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6)

讓助手去辦簽證了,等簽證辦好,我帶她出去玩,她一定很開心的。”

照片的女子依然笑着,沙鴻達久久凝視,好像下一秒她便能開口說話一般。

很長一段時間,沙鴻達都不肯接受殷霞去世的消息,這麽多年沒有結婚,他心裏還是期待着與她的重逢的。

冰涼的大理石,凄冷的墓碑,将陰陽隔絕。死去的人,長埋地下,生人只能對着墓碑上的照片緬懷。

今日是殷霞的祭日。

出門前,天氣晴朗,一到了墓地,便下起雨來。

沙鴻達一身黑色西裝,撐一把黑傘,站在墓前。沙瑤在他身旁,黑衣黑裙,同樣一把黑傘,“媽,我們來看你了。”将一把雛菊放在大理石上,雨水很快打濕了花朵。

沙鴻達凝視着照片上的人,中年的她已經發福,辮子也剪掉了,笑容不再純淨,嘴角的梨渦卻跟記憶中一樣。沙鴻達蹲下身子,撫摸了下照片上女子的臉頰,“小霞,我來看你了。這些年,你受苦了,如果我早點回來該有多好。”

“媽媽沒有怪您。”

沙鴻達眨了下眼睛,将淚水憋回去。

“你們來的倒是早,……每年都下雨,煩死了。”萬慶國将一支玫瑰放在墓碑上,玫瑰的花瓣略有枯萎,沒精打采的。

“爸。”沙瑤跟他打招呼。

萬慶國點頭,随即蹙眉,“穿這麽少,小心感冒。”

今天萬國慶倒是收拾了下,頭發洗了,胡子也刮了,還罕見地穿了西裝、皮鞋,大概是不想在沙鴻達面前顯得太邋遢。

沙鴻達依然瞧不起他,在他看來,萬慶國就是殺死殷霞的兇手。律師打聽過,殷霞生前就沒有享過福,他動辄打罵,好幾次都被打的住了院。

殷霞思想陳舊,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動過離婚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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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鴻達簡直可以說是怒其不争。

沙瑤乖巧地答道:“我不冷,我穿了襪子。”

“那麽薄的絲襪,不抵事。”

沙瑤垂頭不語,委屈地抿起唇角。

沙鴻達心疼,“瑤瑤穿什麽,我們就不要幹涉了,她已經長大了。再說了,現在的女孩子都這麽穿,漂亮,是不是瑤瑤?”

沙瑤微笑着點頭,心情也好了許多。

萬慶國冷哼,“好看有什麽用,遲早得老寒腿。”

沙鴻達不想跟他多說,“瑤瑤,我們走吧。”

沙瑤跟萬慶國告別,萬慶國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看着倆人相繼離開的背影,在地上啐了一口。再轉頭,依然是滿臉的嫌惡,“你說你為什麽死這麽早,要是晚點死,搭上沙鴻達,從他那裏可以多搞很多錢過來……”

萬慶國絮絮叨叨地說着,只言片語随着風吹到沙鴻達的耳朵裏,沙鴻達蹙眉,他還的第一次見這麽貪婪無恥的男人,他甚至不想看到他,更不願沙瑤繼續與這種人來往。

腳步微微一頓,扭頭看向一旁的樹林,那裏站着兩個身影,都是黑衣黑傘。他猶豫一下,走了過去。

“爸爸,你去幹嗎?”沙瑤趕緊跟上,“下雨,路滑。”

走得近了,看清兩人的長相。

蔡毅城牽着萬瑜的手,另一只手撐傘,傘朝萬瑜的方向傾斜,萬瑜抱着一大捧滿天星,有紫色,黃色,白色,很漂亮。

沙鴻達記得殷霞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花,小小的,一簇簇的,很香,她倒是記得。

蔡毅城和萬瑜同時朝沙鴻達露出笑容,“沙先生。”

