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狼狽
正月底,國子監重新開學。
魏祈寧只覺應考的壓力越來越大,時間也愈加不夠起來。
國子監中,同樣應會試的監生們也是如此,有些甚至因壓力太大變得越發情緒急躁,往日謙遜有禮的同窗之間,好幾次惡語相向,在動手腳之前,才堪堪被旁人勸住。
林進益私下苦着臉沖魏祈寧抱怨:“我既盼着會試快些來,好散了監中這透不過氣的氣氛,又怕你到時考上了,要即刻當官去,咱們便不能在一處上學了。”
魏祈寧自然也盼着考上進士入仕途,好暗中調看去歲南境的案卷,查出幕後真相,但在監中讀書也是難得舒心的日子,不但有林進益,還有鄭懷文,這些純善熱心的同窗。
然而如今離會試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容不得這般胡思亂想,傷春悲秋。
她只道:“即便沒有會試,咱們在監中也待了近三年,沒多久也該肄業了。”
林進益執扇敲敲腦袋,嘆息道:“也是,想不到已這麽久了。我爹說,待我肄業,便先讓我去別的州府的鋪子裏漲漲經驗再回來,接着便幫我娶一房媳婦,讓我管着生意。”
這樣安排倒不錯,魏祈寧道:“舅父不再想教你做官了嗎?”
林進益摸摸鼻子,嘿嘿笑道:“就我這榆木腦袋,自然考不上科舉,我爹說,既然已經捐了一個監生,将來便再捐一個虛職吧。”
魏祈寧覺得這是好事,林進益的确不适合讀書,更适合經商。
“如此也好,表兄的确是經商的人才。”
林進益滴溜着眼睛低聲道:“這裏頭的人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有你說我是人才!”他悄悄指指中庭裏穿一身青袍,搖頭晃腦讀書的徐致清,“你瞧他,一樣是中舉,你和你弟弟就如往常一樣,他便每日都要穿着青袍招搖過市,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
大延律規定,青袍只有獲得舉人功名者才有資格穿。徐致清鄉試時也考上了詩經舉人,雖然名次沒有魏祈安好,至少也有了功名。
徐致清寒門出身,對功名無比渴求,同監中勳貴官家子弟自然不一樣,同別的寒門子弟也不大合得來。
魏祈寧順着徐致清面對的方向望過去,那一邊正是坐在率性堂中心無旁骛溫書的魏祈安。
她不禁失笑,難怪徐致清人緣不大好,他的嫉妒心實在有些強,魏祈安從未得罪過他,卻總被當作眼中釘。
講學時,學正再度大大誇獎了魏祈安的文章,卻列舉了徐致清文章的不足之處。
徐致清掩在桌案後握成拳微微顫抖的雙手,仿佛努力克制着即将破土而出的憤怒。
魏祈寧心中咯噔一聲,想到近來監中越發浮躁易怒的氣氛,休息時間便立刻提醒魏祈安要小心。
魏祈安本不以為意,只以為魏祈寧危言聳聽,好好的讀書人,斷不至于一時沖動做出什麽事。
豈料下午放學時,魏祈寧從校場上回來,便在安定門大街上遇到魏祈安,只見他面色難看的站在蕭瑟的寒風中,身旁是損壞的馬車。
一刻鐘前天下起了雨,又陰又冷。魏祈安寶藍色的襕衫潮濕不已,沾了不少泥濘,衣擺處還劃了道大口子,頭上的網巾也歪了,顯然是方才從馬車上摔了下來,有說不出的狼狽。
旁邊的馬車底下的木軸不知為何竟斷了,顯然是不能再用了,車夫與書童正對着散落到一旁的兩個輪子犯難。
魏祈寧過去時,便聽書童抱怨:“怪道方才我瞧那徐致清在咱們車旁鬼鬼祟祟的,果然沒安好心!”
