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風入林,紛繁花海如雨落,煙粉色的桃花被清風卷着飛向天際,桃花的淡雅清香與那道若有若無的冷香在四周浮動。
溫然與陸彥并肩而行。
沈盈和沈垣走在前面說着話,像是不經意間把兩人遺落在後面。
溫然走得不快,她心知剛才盯着陸彥失神,有些失态。
只是她心中亦有困惑,這不是第一次了,她見陸彥不過四面,但是每一次她都會在某個瞬間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好像她曾在某處見過他,曾在何處與他對過話。
更別說,剛剛涼亭對弈完,沈盈在她耳邊說的話。
“阿然,你先前和陸公子認識嗎?你知不知道,剛剛你們倆對弈時的神情,還有思索時的小動作簡直一模一樣,甚至陸彥還看了你好幾次。你說,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麽,最好如實招來。”
沈盈斷不會胡亂言說,剛剛她全神凝聚在棋局上,也沒有注意這些細枝末節,如今想來,她和陸彥的棋風甚為相似,也是因此她這局棋贏得頗為艱難。
可是她要怎麽說?
難道要直接問陸彥,你我先前是不是相識?我見你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這也太像登徒子的調戲之言了。
溫然糾結着不知該怎麽開口,孰不知陸彥早看出她的心思,她特意慢下幾步與他并肩而行,明顯是有話要說。
“溫姑娘。”陸彥開口。
溫然腳下一頓,她轉身看向陸彥,淺褐色的瞳眸中露出困惑。
“陸公子,何事?”
陸彥被她如此直白地看着,那張精致如畫的面龐猝不及防撞進他眼中,他有一瞬間的怔然,又很快不着痕跡地錯開目光,目光垂落在她腰間的青白玉佩上。
“上次見姑娘分外重視腰間這枚玉佩,不知是不是家中長輩所贈?陸某近來也想尋上這樣一塊青白玉,打磨雕刻後贈與先生,故此冒昧一問。”
陸彥口中的先生自然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陸老先生。
他這話妥帖,溫然也沒有多做他想。
她垂眸看向腰間的玉佩,指尖習慣性地撫摸上面的梨花紋路,搖了搖頭:“我怕是不能幫陸公子,這枚玉佩并非家中長輩所贈,我也不知這玉能從何處得來。”
“那是否能幫我問問送玉之人?”陸彥接着試探。
溫然眸中閃過瞬間的茫然,她握着那枚玉佩,聲音很低地道:“送玉之人是誰……我也不記得了。”
不記得……所以她根本沒有認出他。
若如此,那日在殿中她為何要回眸?難道只是巧合?
陸彥已經開口試探,斷沒有将話題斷在這裏的道理,他狀似無意問道:“溫姑娘此話何意?”
溫然心想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解釋道:“我少時曾高燒過兩日,醒來後便有些記不清從前的事,只是隐約記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禮物,至于他是誰,長什麽模樣,在何處贈與我這枚玉佩,我卻是很難想起來了。”
當然她會高燒至影響記憶,也并非是一場意外。
當年她初至京都,父親對她百般補償,她那時年少,心底還是渴望親情。她忐忑又欣喜地收下父親對她的關愛與疼惜,卻不知那些特殊對待極易引起府中其他人的不滿。
等到父親覺得他的補償足夠多之後,他便不再時常探望她這個女兒,漸漸把她遺忘在春雪院。
父親不重視,其他人也不會再看重她這個沒有依靠的原配嫡女。
有一次,她與溫旭年起了争執。
溫旭年是孟姨娘的兒子,他是庶長子,自出生起就被庶字壓着。他看不起她這個沒了母親的嫡女,更不想尊敬她這個長姐,每每言語挑釁,那次甚至提及她的母親。
她無法再做忍耐,與他生了口角之争,争執演變到最後,溫旭年用力将她推進了身後的荷花池中。
湖水寒涼,她險些溺死在其中,幸虧蘇合及時喚來人救下她。
她病了一個多月,最開始的兩日燒得意識不清,父親來看過她一次,也不知孟姨娘和溫旭年是如何颠倒是非,論到最後是她這個長姐不憐幼弟,覺得他是庶出不必看重,起了懷心,溫旭年反抗之下才導致這樣的結局。
她病得實在太重,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更沒有願意相信蘇合的話。
差點将她溺死的一次事端,最後以溫旭年罰跪祠堂兩日了結。
那次清醒之後,她才算真正看清楚她這個女兒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她明白自己的處境,開始不再出頭,不再渴盼不存在的親情,開始盡全力去達到父親心中想要的溫家長女形象。
溫然模糊記得,曾經的她似乎不是這個模樣,那時的她似乎很快樂,想做便做什麽,沒有這些所謂的錦衣華服,她也過得十分逍遙自在。