萬瑜梳了條麻花辮,斜搭在胸前,嘴角兩個梨渦。

沙鴻達有點恍惚,好像殷霞站在面前。

當年,他也是這樣牽着她的手,逛街,看電影。他讀書,窮,沒有錢買電影票,都是殷霞掏錢。她工資低,每個月只有幾百塊,寄給家裏後,只剩下吃飯的錢,電影票全是她從牙縫裏摳出來的。他們總是格外珍惜,一部電影看的十分認真,直到大屏幕徹底黑了,才會從電影院離開。

年少的時光,甜蜜,浪漫,苦澀。

沙鴻達情緒有點激動,“來看你母親嗎?為什麽不過去?”

“等你們走了,我再去。”

她喜歡獨自一人祭奠母親,積攢了一年的話,全在今天說出來。她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小,她有了話,都不告訴母親,要麽寫在日記裏,要麽找一棵有洞的大樹,将話一股腦說出來。

母親死後,她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将情緒垃圾,全部倒出來,反正她也聽不到了。

沙鴻達道:“不想碰到你父親?”

萬瑜笑笑,沒有回答。

沙瑤扯沙鴻達的袖子,“爸爸,咱們該走了。雨下大了,姐姐還要去看媽媽。”沙瑤沒想到沙鴻達認識萬瑜,按說他們兩人不可能認識,生活軌跡根本沒有交叉。她不想讓他們接觸太多。

沙鴻達看向蔡毅城,蔡毅城朝他颔首,彬彬有禮,原來他是萬瑜的男朋友。

萬慶國行色匆匆,完全沒有注意到四人,他頻頻看手機,神情急切。

萬瑜的餘光掃過,譏诮的勾起唇角。

沙鴻達注意到她的表情,暗忖她跟萬慶國的關系的确不好。

萬瑜和蔡毅城一起祭拜殷霞,蔡毅城第一次見殷霞,發現萬瑜跟她長得很像,尤其是嘴角的梨渦,一模一樣。

萬瑜把滿天星放在墓碑上,和另外的兩束分開了一些距離,顯得有些孤傲。

她給母親鞠躬,而後,盯着她的笑容,嗤地笑了一聲,“能讓兩個男人來祭拜,你也算有點本事,我就不明白,為何當初你要嫁給萬慶國,哪怕給沙鴻達守寡也好過嫁給他。”

蔡毅城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捏了捏,“或許她有苦衷,畢竟她生活的年代跟我們不同。”

萬瑜靠住他肩膀,凝視着母親的臉。

殷霞生前對她時好時壞,好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壞的時候,恨不得她去死。那種怨恨的眼神,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她也恨她,怨她,甚至離家出走。

她當時想,如果殷霞死了,一定不會去祭拜她。可她真的死了,怨恨仿佛放下了。

那日,她拿着毛巾,一點點擦拭,就連手指也擦的幹幹淨淨。她那天才發現,母親的手粗糙肥大,都是常年做活留下的。

淨完身後,她給她剪指甲,她的指甲很厚,裏面有淤泥和黑色的淤血。

剪下來的指甲,她小心收好,埋在陽臺的花盆裏。

下葬那日,也是下着小雨。她一臉漠然,跟着送葬隊伍。

沙瑤捧着遺像,走在最前面。面容悲戚,眼淚一直挂在臉頰上。

萬瑜一直沒想明白,沙瑤是如何控制眼淚的,簡直技術高超。

手機響,打斷萬瑜的回憶。

梁珏遠道:“我記得今天是伯母的祭日,你還好吧?”

“我很好,沒有你想的那麽悲傷。”

梁珏遠輕笑,“萬瑜,我們何時能見面?”

