據,他不再争為何落水一事,而搶在沈垣之前編造玉佩來源。

他一說完,四下安靜無聲。

溫明妍站在原地,她攥緊手中的帕子,垂着頭不說話。

不遠處,一直仿若置身事外的陸彥,将目光投向秦少洲手中的那塊玉佩,他雙眸幽色愈深。

溫然正要開口解釋,忽見陸彥邁步朝前,往秦少洲的方向而去。

他本就是容易引起旁人關注,衆人見他朝秦少洲走去,也覺奇怪。

陸彥走至秦少洲身前,他看着體弱,秦少洲便沒有對他生出警惕之心,只覺這人看向他的目光頗為寒涼和冷峻,竟讓他沒來由生出幾分懼怕。

不過是一個文弱書生,有何好怕?

秦少洲推開小厮,壯着膽子道:“你做什麽?”

陸彥不言,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面無表情地看着秦少洲,接着一伸手快狠準地捏住秦少洲的右手腕,他看似沒用什麽力氣,秦少洲卻痛呼出聲:“你做什麽,放、放開!”

兩個小厮上前要拉開他,沈垣往前一站,像尊煞神似的攔住他們。

秦思淼有些急了:“陸公子,你這是做什麽?我大哥身上還有傷……”

不待她說完,秦少洲已疼得松開手指,那塊梨花青白玉佩倏然從他手中掉落。

溫然心中一緊,她往前一邁,卻見陸彥左手一伸,玉佩瞬間垂落在他掌心的手帕之上,他隔着帕子将玉佩握進手中。

溫然一怔,他……竟是為她取回玉佩嗎?

衆人也沒料想到陸彥此舉是為溫然取回玉佩,他并未多費一言一語,只在握住玉佩後,聲音冷肅地道:“秦公子,擅取他人之物,加之口不擇言誣陷女子名譽,依邺朝律法,杖責五十大板,受一番牢獄之苦都是輕的。”

論及朝廷律法,此事的性質就變了。

“陸彥,你多管什麽閑事!”秦少洲還不服氣,想要出手教訓陸彥奪回玉佩,然而沈垣在場,誰也動不得這位陸公子。

陸彥再未廢話,他握着玉佩轉身朝溫然走去。

溫然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攤開掌心,與她隔着合适的距離,将玉佩遞到她跟前。

“溫姑娘,請。”

他聲音溫和有禮,與剛剛對秦少洲說話的模樣判若兩人。

溫然淺褐色的眸中帶上困惑,她實在沒想到,陸彥與她僅有兩面之緣,竟會幫她取回玉佩。

那一番話,也證明他根本不信秦少洲什麽私送玉佩的鬼話。

先前的幾分尴尬在此刻悉數消弭,溫然對這位陸公子生出幾分好感來。

她伸手從陸彥掌心取回玉佩,隔着帕子,她甚至不需觸碰到陸彥的手,只是玉佩先前被秦少洲拿着,上面染了水漬,陸彥剛才那麽一握,水漬浸染在帕子上,潔白的素帕上有幾處鮮明的水痕。

溫然收回玉佩,颔首行禮謝道:“多謝陸公子相幫。”她淺笑恬然,眼中笑意真切。

陸彥瞧着她松了一口氣的模樣,眸中寒意漸散:“路見不平,理當相幫。”他說完,又重新走回原先站着的地方,恢複成剛才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沈垣挑了挑眉,但當下主要還是盯着秦少洲,防止他再生事。

溫然拿回玉佩,她确信玉佩沒有損壞之後,還是打算解釋一番,免得有人多想。

正在此時,溫明怡從後方走出,她一直陪同在那幾位姑娘身邊,沒有什麽存在感。

現下徑直走到溫然身邊,看着那方玉佩,聲音略帶喜意地笑道:“玉佩總算找回來了,如此我也可心安了。都怪我,非要研究這玉佩上的繩結是如何編織的,結果粗心把玉佩弄丢了。大姐姐沒有怪我,我卻看得出來,大姐姐很是傷心,好在如今找回來了。”