但是,畢竟是過去啊,還是記不清的過去。
她随父親回京之時,有些事情就已經注定了,她只能做這個溫柔娴靜的溫家長女。
或許是太久沒有回想這些過去,溫然不知自己什麽時候沉在了回憶中。
她看着腰間的玉佩,撫摸着上面熟悉的梨花刻紋,卻是隔霧看花,無法回憶起這塊玉佩承載的記憶。
日光傾斜,人影重疊。
陸彥不知何時靠近溫然,他看着怔然失落的小姑娘,知她也許是想起一些沉重的過去——那些他不曾參與,令她不得已變成如今這樣性子的過去。
或許,當年他應該多問一問她,問一問她那幾日為何不高興,問一問她是否不願回去……
男子冰涼的指腹不知何時觸碰到少女的眉眼,寒意透過指尖觸及溫熱的面龐,相交的觸感陌生又突兀。
溫然愕然擡眸,對上那雙漆黑幽深的鳳眸,他眼中似藏着萬千話語,最終只凝為輕柔的一句:“阿然……”
溫然一驚,這句“阿然”顯得過分親昵,陸彥指尖還停留在她眼角,那份冰涼的觸感明顯到不可忽視。
她慌亂地往後一退,猝不及防地撞上身後的桃樹,桃花紛繁落下,落在她的肩頭發梢,清香彌漫似能醉人。
小姑娘被吓得不輕,這會兒像是受驚的小兔子,瞪圓眼睛看着他,就差沒說出一句“登徒子”來。
若非身後桃樹擋着,她現下怕是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陸彥默然地收回手,他發誓他絕非有輕薄之意,只是想像以前一樣去安慰她。
但他顯然忘了,眼前的姑娘不再是那個臉頰肉乎乎的小女孩,她已經長大了,與男子這般接觸是不合适的!
“陸公子,你……”溫然實在尴尬得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沒有及時轉身就走,現下再跑開反倒顯得她心虛了。
但做錯事情的人又不是她!
反而是這位看着儀行磊落的陸公子,怎麽說唐突就唐突?
陸彥握拳輕咳一聲,他往後退了幾步,以免給人壓迫威逼之感,聲音有些不自然地道:“抱歉,是陸某失神了。”
失神?
為何失神?
難道是把她看成別人了?
不對,他明明喚了一聲“阿然”,難道是什麽同音的字?還是說他就是在喚她?
“陸公子若無事,我先走了。”
陸彥解釋得這麽不清不楚,溫然也不想繼續追問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當作剛剛什麽都沒發生!
一定都是幻覺!
“還有,我并不能幫上陸公子。不過我想這種青白玉應當不難尋,陸公子不如去東西市尋上一尋,許是能尋到一塊上好的青白玉。”溫然匆匆說完這番話,接着繞着身後的桃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陸彥向前幾步,前方的小姑娘似乎察覺到他動作,瞬間走得更急了些。
陸彥只好停下腳步,看着她越走越遠。
他并非不能妥善解釋剛剛的舉動,只是紛亂念頭在心中轉過,他選擇了最簡單也最讓人困惑的解釋。
也是最真實的答案。
他确實失神了。
溫然疾步走遠,直到距離遠到她确信不會看到陸彥,她才慢慢停下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燙,又好像不是很燙。
冰涼的指腹觸碰感似乎還停留在眼角那裏,她伸手狠狠搓了搓那處,企圖抹掉他留下的痕跡。
不過這事越想越氣,她跑什麽呀?
她就應該狠狠質問陸彥,讓他給一個合理的解釋,倘若他露出些許心虛模樣,她就應該再不與這樣的人來往。
偏偏她什麽都沒問清楚就跑了!
溫然,你怎麽這麽慫?你之前訓斥齊北陌和秦少洲的氣勢都去哪兒了?!
“阿然,你怎麽突然跑這麽快?”沈盈好不容易才追上來。
沈盈和沈垣走在前面,他們怕往後看讓這兩人覺得尴尬,什麽時候拉開距離的都不知道。
沈盈到底擔心好友,往回走時正看見溫然頭也不回地疾步離開,像是發生了什麽,便趕緊追了上來。
她一追上來就看見溫然在那裏踢樹出氣。
她還是很少看到溫然這麽“活潑”的一面,當下覺得又驚又奇:“這是發生了什麽,能把你氣成這副樣子?”
“我沒生氣。”溫然适時收回腳,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沈盈不信地笑道:“你可別騙我了,你瞧你臉紅的,難道你和陸公子先前真的相識嗎?什麽時候認識的?他剛剛是與你說了什麽嗎?”
沈盈一連串的話問下來,溫然才想起被她遺忘的一件事——她剛剛故意與陸彥并肩而行,不為別的,就是想問問他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陸彥,是不是存在于她忘卻的那段記憶中?
但是誰會料到有剛剛那麽一出,這……她還怎麽問得出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