萬瑜看一眼蔡毅城,手機漏音,他聽得一清二楚,揶揄地回望她,萬瑜翹起唇角,“我介紹男朋友給你認識。”

“誰要認識他!……他長得帥嗎?對你好不好?主要是腦袋夠不夠用,可別犯渾。”

“他很好,腦袋比你的好使。”

梁珏遠又笑起來,“那就好,改天我請你們吃飯。”

挂了電話,梁珏遠有點恍惚,總覺得他們還在校園裏,他想她了就給她打電話,她不願下樓,他買好飯,送到樓下,托人給她帶上去。

有了新電影兩人一起去看,買一桶爆米花,一瓶飲料,一起喝,一起吃,電影看完,吃完喝完。

如果能回到從前多好,他要多吃點核桃補補腦,智商欠費,人就容易欠揍。

……………………

南方的冬天來的總是猝不及防,前一天還暖意融融,第二天就穿了棉襖。

沙瑤的簽證下來了,沙鴻達讓助手安排出國旅行的行程,他正好休年假。

蔡翌宸知道後,也想跟着去,被沙鴻達不動聲色的攔下,這孩子的性子還需要磨磨,太浮躁,跟瑤瑤不太合适,如果他有蔡毅城一半的穩重,他倒是可以考慮下。

沙瑤想去美國,那是沙鴻達的大本營,沙鴻達自是高興,帶她參觀自己曾經就讀的大學,上班的地方,還給她特意騰出來一間卧室。

帶她去時代廣場,黃□□家公園,尼亞加拉大瀑布……

父女倆玩的很開心,也很興奮。

沙瑤挽着沙鴻達的胳膊,俏臉漲紅,看,這才是人生,像一只展翅翺翔的雄鷹,看遍世間景色。

沙瑤流連忘返,沙鴻達又陪她兩日。

兩人在餐廳吃飯,身邊都是金發碧眼,黃皮膚的人很惹眼。

“呀,萬瑜,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認錯了呢。”一個身材高挑,穿黑裙,長卷發的女孩子驚喜地看着沙瑤。

沙瑤頓了一瞬,道:“是你啊,小楓。”

樂正秦楓上下打量她,“你變漂亮了,我還記得你以前……”

“小楓,你不是在澳洲嗎?”

“我畢業了啊,來紐約工作,你什麽時候來的?咱們班也有人在紐約,正好聚聚。”

“很不巧呢,我明天就得回國了,對了,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爸爸。”

“叔叔好,叔叔真年輕,我還以為你是萬瑜男朋友呢。”

沙鴻達的眉頭緊蹙,“萬瑜?”

沙瑤的臉色有點難看,“小楓,咱們改天再聊。”

樂正秦楓笑容不改,從包裏拿出一張名片,“記得給我打電話。”又跟沙鴻達道別,踩着高跟鞋走了,幾步後,笑容慢慢收掉,剩下的只有鄙視和嘲諷。

沙鴻達沉默不語,食難下咽,忍了又忍,終于開口,“為什麽她叫你萬瑜?”

沙瑤咬着下唇,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對不起爸爸,我,我……”

沙鴻達嘆息,拿紙巾給她擦眼淚,語氣柔了幾分,“告訴爸爸,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說了爸爸會不會讨厭我,會不會覺得我太自私了?”

“你是爸爸的女兒,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不會讨厭你,沒有人不犯錯誤,錯了,咱們再改。”

沙瑤抽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頂替姐姐上的大學。”

“什麽?!”沙鴻達驚得站了起來,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音,餐廳裏的人都看他,他才發覺失态,又急忙坐下,“你怎麽能這麽做呢?”在國內,上大學是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當年他就是因為考上了好大學,才能出國留學。冒名頂替這種事,太招人恨了。他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這樣做。

“我知道我錯了,我也後悔了,我跟姐姐道歉,可是她不肯原諒我。爸爸,我們補償姐姐好不好?”沙瑤哭得梨花帶雨,沙鴻達雖然痛恨她的所作所為,畢竟是親生女兒,見她哭得傷心,心疼不已。

“我們當然要補償萬瑜,這是咱們欠她的,那萬瑜呢,沒有讀大學嗎?”