溫明怡三言兩語解釋了一番玉佩為何會丢,秦少洲的話便不成立了。

兩次說謊,次次奔着毀人家姑娘的名聲,在場的人再怎麽收斂情緒,當下也忍不住露出厭惡的表情。

“秦家還真是好教養,一個個的心思都是九轉玲珑。”有人不陰不陽地道。

“是啊,平日倒是看不出來,原來秦姑娘也這麽會‘下棋’。”此話暗示秦思淼把她們當棋子。

幾個姑娘你一言我一語,字字朝着秦家兄妹的心窩子裏紮,

秦思淼臉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她示意兩個小厮扶着秦少洲,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溫明妍猶豫着,還是沒有追上去。

随着秦思淼而來的幾位姑娘家,意識到剛剛或多或少有冤枉溫然的心思,上前關懷幾句,順便再罵一罵秦家兄妹,也算表明她們并不知情,更是并非有意來看這場熱鬧。

溫然與她們來往幾句,等到送走這幾位姑娘,回頭一看,陸彥和沈垣還站在不遠處。

也是奇怪得很,她這麽一回首,如同先前幾次一般,再次和陸彥對視。

那雙幽深的黑眸靜默地看着她,不知隐藏着什麽。

溫然握緊手中的玉佩,她對着陸彥和沈垣微微颔首,再次行了謝禮,然後轉身與溫明怡一道回去。

沈垣在陸彥身旁故意咳了一聲,調侃道:“你今日實是叫我大吃一驚,往日裏你可不會這麽路見不平。”

哪怕真要相幫,他陸彥也一向是以理服人,像今日一般直接動手甚是少見,不,是根本就沒有過。

話說,他今日也是第一次見到那位溫大姑娘動手教訓人,他們過來時,正好撞見溫然利落一腳把秦少洲踹進溪中,真是一點猶豫也沒有。

看着秦少洲那站不穩的樣子,怕是這一腳重得很,不過也該他吃些苦頭。

“陸彥,你說,你和溫大姑娘先前是不是見過?還是說你對人家一見鐘……”

沈垣還沒說完,陸彥擡眸看了他一眼,眸中警告之意明顯。

“慎言。”

此話已涉姑娘家的清譽,沈垣也意識到不太好,止了話頭,想到剛剛的事,又覺氣憤:“此事雖已平息,秦少洲卻是一點教訓都沒得到,還真不想這麽便宜了他。”

畢竟事關溫姑娘清譽,不能鬧得人盡皆知,只是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實在叫人堵得慌。

陸彥眸色冰涼,他将那方染濕的手帕整齊疊放入懷中,不鹹不淡道:“不會。”

只踢一腳也太過便宜他了。

而且今日之事怕不止秦家兄妹兩人有問題,那玉佩緣何到了秦少洲手中?

這溫家,到底是如何待阿然的?

回廂房的路上,溫然一言不發。

直到快要進院子時,溫明怡終于忍不住開口,她歉疚道:“大姐姐,其實今日上午我在寺中見到了秦表兄,只是我沒想到他會……若是我之前有提醒大姐姐,或許便不會有剛剛那一番事了。”

溫然腳步一頓,她看向溫明怡:“你們上午遇到了秦公子?”

“對,對的。”溫明怡有些膽小,加上溫然此刻面色冷凝,她吓得有些結巴。

“二妹妹有和秦公子說話嗎?”

“有的。二姐姐一開始似乎不想理秦表兄,但後來還是和秦表兄說了一會兒話,兩人似乎還起了争執,只是我離得遠,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麽。”溫明怡說着還小心看了一眼溫然的臉色。

說起來她這個大姐姐平日雖然和善,但若真生起氣來,還是挺叫人害怕的。

溫然緩和面色:“今日多謝三妹妹出言相幫,只是如今在寺中沒有什麽謝禮,等到回府我再補上。”

溫明怡趕緊擺手:“不用了,我們都是姐妹,我自然是向着大姐姐的,況且秦表兄今日确實太過分了。”

她反應慢,不能及時幫大姐姐解釋,要不是陸公子相幫,她也沒有時間想到那個借口。

“好,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歇一歇了。”溫然語氣柔和。

溫明怡點了點頭,轉身回自己屋子。

待到她進屋,溫然才轉身問蘇合:“你剛剛想說什麽?”

