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醉坐癫狂(1)
一番話說的字字珠玑,淡然處掩着鋒芒。
論道會上,有何可論?
“王爺所說針針見血,”巴澤爾陰陽怪氣道,“論道會無道可論?這話倒是讓人耳目一新。”
對于他的異議,子安并不意外,食指輕輕敲擊着玉椅,眉梢一挑:“教主有何見教?”
“不敢,只是有些疑問。”巴澤爾也不起身,依然端坐在座上,“既然萬物皆道,豈不是草木畜牲皆可修道成仙?既然清淨無為,豈不是要世事不治天下大亂?哪裏還有什麽上下尊卑貴賤之分?”
子安還沒開口,雲時塵卻突然接過話來,他也如巴澤爾一樣,只懶懶的坐着,手指摩挲着盤中的酒杯:“教主與我理解的,倒是大大不同。”
巴澤爾淡藍的眼眸轉過去:“如何不同?”
“既然萬物皆是道,萬物皆得道又有何不可?山中石猴尚可修仙成佛,天上仙草亦能垂淚思凡,青丘九尾狐成妖成魔,萬物都是承了鴻蒙之處混沌靈氣,修道成仙,人可,萬物亦可…”
頓了頓,雲時塵朝着子安的方向望去,目光灼灼:
“清淨無為,并非無所作為,而是不刻意而為。淡然物外,清淨涼薄,不嗔怪,求自在,不管人間成與敗,才是适合修道的心…有些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刻意強求适得其反,無心插柳卻可楊柳蔭蔭…道是如此,緣亦是如此。”
說罷,微微一笑,才将目光收回。
“…”子安覺得,這人好像話裏有話。
他這是…在撩她?
雲天問對自己兒子的作為也是不曾料到,今日論道會這樣莊重的場合,他竟敢如此出言不遜,有些詫異地回頭,責備地怒視着雲時塵,沉聲道:“放肆!”
雲時塵被他老爹呵斥慣了,也只是勾勾嘴角,聳了聳肩膀。
巴澤爾卻是沒想到,玄霄崖少主,竟會站出來為冷漠的玉王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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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那日帶走黎法王時兩人同時在場,原來…
“少主倒是見解獨到。”巴澤爾皮笑肉不笑。
雲時塵沒回應,雲天問先抱拳賠禮:“犬子無禮,還望諸位海涵。”
“少主心直口快,我甚是欣賞。”巴澤爾道。
子安有些尴尬,卻也不好發作,淡淡道:“無妨。”
大會從辰時開到了酉時,雲時塵的驚人言語很快被冗長乏味的道法湮沒,期間談法論道你來我往,暫且不提。
月上柳梢,雲家在山後別院裏設宴款待玉王城和往生澗的來客。
臺下燈火闌珊,臺上笙歌曼舞,子安與宿弦并排坐着,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舞女們婀娜的舞姿。
這些莺歌燕舞,她一個女子,自然是欣賞不動。
片刻後,侍女們将食物一一呈上來,子安随意地瞟了一眼,甚是驚喜。
菜品搭配正合口味,粥在左,筷子在右,瓷杯盛着晚茶竹葉青,桂花糕上砂糖不多不少甜淡剛好…
玄霄崖的丫頭怎麽如此聰明伶俐?
甚好甚好。
宿弦也注意到,宴上衆人餐盤中,獨獨子安的擺放別具一格,是照着她的性子來得:“這盤子擺得很是讨喜。”
“嗯。”子安滿意地颔首,想起曾經雲時塵自稱雲天別院主人,這些一定是那幾個被她“為難”的小丫頭做的。
說着,她下意識地向雲時塵的方向望去,卻發現他也剛好向自己看過來,兩道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兩人心中均是一顫。
一個是墨珠一點,一個是白雪一片,一個纨绔不羁人放縱,一個卓然獨立性涼薄。
子安突然想起,從遇到他開始,她一直都沒有正式問過他的名字。
說到名字,雲時塵一直厚着臉皮跟風見她“子安”,她起初是氣憤的,後來似乎…是默許了。
卻是為何?
一時間想不通透,子安便收回目光,低下頭品嘗着專為她準備的飯菜。
雲時塵還想再看兩眼,卻被雲天問攔下:“塵兒,不可再如此造次。”
他回頭,一如往常的巧舌如簧:“我與她一般年紀,一般地位,有何造次?再說了,你以前不是還考慮過把這個王爺收作兒媳麽?怎麽今日你兒子主動,爹又不願意了?”
“不要跟我耍嘴,”雲天問壓低了聲音,“為你尋親就是想讓你收斂收斂你這不正經的性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尋花問柳的事,現在竟敢把心思動到玉王身上來了。趁早住手,玉王可不是那些女子,她…”
見父親又要長篇大論地與他講道理,雲時塵幹脆放空心思,暗自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完全不去聽雲天問的唠叨。
他當然知道玉子安不是尋常女子。
她的師父張真人是個雲游四方的得道高人,據說他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
十多年前張真人驟降宮中,為先皇解決了一件大事,便攜着彼時還是皇太子的聖上到山中授業傳道。
當時張真人還抱着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娃娃,便是玉子安了。
她是一個“半神”的養女,也無怪她年紀輕輕就以女兒身問鼎玉王城。
雲時塵想起了自己和那個人之間的約定。
這麽多年來一直耐心等着這個玉王,平時只聽過關于她的種種傳言,今日一見,才知道他沒有白等。
玉子安,是個不錯的女子。
卻說子安正埋頭吃飯,忽然感受到一道陰森森冷幽幽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擡頭追望過去,只見角落裏的黎法王此刻正瞪着那雙黯淡無光的老眼,直勾勾的看着她。
被這樣的人這樣看着,縱使她心态再好,也有些吃不下飯了。
剛要說些什麽,黎法王的眼神又忽而一轉,投到了一旁的宿弦身上,微微眯眼,再次轉了回來,似乎是在忌憚宿弦的存在,對着子安欲言又止。
難道這老頭子對她有話說?
