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什麽?”

溫然困得很, 她并不清醒,也沒有聽清楚陸彥的話。

“沒什麽,睡吧。”陸彥不再重複剛才的問題, 他起身想要将溫然的繡鞋拿進來,剛一有離開的動作, 小姑娘卻拽住了他的衣袖, 聲音低喃似小貓咪的撒嬌:“不許走,你要在這裏陪着我。”

醉酒的小姑娘行事皆随自己的心意,她想要陸彥陪着他,就拽緊他的袖子,硬是要他坐下來陪着她。

這會兒她無所顧忌, 更像是當年那個只有七八歲的小姑娘, 不受世事拘束。

“好,我不走, 睡吧。”

陸彥依她的意思坐在床邊, 垂眸看着她。

溫然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眼皮打架睜不動, 她才阖上雙眼準備入睡, 臨睡前依舊牢牢攥着陸彥的手, 似乎生怕他跑掉似的。

陸彥直到她睡熟以後, 才試着動了動手, 溫然睡夢中被一驚,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

陸彥不再動作,他依靠在床頭看着溫然, 心中思慮複雜——

這些年他不曾怕過什麽, 他踏着生死一線回到這人間, 經歷得太多, 以為萬事再撼動不了他的心。

溫然卻是個例外。

她不知他的真實身份,亦不知文寧侯根本沒有能力去逼他娶安婉兒。

他一開始就存了欺瞞之心,所謂的不得已,不過是他對自己私心的掩飾。

她那麽讨厭趙啓臨,若有一日,她知道他也是皇室中人,她會後悔今日的決定嗎?

他的小姑娘并不知道,不止她在害怕,他也在害怕,害怕有一日她會後悔,害怕有一日她會厭他。

只是即便真有那麽一日,他也做不到放手了。

明亮的光線灑滿屋內,窗外鳥雀鳴聲漸顯。

溫然意識漸漸清醒過來,她甫一睜眼,目光對上床榻邊交握的雙手。

男子手掌寬大,輕輕松松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溫然一眼認出這是陸彥的手。

她剛醒,只覺得頭有些疼,記憶還不大清楚,她擡頭往上看去,便看見陸彥正靠在床頭閉目休憩。

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綿長,纖長的眼睫低垂,不曾有一絲顫動。

日光落在他的眉眼之間,他的臉龐半明半暗,陷在昏暗裏的半邊側臉輪廓更顯淩厲疏離。

溫然這才發現,若是他阖上一雙含着溫和笑意的鳳眸,神色會顯得十分漠然冷情,竟有些讓人不敢靠近。

陸彥清醒時,溫然沒有膽量也不好意思去仔細看他。

如今得了這個機會,她自不會放過,她目光從他纖長的眼睫移到他高挺的鼻梁上,接着是薄紅的雙唇……這熟悉的視線流轉,溫然目光一頓,她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她低首親吻陸彥的眼尾,指腹滑過他的眉梢鼻梁,直至他喉間的那顆朱砂痣上。

小小的一顆紅點,在陸彥白皙的脖頸上,十分清晰奪目。

從前她未曾注意過的地方,似乎因為上次假山裏的一次觸碰,她越發覺得那裏顯眼。

溫然呼吸一滞。

若是上次在假山裏可以說是她被下藥所致,這次又算什麽?

她竟醉酒糊塗到這種程度?她當時到底都在想什麽?

不是說人醉酒後會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嗎?她為何記得一清二楚?

溫然閉目深吸一口氣,她再次睜眼,連呼吸都放緩了許多。

她看了一眼與陸彥交握的右手,動作緩而又緩地将手移出來,好在沒有驚醒陸彥。

陸彥坐在床頭,她只好從裏側掀開被子,她起身坐起來,正要繞過床頭從床尾下去,突然身後似有人靠近,接着耳邊傳來一聲低沉的笑。

“阿然這是要跑?”