蘇合道:“今日姑娘小憩時,二姑娘身邊的青黛來過一次,說是先前收拾得匆忙,二姑娘放耳飾的一個盒子尋不見了,來看看有沒有放混在我們屋。當時我也沒多心,便讓她進來了,也許就是在那時候青黛取走了姑娘的玉佩。”

當然,這都是猜測,她們并沒有證據。

但溫明妍今日明顯相幫秦家兄妹,還有那心虛的表現……

溫然深呼一口氣,她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她站在院門前沉默許久,最後朝着秦氏所住的屋子走去。

溫然來時,秦氏正在抄經。

這不是溫府,不會事事傳到秦氏耳中,秦氏此時尚且不知梨花溪畔發生的事。

待到溫然一五一十将秦少洲所做之事道出,秦氏面色難看起來——她知道她這個侄子混賬,但沒想到他竟無恥到這種程度。

溫然沒有隐瞞一絲一毫,秦少洲如何攔她,如何想要推她入水,還有溫明妍和秦思淼恰好帶着人趕過來,之後秦少洲又是如何栽贓毀她清譽……一樁樁一件件,還包括溫明妍之前和秦少洲見過面,青黛進過她的屋子,她玉佩在這之後丢失……

秦氏一開始以為溫然尋她,是要她向秦家讨個公道,聽到最後方明白她的意思。

“你覺得此事與阿妍有關?”

溫然垂眸,她知道她在賭,但這件事不似從前的小事,她不能無所謂地忍下去。

溫然起身恭謹道:“女兒一直記得母親說過的話,不管在家中如何,到了外面我們都是溫家的姑娘,是一家人,名聲臉面系一體,分割不開。若是今日我的名聲真的被毀了,那二妹妹和三妹妹以後又當如何自處?還有幾個弟弟,他們尚未成家立業,便要受我牽連嗎?”

秦氏不僅有溫明妍這一個女兒,她還有一個尚未成年的兒子,溫家的名聲不能斷送在這裏。

“母親,我自問沒有對不住二妹妹的地方,平日也是能讓則讓,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忍,更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若我今日忍了,将來秦家兄妹再撺掇着二妹妹做出什麽事情來,旁人會幫她遮掩嗎?”

“還請母親為我做主一次,若此事真與二妹妹無關,我定親自去向二妹妹道歉,求得她的原諒。”

溫然已經将姿态放得極低,且她所言沒有一點是為了自己。

秦氏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只是涉及她的女兒,她總想偏私一些,且她先前一直覺得溫明妍還小,女兒家偶爾任性驕縱些也是可以的。她也一直以為溫明妍行事有分寸,但今日這事已超出她的底線。

溫明妍将來也是要嫁人的,若是她行事一直這麽不知分寸,婆家的人會如此容忍嗎?亦或是她再闖出什麽禍事來,到時候再來管教還來得及嗎?

秦氏起身,她伸手扶了扶溫然,柔聲道:“你受委屈了,此事母親會給你一個公道,絕不會糊弄過去。”

秦氏既這般說,就一定會這麽做。

溫然心下一松,她再行一禮:“女兒多謝母親體恤。”

溫明妍一直沒回廂房,秦氏直接派人出去尋她,最後把躲在後山賞花的溫明妍尋了回來。

溫明妍一進屋就感覺氣氛不對,秦氏面色冷肅,屋中的丫鬟也大氣不敢出,安靜得讓人心慌。

當秦氏把所有丫鬟揮退,只留下曹嬷嬷在身邊時,溫明妍就意識到出事了。

她在後山躲着的時候,不住地想到溫然看向她的最後一眼,那種寒涼和透徹讓她喘不過氣來。

可是溫然她怎麽敢告到母親面前?她不是一向忍着嗎?

秦氏了解自己女兒,看她一副心虛又害怕的模樣,便知此事定與她有關。

“跪下。”秦氏冷聲道。

溫明妍一驚:“為什麽要我跪!是不是溫然與娘親說了什麽,娘親莫要信她,她一向針對女兒……”

“我叫你跪下!”秦氏終于惱了。

溫明妍難得見母親對她發怒的樣子,但依舊挺着不肯認:“娘親,你別信她,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秦氏見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更覺溫然說得對——她将這個女兒寵得太過了,以至于讓她連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都分不清楚。

“還在狡辯!你覺得你今日之事做得很高明嗎?你将嫡姐的貼身玉佩偷拿給你表兄,配合你表兄去毀你嫡姐的名聲,如今還不知悔改,我這些年便是這樣教你規矩的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