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是質子(四)
“嵇小姐,公主正在找您。”
嵇長夢剛掀開營帳的門簾,恰巧碰上被公主派遣來尋她的丫鬟音兒。
暮色*降臨,遠處的營地篝火升起,侍衛攘攘熙熙清點着獵物,那邊的熱火朝天倒顯得女眷這邊有些安靜。她跟着音兒向公主營帳走去。
空氣中隐隐傳來血腥味,這圍場裏的獵物多是提前放養的,靈敏健壯,卻又不具危險性。皇室最小的公主靈筠到圍場第二天便傷了手,被拘在營帳不許出去打獵,她無聊極了,就常召嵇長夢這個唯一的同齡人過去解悶。
至于嵇長夢,似乎被聖上遺忘了,內侍帶她到分給她的營帳後,再也無人管過她。倒是随行的後宮女眷召見過她,她就陪着她們騎馬在周圍走上兩圈,而後就是陪陪靈筠公主。
待侍女通報過後,嵇長夢走進公主營帳,靈筠一身赭色騎裝,她坐在那裏用完好的手抓棋子玩,看到嵇長夢到,便笑道:“你可算來了,快來陪我下一局。”
嵇長夢向她福過,坐在她對面,公主執黑子向下,不過一會兒勝負已分。于圍棋一道,兩個人都算是臭棋簍子。兩人下過一局,嵇長夢就開始教靈筠如何下五子棋,簡單易學又頗具趣味,公主很是喜歡。
兩人又下了幾局,均有勝負,靈筠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推,直喊無趣。靈筠深受聖上喜愛,卻無驕縱之心,嬌俏可人,對她也無輕視傲慢之意,嵇長夢很是喜歡她。
兩人興趣也相投,短短幾天就成了閨中密友,見她面色煩躁,嵇長夢也未害怕,只一心去想如何逗她展顏,“明日我教你射箭如何?”
她面上一喜,小臉又沉下來,“父皇不讓我亂跑。”
“無妨無妨,我們明日只到東邊林子走走,那邊人少,到時立幾個靶子。”她傷到左手手指,找把輕便的弓也不會影響什麽。
“那就這樣說定了。”
東方既白,晨霧飄渺。嵇長夢走到帳外呼吸了下新鮮空氣,伴着樹木的芬芳。炊煙袅袅升起,侍從已在準備早膳。
她回到帳中,拿出弓來細細擦拭。正是晏修送的那一把,可惜來到這裏一直無用武之地。
她用過早膳,到公主營帳時,她已在翹首期盼,見到她來,興高采烈沖上來,捉住她的手,“元元,我們快走吧。”
嵇長夢知靈筠不喜人多,也沒讓丫鬟跟來,自己背着弓箭,挽着她的手,向東邊林子走去。兩人身後墜着兩個侍女和兩個侍衛,靈筠回頭看了一眼,知道也指使不走他們,皺着眉頭轉過身來。
東邊林子在營地後方,是一片小小矮叢林,獵物多在另一邊的樹林裏,因此這邊人煙稀少,地面又開闊平坦,很适合練箭。
空地上昨日已立上了幾個靶子,嵇長夢便跟靈筠講起了射箭要點,靈筠右手握着弓心不在焉地聽着,不時應幾聲。嵇長夢看了很是無奈,卻也無法開口讓她認真點,雖然兩人現在看起來關系融洽,但地位懸殊,不是她可以随意诘問出口的。
靈筠許久未聽到聲音才回過神來,她換到左手舉起弓來,右手拉開弓弦,問道:“是這樣嗎?”
嵇長夢給她糾正了下姿勢,她舉起擺了擺,便放下弓來,嘆了一口氣,“累了,我們去林子裏走走吧。”
然後沖着侍女和侍衛命令道:“我們去前面逛逛,不要跟太緊。”,便拉着嵇長夢走進了林子。
她們慢慢悠悠地走着,一直在侍從視線範圍內,他們也就沒有跟得太緊。靈筠視線一直若有若無向西方看去,似是對眼前一顆怪骨嶙峋的樹生了興趣,站立在那裏欣賞起來,嵇長夢順着她的視線也看向西方。
她不知道靈筠在尋找什麽東西,或者尋覓着誰,但她知道晏修此刻定然在那個方向,縱馬馳騁力挽雕弓。
突然呼啦啦一片振翅聲音,兩人一驚一道擡頭看去,頭頂上一群鳥接連飛過,倏忽間有遮天蔽日之感。
“也不知能不能打下一只。”靈筠喃喃說道。
嵇長夢卻是一笑,“這還不簡單。”
她尋了個開闊的地方,從背後拿下弓搭上箭,對準了空中飛鳥,瞄準它們的飛行軌跡,沖着一處拉滿弓射了過去,正中一只。
那只中箭的鳥嘶叫一聲,搖搖晃晃墜了下去,鳥群驚散開來,啼聲四處響起。靈筠拍手叫好,提起裙擺向鳥落地的地方跑去,身後遠處侍衛見狀連忙跟上。
嵇長夢揉了揉方才仰起略微酸痛的脖頸,也跟了上去。
她倒時發現不止有自己這邊的人,靈筠正叽叽喳喳跟一男子鬥嘴。
“八哥,你怕是沒有這個本事射下飛鳥的。”
“這只飛鳥卻也不是你的功勞。”
她看兩人沒有注意到她,走向旁邊牽着缰繩撫摸馬背的晏修,她的運氣還真是好呢,“晏世子。”
晏修擡眼看她,瞄過她手上的弓,點了點頭,臉色仍是淡淡,“嵇小姐。”
“阿修,我送靈筠回去。”八皇子正扶着靈筠上馬,見他點頭,自己随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竟也沒有發現嵇長夢這個“閑雜人士”。
侍衛撿起那鳥,也走了。
“我也送送你罷!”
