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學

安陽侯府位于內城西面的鳴玉坊內,而國子學則在內城東北角,坐馬車過去,晃晃悠悠,得小半個時辰。

魏祈寧原來念書習武時,從未有過功課未完成的情況,她向來只有比先生布置的完成更多,今日這般,當真有些忐忑。

國子學分六堂,正義,崇志和廣業為初級,修道、誠心為中級,率性為最高級。監生每月有一考,優者積一分,劣者無積分,餘者積半分,一年十二考,若積滿八分,可升一級。

魏家兩兄弟在國子學裏讀了兩年,魏祈安次次月考都是優等,已經升入率性堂,今年也仍是全滿分,不久便可肄業,即便不參加科舉,也能謀到一官半職。

反觀魏祈寧,考到劣等的次數不勝枚舉,偶爾有進步,也只能得半分,讀了兩年仍然停留在正義堂,再加上安陽侯府如今沒落,每日面對一大幫權貴子弟的學正,自然對她不假辭色。

不久,馬車便到了安定門大街,魏祈寧下車步行。

入太學門,過碑亭,便随處能見身着襕衫,頭戴儒巾的監生們,手持書卷,在庭院內誦讀,而不遠處率性堂外,魏祈安正與一位氣宇軒昂,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說話。

那男子看來比魏家二兄弟長了一兩歲,約莫十七八歲,一樣的襕衫儒巾,腰間懸美玉,舉手投足間,氣質不凡,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大病初愈。

魏祈寧只看了一眼,覺得那人面生。那青年似察覺到她的目光,眼神一窒,随即饒有興味沖她笑了笑,轉頭與魏祈安說話,似乎在議論她。

魏祈寧移開視線,心中大約都能猜到,魏祈安無非是說她繡花枕頭,胸無點墨,懦弱無能。

“表弟,你這腦袋是怎麽了?”一個身形微胖,五官圓潤的青年,持着把折扇,湊到魏祈寧身邊,悄聲詢問。

這青年正是魏祈寧林氏舅舅家的獨子,表兄林進益。

林家這兩年也沒過去財大氣粗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拔一根汗毛,也能肥死貧苦百姓家。

去歲林家舅舅為了給兒子謀個官老爺身份,特意花了大價錢,捐了個監生的位置。可惜這位表兄算賬有一手,讀書卻讀不上的,念了一年,還停在正義堂,與魏祈寧算是難兄難弟。

魏祈寧還未答話,替她收拾桌案的長安就答:“表少爺快別問了,還不是我家大姑娘,出言侮辱了先夫人,我家少爺氣不過,同她多說了兩句,兩人推搡起來,竟把少爺撞成這樣!”

因是表兄弟,林進益與魏祈寧交好,故而長安說話能随意些。

“哎,怎麽公侯家的姑娘,竟是如此蠻不講理?真教人望而卻步。”林進益渾身一顫,帶着臉上的一層肉也抖了抖。

林家一門原來都是相貌極好的,魏祈寧的母親年輕時也是坊間有名的美人。林進益五官生得也俊,就是養得富态了些,看着憨态可掬。

他的小書童六合也是虎頭虎腦的,胖圓的臉上顯出困惑的表情:“可不是嗎?我家老爺總說,當年就不該讓姑太太嫁進侯府,說那些高門貴族沒一個好的,可如今說起少爺的婚事,又總想說個官家大小姐,真搞不懂。”

林進益忍不住用折扇的扇骨在六合腦袋上敲了下,沒好生氣道:“邊兒去,少跟這兒瞎摻和。”

他今年十七,初探人事,說起婚娶之事,臉皮竟有些薄。

魏祈寧沒嘲他,雙手掩在袖中,微微笑了下。

這一笑,竟令林進益有些失神,一是紅了臉,舉着折扇的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他這小表弟,生得玉質恬然,只是總冷着一張臉,木讷不語,像只倔強又可憐巴巴的兔子,今日這輕輕一笑,竟讓人覺得……冰雪初融,如沐春風,豁然開朗,連庭中蔥郁的花木,都失了顏色。

“表兄?”魏祈寧試探着喊了聲。

林進益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道:“表弟好生休養,回頭我差人,送些上好的補品傷藥去府上。”

林家做的是藥材生意,在京城開了不少藥材行,原來他們總想送些東西時,魏祈寧都拒絕了,今日卻一反常态,拱手道謝,更讓林進益怔了怔。

魏祈寧明白,林家知道她在魏家的境況,同她交好,僅是因為舅父林德水從前與妹妹感情好,別無他求。

況且,她還打算在林家藥鋪能買些質量上乘的藥材好好調理身子。

不一會兒,幾位博士、助教、學正、學錄等人魚貫入內,監生們自覺回堂內,書童們也趕緊退出。

魏祈寧又看了眼方才那青年,三位博士正親自上前與他交談,想來的确身份應當極為高貴。

無暇再想,正義堂學正龔勁松已經入堂。

此人四十多歲,當年考中舉人後,便屢試不第,只得發奮考了舉監入國子監就學,前前後後念了五年才肄業,他能當上學正,憑的全是會看人眼色,踩低捧高的本事。

學生們将寫好的功課放置在桌角,等先生查看。

龔勁松手持戒尺,從第一桌開始,踱着步子一個個看過去,遇到寫得好的微微點頭以示表揚,遇到寫得不好的,先掀眼皮看看是哪個,若家世好,便微微搖頭,說一句“須用心”,若是家世一般,甚至是民生出身,那一把戒尺便結結實實招呼上去,一記下來,把人手掌打得通紅。

魏祈寧坐在座上,微微握了握拳,她一字未寫,還不知要挨幾下,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不一會兒,龔勁松便行到魏祈寧桌案前,對着她空無一物的桌角不悅道:“魏祈寧,你的習字呢?”