“我的成績太差,只能讀三本,姐姐不願意去,複讀了一年,考上了一本。”

“還好,你姐姐争氣。”

沙瑤笑了笑,“其實這樣也不錯,我們倆都讀了好大學。”

不錯嗎?被人冒名頂替,還要繼續複讀,十八歲的萬瑜大概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吧。

在那個家裏,萬瑜到底是如何過的?

沙鴻達的心裏莫名的抽痛,為着萬瑜,如果她是自己女兒,他要拿出所有的一切來補償她以前丢失的快樂。

回去的路上,沙鴻達合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沙瑤則是興致勃勃,欣賞着紐約的夜景。

——我只是希望能有純淨的親情。

耳邊突然響起蔡毅城的這句話,沙鴻達猛然睜開眼睛。歪頭,看到沙瑤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同萬瑜的臉悄悄比較,沙瑤的臉略圓,下巴微兜,鼻翼稍寬,萬瑜則是鵝蛋臉,鼻梁很挺,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捏捏鼻翼,怎麽覺得他的鼻子更挺一些呢。

獨自待在卧室,沙鴻達給律師打電話,“當初你回國,去萬家采集DNA的時候,是親自帶着沙瑤去的醫院嗎?”

“我當時去萬家的時候,只有萬先生和沙小姐在家,我說明來意後,沙小姐的情緒很激動,不肯跟我去醫院,萬先生也不肯相信,我出示了殷小姐的信件,他們才信了。但是沙小姐還是不肯跟我去醫院,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拿了她幾根頭發。還是萬先生勸了好久,才肯給我的。”

“你親眼看着拔下的頭發嗎?”

“是,但是頭發不太好攜帶,萬先生拿着頭發去屋裏找了一趟袋子,裝好了,才給我。怎麽了沙先生,是有什麽不妥嗎?”

“沒有,我就是突然想起來問問,沒別的事了,我先挂了。”

沙鴻達坐在黑暗裏,心裏還是無法平靜,他的腦海裏一直盤旋着一個念頭,沙瑤會不會像頂替萬瑜讀大學一樣頂替了她?

………………………………

萬慶國又輸了個精光,給沙瑤打電話,發現她的電話打不通,發微信,她也不會。萬慶國焦躁起來,想起了萬瑜。顫巍巍地摁電話號碼,到了最後一位,又删掉,他還是沒膽子給萬瑜打電話。

沒有錢,連吃飯都成問題,萬慶國是那種不會委屈自己的人,他想起了正在談的對象——張麗麗。

張麗麗在某個信貸公司上班,還是專管放貸的,如果找她,借一筆款子出來……

萬慶國搓着手,仿佛看到了曙光。當下給張麗麗打了電話,張麗麗倒是很痛快,一拍大腿就決定了,貸了他五萬塊錢。

拿到錢,萬慶國又投入到賭博大業中去了,眨眼的功夫,贏了十萬。

萬慶國很高興,請張麗麗吃飯,還給她一萬塊錢當酬勞。

張麗麗自然高興,撫摸着萬慶國的手,“我就知道你不會一直窮下去的,等你賺夠五十萬,我就嫁給你。”張麗麗嬌羞地紅了臉,腳鑽過褲管,在萬慶國的腿上蹭了幾下。

萬慶國的小腹立刻竄起來一團火,兩眼冒出淫.光,緊緊抓住張麗麗的手,那手真滑,跟死去的婆娘完全不一樣,要是這雙手摸在自己身上,肯定爽死了,“麗麗,今晚去我家。”

張麗麗嬌嗔地瞪他一眼,“瞧你那色樣,急什麽,遲早是你的。”食指在他的頭上輕點,格格地嬌笑起來。

萬慶國立時被迷得七葷八素的,“你笑起來真好看。”

“傻樣。”她從皮包裏拿出兩張電影票,“吃完飯去看電影。”