嵇長夢心生歡喜,兩人同騎一匹馬,自己便可以颠簸之名攬上他的腰……身為一個大家閨秀,她正想推辭一下,卻見晏修牽着馬徑直朝營地走去,幾步過後停後有些困惑地看向未動的嵇長夢。
她咳了一聲,快步走到另一邊靠近他的地方,跟了過去。
她摩挲着那把弓,打破安靜的氛圍,“還未謝過晏世子送的弓,我很喜歡它!”
“賠禮而已。”晏修淡淡道。
嵇長夢無語凝噎。
“不知這幾日晏世子收獲可豐?”
“獵物馴養而成,野性盡失,狩獵起來也是無趣。”
“……這倒也是。”
嵇長夢瞄向身邊的晏修,這人每次都能把話說死。他眼睛微垂看着前方,露出潔淨的側臉,如白玉無瑕,嘴唇輕輕抿起,才顯出幾分青澀來。
她的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晏修将她送到營帳前告辭離開。晚膳時靈筠公主又遣人來請她,帳內燭火瞳瞳,她看到靈筠眼圈微紅,似乎是哭過的,她只有當不知道。
靈筠開口卻是先道了歉:“……今日卻把你扔在那裏。”
“無妨,晏世子送了我一程。”
靈筠講話時神色恍惚,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她擡頭問道:“元元,你平日在家做些什麽?”
“閑時喜歡看看書,近些日子也跟着娘親學着管家。”
她微微點頭,二人一道用了些晚膳。
嵇長夢到家時,才感覺到疲憊,恨不得立刻躺回自己舒适的床上去。她打起精神見過母親兄長,父親這次也随聖駕行,尚未歸家。
嵇夫人拉着她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看了好多遍,确保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嵇嘉業對春獵充滿了好奇心,纏着她問來問去,她坐在椅子上差點打起了瞌睡。
嵇夫人拍了下嵇嘉業腦袋,讓他別煩着妹妹,送嵇長夢回房休息。
她回去泡了個熱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回家的第二天,宮裏的內侍到嵇府傳聖上口谕,擇嵇長夢為靈筠公主伴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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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子走後,嵇長夢放下手中的筆,看着紙上整齊清秀的簪花小楷,很是滿意。靈筠過來拿起看了看,而後放下,“不錯,比起之前倒是有些進步。”
嵇長夢鼓起臉頰,之前自己的字确實僵硬刻板中規中矩,勉強能看而已,惹得她笑着戳了戳。
“午間就留在撷芳殿歇歇罷。”
“好。”
二人一道離開,課業并不繁重,但琴棋書畫均有涉獵,嵇長夢偏科嚴重,特別于吟詩作對一道,引得其他人笑話不如稚子。她就好脾氣地任她們調笑,跟這些性格各異的同齡小姑娘們一起,讓她想起曾經上學的日子。
她每日進學非常積極,還有一點原因,雖然皇子和公主不在一處學習但離得卻很近。她有心為之,幾乎每日都能見到晏修,眼下又正巧碰到。
晏修一身青色常服,清隽挺拔,獨自一人,見到她們向那邊走去,向旁邊側了側,讓出路來。
他倒是一直恪守“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準則,從不多看旁人一眼,有禮也不看。嵇長夢行至他面前行了個禮,“晏世子。”
他這才看了眼嵇長夢,向她回禮:“嵇小姐。”
又沖旁邊一身華服的靈筠擺了擺手,“見過公主。”
嵇長夢回頭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靈筠瞟了她一眼,“這修堂哥也太過冷淡了,也不知誰能入他的眼。”
她沒有應和,心裏卻是同意的。與晏修見得次數多了,方才發現他冷傲至極,一貫把他人當空氣,只別人主動向他打招呼,他才回應一下。
那她主動點便是。
小憩時靈筠拉着嵇長夢上了她的床,放下簾子,朦朦胧胧一片,兩人說起了悄悄話。
“元元,你、你是不是喜歡修堂哥?”
靈筠問得忐忑,嵇長夢卻回得坦然。
“是呀。”
靈筠撐起手來推了推她,“每次見到他你都那麽主動上前,你怎麽都不害臊的?”
嵇長夢學她撐起手肘,“有什麽可害臊的?他不理我,我就主動理他。再說,我又沒有做出什麽于禮不合的行為來,若不主動恐怕他連我是誰都不知呢。”
靈筠撐累了,放下手躺平,盯着床頂,“修堂哥确實如玉人般,只不過也太沉默冷清了些。不過這些年他獨自在京……我們歇息吧。”
嵇長夢就想到曾經偷聽到父親的話,秦王手握重兵戰無不勝,在民間威望極高,皇上自然心有不安,便把世子召來京中,名為休養實為質子。想來靈筠也是知道的吧。
她阖上眼,又聽靈筠喚她,她看向靈筠,她閉着眼睫毛顫顫。
“元元,我也有歡喜的人。”
“但我卻不敢教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