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陽光傾斜落在窗臺上,十枝色的郁金香插在廣口的白色瓷瓶中,花朵盡開,春風送入幽香,纏纏繞繞在鼻尖不肯散去。
溫然幾次放下手中的書冊擡頭看去,黃色本就鮮亮奪目,那幾束郁金香放在那裏,陽光偶一偏斜,花枝的影子落在書頁上,随風顫動,攪得人心緒難寧。
那日看到這幾束郁金香,溫然其實想過不收。
這個念頭升起時,耳邊很快響起陸彥那句“不許推拒”,她實是沒有想到陸彥是這個意思。
明明是他幫了她,她要道謝,結果反過來是他送禮予她。
他像是一早知道她會拒絕似的,還特意堵了她的後路。
無論是這幾枝郁金香,還是那支設計精巧的梨花發簪,都很得她的喜歡,也正是因為她不得不承認的這份喜歡,所以她在猶豫之後還是選擇收下它們。
只是……
“等到曲江杏園宴後,紀家那邊應該就會來提親,奴婢瞧着那位紀公子儒雅知禮,與姑娘站在一處也很是登對,想來姑娘這次的親事定會順順利利。”蘇合一邊沏茶一邊笑着道。
蘇因在一旁也附和道:“姑娘有所不知,聽說紀公子早些時候就對姑娘一見鐘情,所以才一直尚未娶妻,這麽看來說不得姑娘與他是天定的姻緣,先前多有阻礙,如今好了,定不會再出什麽岔子。”
蘇合與蘇因你一言我一句,蘇因甚至說出“天定姻緣”這種詞來,溫然聽着無奈又想笑——哪有什麽天定姻緣,不過是合适罷了。
如今皇榜已放,紀謹言得了探花之名,若是不出差錯,等到曲江杏園宴後,紀家應當就會來提親。
溫然心中沒有太多波動,這是早就預想好的事情,如今窗臺上的這幾束郁金香才是意料之外。
她實是不想再面對什麽意外了,能順順利利與紀家定親,直到成婚前不再出什麽意外,這才是她如今所求。
溫然看着那幾束郁金香,她伸手碰了碰嬌嫩的花瓣,沉默半晌最終收回手,道:“将這花拿走吧。”
蘇因不解:“姑娘不是很喜歡這幾束郁金香嗎?怎麽要拿走?”
溫然垂眸:“它不适合放在這裏。”
“不适合?哪裏不适合……”
蘇因還是不解,蘇合見她還要追問,撞了撞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
蘇因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問了,閉緊嘴巴将花抱走,及至走到外面,她看着懷中開得正好的黃色花朵,還是困惑:“姑娘将這花抱回來時明明很開心啊,怎麽這才一個時辰不到的功夫又不喜歡了?”
“姑娘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別那麽多問題,放到別處吧。”蘇合道,她知道姑娘為什麽不喜歡,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不能喜歡。
姑娘從未有過真正随心所欲的時刻,這衡量利弊與人心做下的決定,當真是心中所想嗎?
黃昏日落,玉槿院中,秦氏正在核對賬本。
那邊小厮來報溫秉丞回府,她合上賬本,起身去迎,替溫秉丞寬衣時,她隐約覺得他今日神色有些不同,便問道:“今日是遇到什麽喜事了嗎?你看起來頗為高興。”
溫秉丞笑了笑道:“旭亭和旭澤近來功課完成得不錯,尤其是旭亭,小小年紀卻不貪玩,很是刻苦讀書,還是夫人教得好。”
溫旭亭是秦氏所出,如今尚才十歲,秦氏将他教養得知書識禮,平日裏很愛讀書;溫旭澤則是府中柳姨娘所出,如今也才八歲,跟着溫旭亭一道讀書,雖不及溫旭亭聰慧,但也性情溫和甚少胡鬧。
溫秉丞提了他們兩個,唯獨沒有提孟姨娘所出的溫旭年。
孟姨娘原是秦氏身邊的侍女孟素,當初秦氏有孕,她聲陳為秦氏分憂,自願去服侍溫秉丞,以免府外其他女子奪了姑爺的心。
秦氏那時對溫秉丞還有一副真心,她心中不願卻也明白孟姨娘說得在理,便将孟姨娘推去照顧溫秉丞。
溫秉丞當時許諾絕不碰孟素,秦氏心中還感動過一陣,但最後溫秉丞還是将孟素收入房中,這是秦氏第一次意識到溫秉丞的話和情意不可信。
她生下溫明妍後傷了身子,大夫曾言她之後或許難再有孕,這才有了孟姨娘所生的庶長子溫旭年。
秦氏身為嫡母,也曾教養過溫旭年,但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思量,孟姨娘怕孩子長大後與自己不親近,話裏話外挑撥着溫旭年和溫明妍生了矛盾。
後來有一日,溫明妍在溫旭年言語刺激下推了溫旭年一把,不巧正被溫秉丞撞見,溫旭年頭上還嗑出一個大包,溫秉丞當時怒極訓斥責罰了溫明妍。
從那以後,溫旭年就交由生母孟姨娘親自照顧。
也是那時,秦氏漸漸看清溫秉丞的面目。
他說着喜歡,說着只愛她一人,但轉眼接納孟素。
他說絕不會偏寵溫旭年,心中最疼愛的還是他們的孩子,但轉眼不問青紅皂白責罰溫明妍。
他說着此生絕不再納妾,但之後又強硬着态度将柳姨娘納入府中。
那柳姨娘生得與溫秉丞原配之妻有幾分相似,柳姨娘初入府中又十分嚣張,對秦氏不恭不敬,秦氏在得知她那張臉的緣故後,甚至氣得回了一趟娘家。
他口口聲聲說着愛她,但其實心中還是忘不掉原配之妻。
後來是溫秉丞親去秦府哄她回來,為此他甚至将柳姨娘罰到城外莊子上閉門思過。
秦氏那時卻不是感動和欣喜,她看着眼前的丈夫,只覺得他與她平日所見大為不同。
他看似重情,實則最為薄情。
明明之前還那麽疼愛柳姨娘,為了哄她也願意伏低做小甚至處罰柳姨娘。
他這麽能忍,又怎知他口中的真情有幾分真幾分假?