男子寬大的手掌壓住她身側的被子,将她困在臂彎之間,溫然一回頭,對上陸彥深邃的鳳眸,他眼睛裏沉着柔和的笑意,神情十分溫和,偏這動作帶着侵略性,将人禁锢在懷中不肯放她離去。

溫然心中一虛,她轉身看向陸彥,面上強自鎮定道:“我為何要跑?只是見你睡得熟,怕吵醒你。我這一覺睡得有些久,現下頭有些疼,我想出去透透氣。”

她睡下時沒有脫去外衫,也好在沒有脫去外衫,不然就更尴尬了。

溫然說着用手推了推陸彥的手,陸彥壓在她身側的手紋絲不動。

“那阿然還記得自己先前做過什麽,答應過什麽嗎?”

溫然垂下眼睫,她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我那時醉糊塗了,若有什麽冒犯的地方,還希望你……”

陸彥原本還不确信溫然是不是真的失憶了,這會兒聽她說出什麽“冒犯”,便知她定是想起些什麽。

既是用上“冒犯”這樣的字眼,難道是記得她親他的事?

陸彥挑了挑眉,他可還記得小姑娘先前是如何調戲自己的,這會兒是要裝糊塗,不打算負責了?

那可不行。

“阿然平日裏看着乖巧,不想醉酒後卻是另一幅模樣,”陸彥故意靠近溫然耳邊,他低沉的嗓音伴随着溫熱的呼吸,在溫然耳邊起起伏伏,“阿然不記得沒關系,我還記得,你那時傾身靠近我,伸手觸碰我的眼睛……”

溫然再怎麽裝作鎮定,現下耳根也不由熱了起來。

自己做了什麽是一回事,這些事情被陸彥親口複述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她立刻伸手捂住陸彥嘴巴,不肯讓他繼續說下去:“忘了便忘了,我無意想起,且醉酒之下的行事和話語都不可當真,你莫要再替我回憶……”

“那我可以冒犯回來嗎?”

陸彥語出驚人,溫然愕然地看着他,一時都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

他們的距離近到呼吸都糾纏在一起,溫然想到自己俯身親他眼尾的動作,陸彥目光似也在她眼尾眉梢流轉,她心裏一緊張,瞪着他道:“不可以!”

“為什麽?阿然不是不記得了嗎?又怎知是冒犯了我?又為何如此緊張?”

陸彥步步緊逼,他一說話,熱氣盡數撲在溫然的掌心,唇畔不時與她掌心相觸。

溫然不自在地松開手,她強調道:“我才沒有緊張,分明是你現在的舉動不合适,怎麽反來質問我?”

“是嗎?那阿然說說,哪裏不合适?”

“哪裏都不合适。”溫然正色道。

“可是……”陸彥神色一變,他微垂雙眸,語氣似有些失落道:“阿然睡前分明答應我,要像從前一樣喚我陸彥哥哥,怎麽如今就要以醉酒的借口出爾反爾?你先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溫然有些遲疑,她只記起了一些片段,并不清楚自己有沒有答應陸彥這個要求。

若陸彥一直強勢逼問,她還能義正言辭地反駁他。

但是如今他低垂雙眸,情緒低落,顯得她仿佛是個負心人,欺負了他似的。

“我,真的答應你了?”溫然猶疑問道。

陸彥擡眸看她:“阿然覺得我在騙你?既如此,那便依你就是,我只當什麽都沒聽過。”

陸彥說着,當真松開雙手,讓溫然得以從他懷中脫離。

他坐在床頭,垂首整理着袖口,一言不發沉默着。

溫然默然了片刻,她開始想,也許她真的答應了陸彥。

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她若真的應了,也不是不能嘗試一下。

溫然做好心理建設,畢竟她還記着自己先前“輕薄”的舉動,她本就心虛,現下見陸彥如此,也不好意思立刻離開。

她深呼吸好幾下,在心裏複述幾遍,接着鼓起勇氣伸手扯了扯陸彥的衣袖,在他回眸看過來時,啓唇喚道:“陸彥哥哥。”

小姑娘聲音又軟又低,像是小貓撒嬌似的哼唧了一聲。

陸彥真真切切聽到這一句“哥哥”,他眸中笑意愈盛:“阿然聲音這麽低,是生怕我聽見嗎?再喚一聲可好?”

溫然本着補償的意思,一回生二回熟,她當真聽話地又喚了一次,還稍稍提高了音量。

陸彥忍笑忍得辛苦,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誇道:“阿然真乖。”

溫然瞬間察覺到不對,陸彥聲音愉悅,哪還有半分低落的情緒在,他眼中的笑意多到快要溢出來,他還誇她乖?