話音剛落,魏祈安便想起之前兄長的提醒,一時臉色更加難看。往常都是他冷眼旁觀魏祈寧出醜,今日卻完全颠倒了。
他不禁帶着些氣惱,冷冷道:“長兄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如今連他自己都有些氣之前竟未将魏祈寧的忠告放在心上。
魏祈寧頭一次見這只比她小了一個時辰的弟弟露出這般孩子氣的模樣,只覺新奇,也未将他的懊惱放在心上,只道:“乘我的馬車一道回去吧,這車待回府後再請人來擡走。”
魏祈安繃着臉,薄唇緊抿,卻還是點頭同意了。他心裏再不願意,也曉得這是對方的好意,更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若拒絕了,讓書童再去雇別的馬車,只能浪費更多的時間。
馬車裏無風無雨,比外頭暖和多了,才上車,魏祈安便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魏祈寧瞧他渾身濕漉漉的狼狽樣,從車壁旁取了一套幹淨的衣服給他:“這是我的,換上吧。”
她因到校場上練習得多,總會帶一身衣衫以備不時之需。衣服是寬大的月白襕衫,袖口和衣擺處都繡着竹葉的紋樣,魏祈安雖比她高,應當也是能穿的。
她說罷便撐着傘下了馬車,将車裏的空間留給魏祈安一人。
魏祈安萬般尴尬,權衡再三,還是脫去了又濕又冷的衣服,換上手中幹淨的衣服,心裏還嘀咕,那人也忒講究了,親兄弟間,換個衣服都如此避諱。
然而換好後再掀開簾子,卻見那人正給他的車夫和書童分點心,連取暖的手爐也一并給了他二人。
魏祈安微微皺眉,情緒複雜,幾度張口,卻欲言又止,最終只道:“換好了,快回去吧。”
二人回府請安時,鄭氏一眼便瞧見魏祈安的衣服換了,便多問兩句。
魏祈安到底也要面子,不願說被徐致清下絆子的事,搪塞兩句就算過去,回屋又心神不定,思來想去,總該道聲謝,便又取了本《狀元策論集》作謝禮,直接往西院去。
……
西院裏,魏祈寧剛回屋換了身衣服,便往老夫人的中院去了。
雖說老夫人喜清淨,免了晚輩們的晨昏定省,她仍是每隔數日會過去問候,有時陪着說話泡茶,有時則只坐一坐便回。
魏祈安到西院時,便撲了個空。
宋嬷嬷和臘梅将他帶到屋裏,泡了茶上了點心好生招待着,出門囑咐巧兒:“少爺在屋裏,你一會兒留心些,我二人去東院領碳火和月銀。”
巧兒來了許久,始終被發配在遠離正房的角落裏,不是看爐子,便是灑掃澆花,甚至還洗過恭桶,終于漸漸收了原先的心思,不再奢望。
如今宋嬷嬷和臘梅一道離開,仿佛是上天掉下的機會。想起之前錢嬷嬷給的東西,她立刻心思活絡起來,盛了一碗姜茶,稍稍動些手腳,便往房中去了。
屋裏,魏祈安還穿着之前魏祈寧的衣衫,背對着門站在書案前,一頁一頁看魏祈寧的習字。
巧兒先去并不知二少爺來了,入內時心中又忐忑,瞧一眼便低了頭,并未發覺不對,只隐約間覺得大少爺又長高了些。
她掐着一把溫柔如水的嗓音,細聲道:“天氣陰冷,少爺請喝些姜茶吧。”
說着,垂首斂目,将茶碗捧高,遞過去後仍俏生生立着,也不走。
魏祈安先前淋了雨,正需暖一暖,不疑有他,“唔”了聲,便接過茶碗一口一口飲。
魏祈寧平日喜濃郁可提神的姜茶,這一碗又甜又辣,味道沖得很。
魏祈安喝了一半,皺眉道:“這味兒也忒濃了。”
巧兒聽出聲音不對,驚慌的擡頭,這才發現眼前穿着熟悉衣袍的根本不是大少爺,而是二少爺!
再看他手裏的茶碗,那裏頭紅色的姜茶,早已被飲了一半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