萬慶國忙不疊點頭,看電影好啊,黑燈瞎火的,幹點啥都方便。

此時,蔡毅城家也是黑燈瞎火的——跳閘了。

萬瑜舉着手機,手電光正好落在蔡毅城的頭頂。蔡毅城摸索了一番,合上了閘,房間裏頓時亮了。

“找個師傅來檢查下線路吧,也沒用多少電啊。”

蔡毅城表示同意,萬一他不在家的時候掉閘,萬瑜還得合閘,太危險。

飯燒了一半,菜在竈上,燒的半熟。

蔡毅城繼續燒菜,萬瑜在客廳裏看電視。新聞裏說警方才破獲了一起網絡賭博案,涉案金額巨大,逮捕了十幾個嫌疑人。

現如今,網絡犯罪越來越猖獗,個人信息洩露嚴重,不客氣的說,連你叫什麽,住哪裏對方都知道,這年頭,還有什麽隐私可言啊。

萬瑜發感慨,聽着廚房裏傳來的叮叮當當的聲音,丢下遙控器,走了進去。

高大的男人戴着圍裙,神情專注,就像他平常診斷病人。

萬瑜在身後抱住他,在他的後背上蹭,“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麽辦,好想跟你結婚啊。”

“我明天去拿戶口本。”

“你爸媽會不會不同意?”

“不會,我是養子啊。”

“那我明天也去拿戶口本,順便把戶口摘出來。”

蔡毅城盛菜,萬瑜突然高興地笑起來,結了婚,這男人就是她的了,就可以撲倒了,想想就興奮,雙眼啥時冒出綠光,就跟狼見了獵物似得。好在蔡毅城只低着頭,沒發現她的異樣。

她端起臺板上的菜,吹着口哨,放在了餐桌上。

還是那首《紅玫瑰》,蔡毅城的心中一抽,疼痛從心髒向四肢百骸蔓延,“為什麽喜歡這首歌?”

“因為它貼切啊。人生處處面臨着選擇,而不管你選擇哪個,到頭來總會後悔,總會覺得,如果當初我選擇的是另一個該有多少。”萬瑜踮起腳,在蔡毅城的嘴角上啄了下,“所以,在選擇前,一定要深思熟慮,貨物一經售出,概不退換哦。”

蔡毅城輕笑,攬住她的腰身,“裝箱清單裏有沒有産品說明書,合格證之類的?保質期是多久,有沒有售後服務?”

“本産品自出廠之日就經權威部門鑒定合格,說明書齊全,永久保質期,自帶售後服務。而且全球限量,只此一款。你賺到了。”

“哈哈……”

蔡毅城低頭吻她,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原來是這般幸福快樂,那些曾經的苦難,都是為我們相遇提前做的鋪墊,沒有那些不快樂的體驗,就不會明白快樂是何等的珍貴。

門鈴不合時宜地響起,蔡毅城松開她,整理她亂掉的頭發,摘了圍裙,去開門。

門外的田家富依然局促不安,“順……毅城。”

蔡毅城蹙了下眉,側身,“進來吧。”過了這麽些日子,他已能接受田家富的存在,只是面對他時,還是有些不舒服。

田家富走了幾步,又退回去,急急忙忙脫鞋子,“不好意思,忘記了。”

“不用脫了,進來吧。”

“那多不好。”

“叔叔,真的不用了。”

田家富這才紅着臉,坐了,掃了眼餐桌,“你們還沒吃飯?會不會太打擾?”

“不會,你吃飯了嗎?一起吃吧。”

“不了,我吃過了。”田家富的臉通紅,鼻翼翕動,幾欲開口,又咽下去。

萬瑜給他倒了杯水,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握住蔡毅城的手。他的手心裏全是汗,手指冰涼。萬瑜拍了拍,示意他安心。

蔡毅城咳了下,“有……什麽事嗎?”