“你騙我?我根本沒有答應你是不是?”溫然恍悟,她瞪圓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陸彥。

陸彥禁不住笑出聲:“阿然,你這麽容易被騙,以後可怎麽辦?”

這話莫名熟悉,溫然腦海中有畫面一閃而過——少年騙她說她身後有蛇,七八歲的小姑娘被吓得跳起來抱住眼前的少年,少年在她耳邊笑出聲:“阿然,你這麽容易被騙,以後可怎麽辦?”

回憶戛然而止,溫然冷下臉:“陸彥,我生氣了。”

陸彥止了笑意,他果斷道歉:“是我的錯,沒有下次。”

溫然冷哼一聲,她才不信這話。

今日她才發現陸彥這人演技好得很,看起來是端方正直的君子,實則也有捉弄人的心思,還前後反差,特意做一副可憐模樣來引她主動跳進陷進裏。

溫然不想再理陸彥,她掀開薄被,将身上的衣衫稍稍整理一下,坐到床邊要去穿鞋。

床邊空蕩蕩的,卻沒有她的鞋子。

“在側間軟榻旁邊。”陸彥提醒道。

溫然往外一看,她看見放在軟榻前面的一雙繡鞋,這才想起來一樁事——似乎是陸彥幫她脫了繡鞋。

眼下繡鞋還放在那裏,她要怎麽過去?

她剛剛才生了陸彥的氣,難道轉眼間就要求他幫忙把鞋子拿過來?

她才不要。

溫然想着,準備揚聲去喚蘇因。

眼前一道陰影投下,陸彥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側,他一手攬過她的腰,輕松地将她打橫抱了起來,溫然被他一驚,下意識就要跳下去。

“別亂動,”陸彥提醒她,“小心襪子沾了灰塵。”

陸彥抱着她走進側間,待她坐下,他一如先前的動作,溫然見他拿起繡鞋,腳往後一縮,伸手想要攔他:“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便當是我剛才捉弄你的賠罪,可好?”陸彥握着她的腳踝,沒有放開。

溫然覺得這“賠罪”奇怪得很,她想拒絕,陸彥一手拿着繡鞋,已經幫她穿上去一半。

那會兒她醉得迷糊,注意力好像在他的手上,現下清醒過來,相似的一幕再次出現,溫然感覺又有些不同。

陸彥無論是坐着還是站着,身姿永遠是筆挺如松,如今卻蹲在她面前,微微彎着腰替她穿鞋。

他似乎并不介意在她面前放低姿态,哪怕其實并沒有這個必要。

溫然想,或許她需要的就是這份尊重,沒有居高臨下的俯視感,也沒有充滿利欲的占有目光。

他站着一個平等的高度看着她,也可以為她低頭。

陸彥掌心寬大,她的腳踝本就纖細,一手盈握尚餘空隙。

隔着羅襪,陸彥指腹不時劃過腳踝的肌膚,溫然知他并非故意,只是她有些不自在,陸彥一收回手,她立刻站起身。

“這是解酒丸,可以緩解頭疼。”陸彥起身,遞過來一個小小的白瓷藥瓶。

溫然接過,從裏面倒出來一顆藥丸,她準備直接咽下去,陸彥轉身便給她倒了一杯茶,她只好接了過來,借着茶水将解酒丸吞了下去。

她這一覺睡了兩個多時辰,如今已到申時,雲濟寺中的膳食都是按時供給,如今過了用午膳的時辰,若想再用膳便只有等到晚膳時分了。

溫然知道自己耽擱得這麽久,有些擔心溫明怡那邊的情況。

“不必擔心,三姑娘在女眷廂房那邊歇息,應當已經用過午膳了。我見你睡得沉,便讓宋棋去買了一些糕點回來,你若是餓了,可以先用糕點墊一墊。”

溫然和溫明怡本該在午時之前回去,未免秦氏那邊擔心,陸彥派人去溫府說了一聲,只說他與溫然在寺中巧遇,又恰逢慧雲大師要在寺中講經,便一道留下來聽經。

陸彥安排得周全,溫明怡向來也不是多話的性格,不會議論是非。

溫然臨走前接過陸彥遞過來的糕點,她心中感謝陸彥今日的幫忙,若非如此,只因三口果酒而醉倒的自己,不知要鬧出什麽風波來。

溫然這麽想着,向陸彥道謝。

陸彥輕輕笑了一下,他聲音壓低道:“阿然酒量這麽低,看來成婚當日的合卺酒我要重新準備了,否則阿然當日一口醉倒,我可怎麽辦?”