人一旦開始失望,便會注意到從前看不到的地方,秦氏也是如此。
她對溫秉丞的感情漸漸不如從前,這才讓溫明妍生出誤會,以為是柳姨娘那張相似的臉以及溫然回來,才導致她父母感情疏遠。
她并不知她父親實則是個重利涼薄之人,秦氏也無意在孩子們面前談論這些,她的孩子她會護住。
只要溫秉丞不算計到她的孩子身上,她會做好這個當家主母。
而溫旭年,因他是長子,從前很受溫老夫人寵愛,又被孟姨娘溺愛着,慣養得不學無術,幾次三番惹惱溫秉丞,溫秉丞漸漸對這個長子失望,轉而将精力放在剩下兩個兒子身上。
“夫君還是別誇他了,小心讓他得意忘形,該無心讀書了。”秦氏道。
溫秉丞笑着道:“不會,他懂事得很。”
秦氏吩咐侍女擺膳,兩人坐下用膳不久,溫秉丞突然道:“夫人先別急着給阿然議親了。”
“什麽?”秦氏以為自己聽錯了,“夫君這話的意思是……”
“她的婚事我心中自有思量,若是紀家那邊不來提親,夫人也當沒有這件事,莫要再去探口風。”溫秉丞道。
秦氏皺眉,不解問道:“怎麽,是紀家那邊出什麽問題了嗎?夫君可是知道些什麽?”
“沒有,你別多心,快用膳吧。”溫秉丞不欲解釋。
秦氏之後又試着探了幾次他的口風,也沒摸清他的意思。
她心中覺得不對,又不知溫秉丞心裏到底在盤算什麽?
他難道想在溫然的婚事上做什麽文章嗎?
秦氏并不知,溫秉丞今日的喜意并非是因為兩個兒子讀書用功,而是因為今日五皇子對他說的一句話——
“以往只聽說溫大人長女姝色無雙,那日城西一見,方知所言不虛,溫大姑娘當真好風姿。”
城西一見,指的是永嘉公主舉辦的馬球賽當日。
那日安婉兒沒有看錯眼,在樹下站着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五皇子。
溫秉丞先前覺得長女婚事多有波折有損名聲,今日方知萬事皆有因果,這波折之後或許就是機緣。
三年一次科舉,放皇榜之後緊接着就是曲江杏園宴。
聖上于曲江之畔,杏園之中玉頤樓上召新科舉子與百官共飲,官員女眷也在受邀之列。
溫然随着秦氏一道前往杏園,此時已是四月初,春意漸盡。
是日驕陽在空,步于杏園之中,只見流水淙淙,亭臺樓閣一步一景,花攢錦簇争奇鬥豔。
園中已來了不少女眷,溫然一眼看到遠處朝她招手的沈盈。
此時聖上與妃嫔未至,大家可以随意走動嬉笑,溫明妍和溫明怡各去尋了相熟的小姐妹說話,溫然也朝着沈盈走過去。
走到近前,方才發現今日沈盈身後多了兩人,溫然認出那是程家公子程岸與程家義女何阮。
沈盈與程岸指腹為婚,早先程岸為母守孝,如今孝期已過,兩家婚事也開始準備着。
若無意外,沈盈今年就會嫁進程府。
程岸生得俊朗儒雅,他身旁的義妹則顯得有些楚楚嬌弱,不堪風吹。
何阮身體病弱,程岸對這個義妹多有照顧,這會兒聽見她咳了幾聲,便提議讓她先去亭中坐一會兒。
“我沒關系,哥哥還是陪一陪沈姐姐吧。”何阮低聲道。
沈盈笑了笑:“你身體重要,快去歇歇,我這裏沒事。”
程岸:“那我先帶她過去歇息,很快回來。”
沈盈:“好。”
程岸帶着何阮離開,溫然看着二人離開時相近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奇怪的感覺。
在溫然的印象裏,何阮在的地方,程岸一定也在。
這兩人是不是同行得過于頻繁了?
“過了今日,紀家是不是就會來提親了?你說我們婚期會不會相近?”沈盈問道。
提及紀謹言,溫然心思回攏,她搖了搖頭:“誰知道呢,說實話我這幾日心中有些不安,也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三次不成的緣故,我這兩日總在擔心會不會出什麽意外……”
且她這幾日去給秦氏請安,秦氏似乎想說什麽,但總是欲言又止,這更加重她的不安。
沈盈聞言,安慰道:“別多想,事不過三,肯定不會再出問題的,我陪你走走散散心,可別為那種沒有發生的事去愁苦。”
溫然淺笑應下。
不遠處的高樓之上,永嘉公主朝下看去,她看見那身着藍衣的少女與好友越走越遠,轉頭向身後人笑道:“我還在想你那日怎麽起了心思要我的花,如今想來那花不是你自己要賞,怕是要送給某位佳人吧。”
陸彥不語,趙端寧看着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也不逼問:“這個姑娘我瞧着不錯,只是我聽說,她似要與紀家那位定親,你心中有數嗎?”
“還有那日擊鞠賽,你與她上場比試,五皇子正巧來了,他派人打聽了這位溫家姑娘的身份,你覺得他是什麽意思?”
趙端寧看似在問,但其實在提醒。
陸彥聞言眸色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