田家富端起茶幾上的水杯,一股腦喝下去,舔了下幹裂的嘴唇,深呼吸一口氣,道:“是這樣,你媽,不,我老婆,我老婆生病了,腫瘤,要開刀,我們等了快半個月了,還沒有排上,再耽誤下午,怕她……熬不過去。忽然想起你是醫生,你看看,能不能幫下忙,趕緊給我老婆做手術,我們家裏錢不多,城裏又花銷大……”田家富的聲音越來越小,從未盡過父母的責任,把他扔了,還要來找他辦事,田家富覺得自己有點不要臉。

“在哪個醫院?”

“省立醫院。”

“我有同學在,明天我聯系看看。”

“那真的太謝謝你了。”田家富站起來,因為高興,皺紋都閃着光,“你們趕緊吃飯,飯涼了,吃得胃不舒服。”

“叔叔,你也一起吃吧。”

“不了不了,我得趕緊回醫院去,就你五弟在,我怕他照顧不好你媽。”

蔡毅城怔住了,萬瑜送田家富回來,他還怔在那裏,回不了神。

萬瑜拉着他坐下,“明日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她畢竟是你的親生母親。”

蔡毅城點點頭,靠在她懷裏,像個無助的孩童。還沒見過親生母親,就得了腫瘤,也沒問是惡性的還是良性的,還有那麽什麽五弟,今年多大了。

腦子裏不停地轉着,有惶恐,有不安,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期待和興奮。

☆、沖突

萬瑜和蔡毅城一起到省立醫院看望王曉花。

蔡毅城的手汗津津的,心中的不安慢慢擴大,他不知道,這不安是因為快要見到親生母親,還是因為親生母親生病了。

一只溫熱的小手握住手背,蔡毅城扭過頭來,萬瑜給了他一個安心的微笑,她特意請了半天假陪他,還體貼地開車,生怕他太過緊張。

蔡毅城回了個笑容,不安消失了大半。當你害怕一件事,不得不獨立面對和有人陪你面對的心情是很不一樣的,而那個人又恰好是你的愛人,就不再那麽害怕了。

車子緩緩駛入醫院,停好車,蔡毅城解開安全帶,下車後,拉開後車門,拿出水果籃和一束康乃馨。

蔡毅城先給田家富打了個電話,問他們住在哪間病房,才進了電梯。田家富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還帶着哽咽,大概是沒想到蔡毅城真的來了。

兩人從電梯裏出來,直奔病房。

王曉花在四人病房,病房裏很嘈亂,家屬或站或坐,有說話聲,有飲泣聲,還有人大聲咳嗽。

病房的門開着,一家三口不停地張望,尤其是王曉花,巴巴地望着,要不是田家富攔着,都要到門口接了。

越是離病房近,蔡毅城的心裏越忐忑,腳下的步子就越遲疑,最後幹脆站在了門口,怎麽都邁不開那一步。

萬瑜也不催,就在旁邊等,她拿着花,低頭默默地數花瓣。

病房裏的人仿佛感應到了,王曉花臉上的企盼換成了疑惑,自責和愧疚。孩子不願意見她,她不怪他。

田家富唉聲嘆氣,是,誰讓咱們對不起孩子呢。

田寶根乖巧地站在一旁,父母不說話,他肯定也不會說,只是眼睛盯着門口,心說三哥你倒是進來啊。

蔡毅城閉了閉眼,都到這個份上了,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這一步。他回頭看萬瑜,萬瑜朝他露出一個大笑臉,還調皮地眨眨眼。蔡毅城當下就笑了,牽着她的手,走了進去。