思忖間,黎法王的眼神又在兩人之間來來回回變換了數次。
怕是真有什麽要緊的話,極有可能是關于密文。
密文的事宿弦還不知道,想了想,子安開口:“宿弦,你去竹苑将我房中的木匣帶來吧。”
宿弦一愣,怎麽突然想起那個木匣子了?晚宴才剛剛開始,這個時候叫他出去,有些不合适吧。
“雖然現在突然離場不大好,可木匣事關重大,你去我放心。”子安見他遲疑,補充道。
“嗯。”宿弦最終還是點點頭,拿起手邊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緩緩起身,轉向院外。
坐這麽久了,難免有人要出個恭解個手,自然不會引起什麽注意。
見子安身畔無人,黎法王這才放下心來,默不作聲地離座,繞了個大圈子,順着牆避開人群,從一旁迂回過來,不動聲色地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卻不吭聲。
子安轉動輪椅,面對着他:“法王有什麽話就說吧。”
黎法王擡頭,面色如紙,目光渙散,面部還在微微抽搐,咬牙切齒,中風了一般,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帶動他衣服上的飾物鈴鈴作響,寬大的白袍翻出幾道白浪。
子安一驚:黎法王身上竟一絲人氣都沒有!
人體有三昧真火,其一在額頭,其二在兩肩,聚焉而為火,散焉而為氣,升降循環而有周天之道,可以驅邪避禍,是陽氣所在。
可面前這黎法王雙目無神,印堂發黑,雖能行能動,卻如一具行屍走肉,整個人死氣沉沉,面無血色,氣若游絲,身上三昧真火盡數熄滅,哪裏有半絲人氣在?
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寸,子安謹慎地盯着他,心弦緊繃。
“積雷山…”沙啞的聲音從黎法王破鍋似的聲帶中擠出來,仿佛朽木被寸寸折斷,枯葉被絲絲碾碎,“通天塔…”
什麽意思?
子安還當自己吃了些酒聽差了,要麽就是這老頭子被打得神志不清,正要開口将他遣退,卻見眼前這具幹瘦的身軀起了駭人的變化。
黎法王那個“塔”字拉得極長,最後變成一個“啊”音,嘴巴大張,缺水的兩片嘴唇不斷扯大,直到皮肉綻開,鮮血直流也不停下,下颌像蟲蛇捕食那樣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張開,仿佛有什麽東西從裏面上下撐着黎法王的嘴巴,要把它撕裂。
渾濁的老眼泛着痛苦的光,終于有一絲人性在裏面悠悠的打轉,似乎這雙眼睛的主人此刻正置身阿鼻地獄,忍受着剝皮抽筋削骨剜心之痛。
實際上,黎法王眼下所受的苦痛與煉獄也相差無幾。
堅守了許久的嘴角終于不堪撕扯,像發黃幹脆的宣紙一樣寸寸裂開,一時間血流如注,血色卻是漆黑如墨,大張着的嘴巴裏也是烏漆麻黑,充盈着黑血的雙眼忽閃忽閃,随即黯淡下去。
眨眼間,黎法王的整個腦袋就被生生從嘴巴處撕開,辟成兩瓣,同時從那滿是血污的開口裏發出沉沉的低吼聲。
一陣黏膩的攪動聲緊随其後,仿佛是野獸鐵爪揪扯腐肉一般,果不其然,兩只青黑色的獸爪倏地自破口伸出,一上一下把住上下颌補,輕輕一撐,就把黎法王的腦袋徹底掰開。
一個滿是長毛,沾着黑血的獸首鑽出來,雙爪再撐,如巨蟒蛻皮一樣,從黎法王的殘軀內爬出。
前後不過幾次呼吸的時間,一個活生生的黎法王,就在子安眼前被這只邪獸由內而外撕成兩片,破破爛爛,如一副人肉皮囊,扔在了一灘血水中。
那邪獸青面獠牙,形如一只野狗,和人差不多大小,與黎法王一般的幹瘦,肋骨根根分明,靛青的長毛被血黏成一縷一縷的,上面挂着的不知是肝髒的殘渣還是腸胃的肉片,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好一只腌臜的醜狗!
醜狗正對着處在驚詫中尚未回神的子安,嗓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怪叫,一尺多長的尾巴左右搖擺,在地上掃出道道血痕,青綠的眼珠盯着她,卻不立刻襲擊,而是緩緩伏下身來。
子安大駭,好不容易恢複過來,凝固的呼吸迅速解凍,反轉掌心欲調動金線蟲抵擋,手指微動,卻赫然發現:她的內力被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