這話說出來好似沒什麽問題,卻不能深想。

成婚當日飲完合卺酒後會做什麽,溫然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她若真因為一口合卺酒而醉倒,只餘陸彥一人清醒……

溫然微紅了臉,她真心實意地道謝,誰知這人說話卻是這麽不正經。

“我先走了。”小姑娘瞪了他一眼,轉身匆匆忙忙上了馬車。

陸彥站在原地,直到馬車走遠,他才收回目光。

馬車踏着粼粼之聲去往東城門,溫然過了一會兒才打開手中的食盒,食盒裏放着錦和齋的如意花糕,與陸彥上次親自送來的花糕形狀又有些不同,應當是做了新的模子。

花糕酸甜可口,與先前的味道沒有太大的不同,溫然現下有些餓了,不知是這花糕太好吃,還是因為別的,她心情莫名輕松起來,唇邊漾起淺淺的笑。

少女妍麗動人,笑起來眉眼彎彎,一雙杏眸顧盼生輝。

溫明怡忍不住道:“大姐姐笑起來真好看,似乎大姐姐與陸公子定親後,變得愛笑了許多。”

溫明怡是看着孟姨娘和兄長溫旭年的臉色長大的,她對人的情緒變化很敏感,自能分辨出什麽是假笑,什麽是真心實意的笑。

以往溫然的笑,大多是柔靜而不達眼底。

不似現在,溫明怡看得出這是發自內心的惬意輕松。

溫然一怔,溫明怡這句話的重點在她與陸彥定親後的變化,她先前并未察覺,現下被溫明怡點破後,她才發現好像确實如此。

與陸彥在一起,她會輕松很多,哪怕被他惹惱,也與尋常生氣的感覺不同。

她願意喚那一聲“陸彥哥哥”,或許不止是因為他演技好,也因為騙她的人是他。

雲濟寺一行後,魏家正式上門提親,溫明怡與魏離這樁親事說成後,秦氏也終于說動溫明妍去見一面薛家公子薛淮。

秦氏一開始看中的就是薛淮,只是那時溫明妍心思在陸彥身上。

那時薛夫人剛剛透了口風,孟姨娘就借着溫明怡的口将這事捅到溫明妍面前,本就是因為她也看中了薛家的地位,想要撮合溫明怡和薛淮。

薛大人是朝中三品官員副都禦史,兩家門當戶對,薛家家風嚴謹,教養出來的兒子自也品行端正。

秦氏見過薛淮好幾次,對他頗為滿意。

如今溫明怡與魏離定親,孟姨娘也歇了心思。

秦氏費了一番心思方才勸動溫明妍去見薛淮一面,只是這一次相看,溫明妍并沒有點頭應下這門婚事,但是秦氏看得出溫明妍心思有松動的跡象。

薛淮那邊似也有意,不需薛夫人提點,幾次與溫明妍偶遇,一來二去,溫明妍終是點頭應下了這門婚事。

府中三個姑娘相繼定親,秦氏方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因着五皇子先前有意溫然的事,加上溫秉丞的态度,秦氏一直擔心溫秉丞還會惦記溫明妍和溫明怡的婚事,她不想讓府中任何一個姑娘成為溫秉丞争權奪勢的犧牲品,所以才這般急切地想要讓她們都定親。

秦氏很清楚,溫秉丞已經加入五皇子的陣營,若是五皇子能成功登基,溫秉丞有從龍之功自是平步青雲,可若是六皇子登基,溫家又該何去何從?

這是一場賭局,誰也料不準輸贏的賭局。

作者有話說:

強調:上一章末尾新增五百字

先更新五千,剩下五千明天寫完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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