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年禮物

除夕當天肖嘉映依然起得相當早。

劉惠是個急性子,買菜都是七點就出門,所以他這個當兒子的也不好意思再睡。

從床上艱難地坐起來,他把厚衣服厚襪子全裹上,穿上棉鞋,整個人看起來像只粽子。

熊還在被窩裏對抗起床氣:“老子明天就回臨江,這破地方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是你自己非要跟來的。”

“我那是——”熊一骨碌爬起來,“……肖嘉映你會遭報應的!”

肖嘉映回以微笑。

“我出去摘菜,你在房間裏看會電影吧。”

“我就不能一起出去嗎?這是坐牢還是過年啊。”

“別抱怨了,”他摸摸它的頭,“我盡快忙完帶你出門轉轉。”

熊嘴硬道:“用不着,反正我很喜歡看電影。”

可是誰有那麽喜歡看電影?

再說一個人看也沒勁啊。

一整天肖嘉映忙進忙出沒閑着,騰不出空來跟它聊天。熊倒是也很識趣,從頭到尾沒到處亂跑,只把他的童年相冊弄下來翻了翻。

這張肖嘉映難看,腦袋像顆椰子。

這張也難看,塌鼻梁,圓臉蛋,矮挫的個頭,土氣的打扮。

這張勉強還看得過去吧,就是鼻梁上的鏡架礙眼,跟個四眼田雞一樣。

別說,小時候的肖嘉映跟他爸長挺像的,尤其是臉型,不過他的眼睛像劉惠,靜止的時候比較無神,但動起來含情脈脈。

全都翻完一遍,熊躺平晃腿,望着天花板發呆。

如果自己是個人,就能出去跟他們吃飯吧。要是他媽不喜歡我,老子推門就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不過話也不能這麽說,她劉惠算老幾,肖嘉映沒趕我我就不走。

肖嘉映會趕我走嗎?

胡思亂想着,這一天就這樣過去。卧室房門外的動靜從小到大,從安靜到熱鬧,從熱鬧到吵鬧。

劉惠把年邁的父母和三姊妹都接過來吃團年飯,光小屁孩就有好幾個。他們闖進房間,熊就躲到床底下——它不想給肖嘉映惹麻煩,再說肖嘉映那個人生起氣來也難哄。

外面敬了好幾輪酒,熊在裏面聽得清清楚楚。還說了不少吉祥話,還有小孩拜年,大人發紅包,一起收拾碗筷,看電視聯歡節目。

以前我也這樣過?太傻了,幸虧我現在沒有家。

沒有家真好,沒有家,真好。

夜色襲來,說話聲漸低。

大門開了又關,親戚們相互道別,樓下的汽車前燈在玻璃上晃來晃去。

熊從桌上往窗外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放煙花。

絢爛璀璨地爆響,沖到很高的位置,再天女散花般綻開。一簇接着一簇,熱鬧得仿佛永遠不會落幕。

玻璃上扒着一張熊臉。

它眨着眼,好奇地盯着這一切。

這是它第一次見到煙火,而且還是這麽多,把夜空照得如此亮。

它心裏挺激動,但是臉上依然拽拽的,不屑一顧的神情。

過不久,肖嘉映進房間。

他喝了酒,滿面春風,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在看煙花?”

熊立即把脖子縮回來。

“好看嗎。”

“煙花而已,當我沒見過是吧。”

肖嘉映伏過來,兩肘撐在桌上,雙手揉搓着它的臉逗它,“小孩真可愛。”

“滾。”熊把臉倏地躲開。

嘉映只是笑,笑得熊心腸硬不起來。

他轉身把給它的東西拿出來:“送你的,新年禮物。”

小小的包裝盒,藍色包裝紙,上面還打了個肉麻的銀色蝴蝶結。熊撇撇嘴:“什麽東西。”

“打開看看。”

說完才想起它爪子打不開。

“喔,那我幫你。”

肖嘉映替它撕開,把裏面的玩偶外套拿出來。

“我看人家小孩都有新衣服穿,所以就也給你買了一件,是夾克喔。”

熊有些害羞,站在桌上不說話。肖嘉映含笑:“我幫你換吧?”

“……滾吶。”

它的軀幹部分确實舊了,手感粗糙不說,後面還開了線。肖嘉映擡起熊的胳膊,把舊的一層毛線布薅下來,露出圓滑滑的肚皮,針腳間隐約可見棉花。

“要不要加固一下,感覺都快散架了。”

熊低頭,左看看右看看:“算了吧,費什麽事啊,就這樣吧。”

鬼魂什麽的,應該也不怕散架?這樣一想肖嘉映又放下心來。

換上新衣服的熊更像樣了,幹淨利落,一點也看不出是垃圾桶裏撿來的。

盒子底部還留有一張卡片。

【送給繁繁:穿上新衣服,新的一年快快樂樂,健健康康,順利找到家人。】

落款,肖嘉映鄭重其事的簽名。

此情此景如電影重放。

熊一看到卡片就前額鈍痛,但不想讓肖嘉映誤以為自己不喜歡這禮物,所以強忍着擡眼看他。

他摸摸它的頭:“哥對你好吧。”

“就那麽回事吧。”

哎。

年輕人真難搞。

肖嘉映不管它了,拿着給母親的紅包走出卧室。望着他的背影,熊動手艱難将歪掉的外套扯正。

這衣服看起來質量不錯,應該可以穿很久吧……

當天晚上,肖嘉映腦袋喝得昏昏沉沉,很晚才進來睡覺。他連衣服都懶得脫,直接拿被子把自己卷起來。

“繁繁呢……”

把它爪子牽過來握住。

“別動別動,我難受。”

“你也喝酒了?”肖嘉映口齒不清地問。

熊想了想,懶得解釋,直接靠在他肩膀旁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肖嘉映你想不想聽我唱歌?我唱得比電視裏好聽。”