魏祈寧硬着頭皮站起躬身道:“先生,學生未完成習字,願領責罰。”

龔勁松捋着山羊胡的手一頓,有些不敢置信:“你說你未做功課?”

國子監向來監規森嚴,即便權貴子弟,在整體氛圍的影響下,也鮮少有不做功課的情況,今日還是龔勁松從教以來頭一次遇上,這魏祈寧原來次次考較便都在末尾,如今竟連功課也不做了!

他頓時感到自己的權威遭到挑戰,氣得漲紅了臉,山羊胡吹得一翹一翹,聲色俱厲喝道:“未做功課,該罰十下,你可認罰?”

那戒尺是上好玉石做的,比普通木質戒尺結實,打下去更疼上數倍,平日先生懲戒學生,頂多三五下,此時要打十下,魏祈寧那張無甚血色的白皙臉頰和瘦弱的身形,着實讓人捏把汗。

林進益在旁聽着,他平時雖怕學正,此刻也趕緊道:“先生,祈寧不做功課,實則是因他受了傷,身子弱的緣故,定不是有意的!”

龔勁松回身狠狠瞪了林進益一眼:“你那字也如春蚓秋蛇,怎還有心思替他人說話?”

他說着,又上下打量魏祈寧一眼,目光在她額頭處暗紅色的傷口停留一瞬,便又被怒氣掩蓋:“魏祈寧,我瞧你尚能行走讀書,有傷可不是不做功課的借口。今日若不罰你,難以服衆。你可認?”

魏祈寧伸出雙手,低頭道:“學生認罰。”

龔勁松将她領到中庭,當着六堂所有人的面,開始一下一下的打。

六堂內上百雙眼睛齊齊望着這邊,有的鄙夷,有的不以為然,有的幸災樂禍,還有的無動于衷。

魏祈寧咬牙忍受,只當替自己換個教訓。雖然昨夜又是受傷又是罰跪,遭遇太多變故,但若是她多留心眼,昨夜罰跪完後,便會想起功課,今日也不至于此。

第一下時,她手心便開始泛紅,又麻又疼,第二下第三下,疼痛從手心的一小塊皮膚蔓延至整個手掌,到第五下第六下,她只覺掌心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來來回回齧咬,雙臂開始不住打顫,直到第十下落下,她的雙手已經又紅又腫,失去了知覺。

龔勁松打足十下,冷聲問:“今日之教訓,你可記住?”

魏祈寧疼痛難當,雙眼通紅,顫巍巍垂下雙手,強忍着哽咽道:“學生記住了,絕不再犯。”

龔勁松這才滿意但收回戒尺,道:“如此甚好。你回去應當多向你弟弟學,都是一家兄弟,怎會差別如此之大?昨日之功課,乃是臨沈度大人之《靜齋箴冊》一篇,你回去即刻補上。”

魏祈寧應了是,在衆人各異的目光下,邁着虛軟的步子回正義堂的座上。轉身時,她瞥見方才那青年,正若有所思望着自己。

只是她無暇思考,滿身虛汗,嘴唇的血色也褪去大半,好不容易坐到椅子上,腦中暈眩不已,雙手更是不住顫抖。

上午的講學即将開始,尋常并不露面的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許存仁卻突然一身品官官服,從彜倫堂中步出。

只見他親自将方才那青年領到庭中,對衆人道:“諸位,此乃慶國公世子,從父蔭,今日入監,同大家一同學習,往後便都是同窗了。”

青年立在祭酒身邊,聞言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沖衆人謙遜作揖道:“在下鄭懷文,見過諸位同窗。”

原來是他,魏祈寧了然,難怪會與魏祈安相熟,又難怪得祭酒另眼相看。

慶國公如今掌着皇城禁軍,是深受今上信任的禦前大臣,即便京城重文輕武之風日盛,朝中權貴也要敬他三分。

因慶國公乃鄭氏的異母兄長,鄭懷文可算是魏祈安的表兄。

聽聞慶國公一連生了數個女兒,好不容易才有這麽個兒子,十歲不到便封了世子。可鄭懷文早産,打小落下哮症的毛病,一直跟着老夫人在京郊的慈恩寺靜養,近日才回府。

這位新來的勳貴子弟,僅憑出身,将來前途就不可限量,衆位監生都眼巴巴望着,希望能與之結交。

按監規,新入監者,該分在正義、崇業與廣業三堂。

三位博士領着鄭懷文往廣業堂去,他卻半道停下,沖三人道:“先生,可否容學生在正義堂就學?”

其中一位姓丁的博士詫異道:“你前日來入學考較時,文章條暢,文采卓越,祭酒言,若非礙于監規,你可直入率性堂,為何今日卻要去最低一等的正義堂?”

鄭懷文笑道:“先生謬贊,學生慚愧。既然都要從最低一級讀起,學生願入正義堂,也好幫助更多同窗,不辜負先生們的諄諄教導。”

衆人先前便覺得鄭懷文雖為權貴子弟,卻謙遜随和,如今聽他這樣說,更是欽佩他的胸懷。

三位博士即刻同意:“你能有如此想法,我等甚是欣慰。”

龔勁松遂領着鄭懷文入堂,正要替他安排座位,鄭懷文已先一步行至魏祈寧身邊,溫聲道:“祈寧表弟,不知我可否在此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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