一眼就看到了王曉花,她穿着格子上衣,留齊耳短發,黑色的頭發裏夾雜了很多白發,但是她的五官很漂亮,能看出年輕的時候是個美女。

明明病房裏還有其他女病人,蔡毅城就是知道她是,并不是因為田家富在,而是那種流淌在血液裏的親人間的感覺,很微妙。

田家富和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站在病床前,想來那男孩子就是田家富口中的五弟。

田家富很激動,招呼王曉花,“曉花,你看誰來了?”他扶起王曉花,在她身後塞了個枕頭。而後緊走幾步,快到蔡毅城面前時,止住了腳步,手足無措的,只顧着嘿嘿的笑。

蔡毅城把水果籃放到桌上,萬瑜則找了個花瓶,插上康乃馨,甜甜地叫了聲叔叔阿姨。

“哎。”

“哎。”

兩口子忙不疊答應。

王曉花的臉色蠟黃,眼睛卻很明亮,上上下下地看蔡毅城,“順子長大了,長大了……”她捂着嘴巴,眼淚像開了閘的小河,不斷地從眼睛裏流出來。

田寶根爽快地喊了聲三哥,蔡毅城轉頭看他,小夥子跟他的個頭差不多,因為長得瘦,顯得更加颀長。

“多大了?”

“26。”

“工作了嗎?”

“在一家工廠打工,媽病了,就來照顧媽了,我怕爸一個人忙不過來。”

倒是孝順。

蔡毅城颔首,“我有個同學在這家醫院,我去打個電話,盡快安排手術。”

“好好,麻煩你了。”田家富嗫喏着,要是再等下去,做手術的錢都沒了。

蔡毅城推過萬瑜,“這是我女朋友萬瑜。”萬瑜又笑着就叫了聲叔叔阿姨,兩口子也笑着應了,王曉花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家兒媳婦,暗暗嘀咕比家裏那倆俊俏多了。

蔡毅城到病房外打電話。

萬瑜打量病房,不到三十平米,四張病床,再加上家屬,整個房間非常擁擠,空氣不流通,充斥着一股難聞的味道,想來也休息不好。她朝幾人笑笑,“我去問下還有沒有單間。”

“姑娘不用了。”

“用的,阿姨,你們來了,我們得照顧好。”

萬瑜也不等她說話直接出了病房,掃了眼在走廊盡頭打電話的蔡毅城,便下了樓。

王曉花趕緊叫田家富攔着,可是等田家富出去,早已看不到萬瑜的人影,倒是蔡毅城走了過來,“我找到我同學了,他今天正好在。”

“毅城,你去叫萬瑜,別讓她換病房了,我們住這個挺好。”

蔡毅城愣了下,笑道:“她想換就換吧,……住單間更好些,我去問問能不能接盡快手術。”

田家富只得又回來,複述了蔡毅城的話,末了,嘆了口氣。

王曉花說:“随他們吧,等做好手術咱們就回去了,不麻煩他們。”她有點怔忪,怎麽說也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心心念念了二十幾年,每回都是在夢裏,抱着兒子,聽他一聲聲地叫着媽,這真見了面,客套的像個陌生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聽他叫她一聲媽。

田家富知道老婆在想什麽,“別要求太多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唉,也幸好沒跟着咱們,要不哪裏有錢在城裏買房子,還有這麽好的女朋友,又懂事又漂亮,要不怎麽說城裏人好呢。”

田家富扶老婆躺好,囑咐田寶根,“老五,你三哥的事,回去了別跟你的幾個哥哥說,尤其是老二,聽到沒有?”

“聽到了,爸,媽做完手術咱們就回家了吧?咱們以後也不來三哥這裏了是嗎?”

田家富嘆了口氣,點點頭,當初是他們扔的孩子,沒臉再見孩子啊。

田寶根一直盯着門口,這都出去快十分鐘了,還沒進來,該不會就做做樣子吧,要是換做是他,可能不會來,扔都扔了,還認什麽親啊。

此時,蔡毅城在醫生的辦公室裏,看着王曉花的片子,眉毛打成了結,腫瘤長在了胃裏,有一顆大的彈珠大小,而且還是惡性的。他的心莫名地揪在一起,呼吸也有點困難,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恢複通暢。

“要切除胃,才能防止癌細胞蔓延,我事先跟病人溝通過,他們主張半切,我的意思是全切,治愈的可能性大些。毅城,我們是同學,我也不瞞你,病人的癌細胞擴散的很快,如果半切感染的可能性極大。”

“我做他們的工作,……最快什麽時候能手術?”