“困了……”嘉映含糊其辭,“下回吧。”

不聽我還不唱了。

它好累啊,這種萬家燈火的夜晚以前一定經歷過,所以再經歷一遍才會疼痛難忍。

但是有肖嘉映在身邊,似乎也沒那麽難受。

一夜無言。

大年初一的早晨,誰也不想起太早,只有劉惠被生物鐘吵醒了。

路過兒子的房間,她想把肖嘉映叫起來商量商量。真去臨江生活?自己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誰知道能不能适應。再說走了以後這套房怎麽辦,這邊有幾門親戚也還輕易撇不下。

不過兒子如果真心誠意,那她也不是不能去。養孩子不就這麽回事,一輩子替孩子操心,到老了再看孩子的臉色。

敲了幾下,裏頭沒人應,她就幹脆擰開門進去。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什麽隐私不隐私的。

結果眼前這幕令她緊皺眉頭。

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竟然還在摟着個布娃娃睡覺,像什麽話。

“肖嘉映,醒醒!”

劉惠上去一把就把被子給扯開。見兒子宿醉回不過神,她又搶過身旁的熊,眼神嫌惡,狠狠扔到地上。

“多大的人了還沒個正形,這東西是你一個男的該玩的嗎?被人看見也不怕笑話!”

“你要是把這些心思花在工作上,早就有大出息了。起來!我的命怎麽這麽苦,生了你這麽個不男不女的玩意兒。”

清早七點多,大年初一,劉惠指着鼻子罵兒子是個娘娘腔,讓人知道了只有丢人現眼的份。

在她尖聲的諷刺中,肖嘉映臉色發青。他不想跟親媽吵,尤其她剛剛做過手術,他不想刺激她。只能像從前一樣,忍,忍到忍不了,再去傷害自己。

“別說了行嗎。”

“你現在開始跟我犟嘴了是嗎?!”

劉惠雙手抱在胸前,盯仇人似的盯着他:“給你個最後通牒!明年要是再不好好發展男女關系,咱們母子就做到頭了。”

沒法再聽下去,肖嘉映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南方的風也照樣刺骨。

他只穿單薄的毛衣,兜裏沒帶錢,腳上還是拖鞋,走也走不遠,只能就近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着。

遠遠望着從小到大住過的小區,樓房和陽臺,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他記得自己看過一本書,書裏說: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面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着他們,一方面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心裏就很難過。

他也一樣,已經不确定自己究竟愛不愛母親。他感激母親的撫養和付出,卻也厭惡母親的市井和愚昧,有時甚至覺得母親自私。懂事以後,再也無法裝出親近和順從。

旁邊有幾個農民工打扮的男人,打量了肖嘉映一陣,問他要不要煙。

他破天荒接了一支。

“謝謝。”

“客氣啥。”對方問,“你穿這麽點兒不冷?”

肖嘉映沒搭腔,因為不知道怎麽解釋。

他借對方的火把煙點燃。

風把手吹得直抖,煙又直往臉上飄,他不住咳嗽。

“頭一回抽吧?”

“不,讀書的時候抽過。”

躲在又髒又潮的男廁所,試過一回,嗆得他直想流眼淚。

“回去吧,天這麽冷。”他們好心勸他,“大過年的有什麽事過不去?”

肖嘉映盯着火星出神。

老家是住不下去了,也許這趟回來就是個錯誤。可他還有別的家嗎?

等到全身都凍透,才想起熊來。

剛才出來得太匆忙,他又被母親的話刺激得大腦缺氧,忘了熊還在房間裏。

先前的吵架被熊目睹,不知道它會怎麽想。一定覺得我很懦弱吧,一定覺得我媽很不講理吧,一定不願意跟我媽同在一個屋檐下吧。

等等。

我為什麽會擔心這些?

它……它只是一只熊而已。

一邊想,肖嘉映一邊加緊腳步往回走,進家門卻立刻覺得氣氛不對。

當然,他媽還在生他的氣,但是客廳的地板上好多棉絮,還有一些黑色的皮子碎片,像是自己給熊買的那件衣服上面的。

肖嘉映怔了片刻,沖進卧室。

地板上,床底下,被子裏,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繁繁的蹤跡。

“我的熊呢?”

“扔了。”劉惠在打毛衣,翹着二郎腿,雲淡風輕地說,“一個大男人,留着這種玩意幹什麽。我替你處理了。”

“怎麽處理的?!”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是扔了。”

轉頭看到茶幾上的剪刀,肖嘉映嗓音都有點抖:“你拿剪子剪它了?”

劉惠先是瞪着他,然後松開毛衣針,擡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耳畔,打得他幾乎耳鳴片刻。

肖嘉映這輩子第一次還手。

他把劉惠的手用力甩開:“我問你把它扔哪了!”

“你失心瘋了?為我扔你一樣東西,就要跟親媽動手?”

劉惠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她兒子臉色發青,逼問她把熊扔在什麽地方,問出答案以後徑直跑下去。

“你回來!你瘋啦?”

她在後面扯着嗓子喊,眼睜睜看着兒子,當着街坊鄰居的面,把被她扯得支離破碎的熊從垃圾堆裏撿回來。

肖嘉映爬樓梯的時候跌了一跤,膝蓋都磕破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他回到家,跪在沙發前拼拼湊湊。

“繁繁……可以聽到我說話嗎……”

“你說話,哥帶你回臨江……”

給熊買的衣服被撕壞了,這裏一截袖管,那裏一段線頭。它小小身體完全癟下去,肚子裏空蕩蕩的,沒有棉花,四只爪子只剩下三只,原先會動的眼珠子也再無神采,毛上沾滿了髒兮兮的生活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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