同學翻了下日程安排,“明天吧,我把時間調一下。”

“好,謝謝你。”

“咱們是同學,什麽謝不謝的。”

蔡毅城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心情沉重。病床上的女人就是給了他血肉之軀的人,她慈祥的目光深深烙印在心裏,那是他渴望已久的東西,每次葉欣研那樣看着蔡翌辰的時候他都很羨慕。

他心裏有個想法,想留住那目光。可讓他叫一聲媽,他又張不開口,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

萬瑜給王曉花換到了單人病房,安靜,寬敞,窗戶朝南,陽光照進來,暖洋洋的。有沙發和幾把椅子,父子倆可以休息,不用再睡在走廊裏。

一家三口都很感激,王曉花說:“其實住四人間挺好的,也不吵,害你破費,……單人病房很貴吧?”

萬瑜重新找了個瓶子插康乃馨,放在床頭櫃上,“不貴,阿姨您盡管住,身體要緊,錢都是身外物,沒了再賺。”

家裏的倆兒媳婦就知道朝他們二老伸手要東西,病了,不僅不來看,還不讓兒子們拿錢,巴不得她早點死。兩相一對比,萬瑜就太好了。

王曉花抹眼淚,暗搓搓的想要是順子認了她這個媽該有多好,最少,有一個兒媳婦不讓她生氣,“真是好孩子,我一直想生個女兒,誰知道一連生了五個兒子,老四還夭折了。”

萬瑜拿紙巾給她擦眼淚,“兒子也好,将來不會去別家,就守着你們二老。”

“窮人家的孩子女兒比兒子好,女兒長得漂亮了可以嫁個好人家,不用跟着吃苦。兒子養不起,蓋不了房子,娶不到媳婦兒,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又丢面子……”

眼看着王曉花越說越多,萬瑜趕緊攔住,“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也不能操心一輩子,還是要靠他們自己。”

“說的是。看我,跟你唠叨這些做什麽。”王曉花趕緊擦幹淨淚,笑了笑。

蔡毅城長得很像王曉花,尤其笑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萬瑜有點恍惚,殷霞最後的日子也是在病床上,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對萬瑜反而好起來,經常拉着她的手嘆氣,說什麽對不起她,這些年來讓她受了很多苦。

萬瑜當時還是恨她的,人都長大了,過去的日子也不可能重新來過,說一些愧疚的話,除了讓她自己心裏舒服些,有什麽用呢。

殷霞住院的那段日子,萬瑜很少去醫院,去了也是待一會兒就走。萬慶國也很少去,都是沙瑤在照顧,可她也知道,沙瑤那性子,也就是做給外人看看,不當着人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麽折騰她。

殷霞最後的目光是落在萬瑜臉上的,可是那目光卻不是看她。仿佛穿過歲月,看見了那些過往。

殷霞死後,好長一段時間,萬瑜總覺得她還在,還會跳起來跟萬慶國吵架。

下葬的那刻,她才真的覺得殷霞不在了。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掉一滴淚,木然地看着一切,聽沙瑤撕心裂肺的哭,她當時還想如果沙瑤去做演員,一定能拿奧斯卡。

蔡毅城推開門進來,單人病房裏的氣氛很溫和,他跟着眉心一展,将醫生的話重複一遍。

王曉花沉默着,田家富問:“胃都切除了還能吃飯嗎?”

“能,只是吃食上面要注意些,只要調養得當,跟正常人沒有分別。”

田家富看王曉花,王曉花點了點頭,“那好吧,全切。”

蔡毅城的嘴角翹了翹,心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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