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是質子(七)
邊城大捷的消息似是一夜傳遍了京都上下。
本朝太*祖文治武功,革舊維新,安內攘外,開辟一片太平盛世,周圍小國俯首稱臣。當朝皇帝雖庸庸無為,卻也勉強是個合格的守成之主。但周邊異族見他軟弱可欺,近十幾年來卻又蠢蠢欲動起來,首當其沖的是邊城外的夷達族。
夷達族骁勇善戰,又桀骜難馴,不時騷擾邊關百姓,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秦王便是領兵遣将,駐守邊城十幾年,與異族對抗。這十幾年來,雙方小的摩擦常有,大的戰役也不少,此次邊城大捷便是在夷達族又一次攻城中,秦王将夷達王斬于馬下。
夷達王戰死,群龍無首,夷達內亂,皇室兄弟阋牆幾番傾軋,最後二皇子登上王位,第一件事便是拱手而降,前來和談的使臣不日便将到達。
“嵇小姐,晏世子不在,他身邊的小厮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內侍來禀告,他未能尋到晏修。
嵇長夢嘆了一聲,今日放堂甚早,方才靈筠被蕙貴妃身邊的人匆匆帶走,現在學堂只餘她一人。
她便想找到晏修當面道一聲喜。
她打算帶着子衿回家,也無他事,便在學堂附近逛了一會兒,這一逛便到了瓊枝苑。
秋風瑟瑟,原本蔥郁的瓊枝苑也染上金黃,呈現出凋敗之色,她目标明确走向一座假山邊,那是她發現的一塊寶地,地方隐蔽,走到裏面才能發現別有洞天。
她的心微微提起,帶着些期盼,越過假山,正好對上晏修的眼睛,她心裏一松,“你怎麽躲在這裏?”
晏修手裏拿着一本書,坐在臺階上,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旁邊的地方,嵇長夢走過去欣然坐下,“我來躲躲清閑。”
“今日向你道賀的人太多?”
“不知什麽阿貓阿狗都蹦出來了。”
嵇長夢聞言噗嗤一笑,“其實……我也是來向你道喜的。”
晏修眉目舒展,唇角輕輕勾起,“那在下替父王謝過了。”
她剛想看看他看了什麽書,外面喧嚣聲驟然響起,瓊枝苑裏一時湧進了不少人。二人一同站起來,向裏面躲了躲,對視一眼無奈一笑,方才子衿見狀自覺去了涼亭,眼下只有二人,最好不要被人看到。
裏面地方更是狹小,嵇長夢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溫熱的軀體,兩人離得太近,她只好看着晏修衣服上的暗紋發呆。
不遠處清晰的說話聲音響起,吓了她一跳,晏修将她往自己身邊攬了攬,兩人一同聽起了“牆角”,是兩個宮女的聲音。
“你說的是真的?”
“我還能騙你不成?”
“溫翰林才不過弱冠之年,怎就殁了。”
“似是天生體弱,夜半得了急病,大夫還未到,人就不行了。”
“唉,我們快走吧。”
聲音漸漸遠去,嵇長夢卻似寒冬臘月被潑了一瓢冷水,她腦袋空白一片,茫然地看向晏修,“她們說得……是溫景予溫翰林?”
晏修看着面色變得煞白的嵇長夢,有些擔憂,想到那驚才絕豔卻身體虛弱的少年,又有些惋惜,“……應是他。”
她現在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靈筠該怎麽辦,她要去找靈筠。
她辭別晏修帶着子衿到了蕙貴妃宮邸,等着人回報。過了許久,宮女音兒出來,她眼圈紅紅,對着嵇長夢行禮,“嵇小姐請回吧,公主今日不便見您。”
“靈筠……公主她還好嗎?”
音兒勉強笑了笑,“公主很好,嵇小姐不用擔心。”
嵇長夢回到家時,訃告已傳來,嵇複與這位小同僚有過幾面之緣,對他很是欣賞,嵇嘉業更是對他推崇至極,一家人也有些愁雲慘淡的意味。她食難下咽,躺在床上又輾轉反側,腦袋裏渾渾噩噩不知想了些什麽,許久才睡過去。
第二日一早,靈筠便遣人召她進宮。
“元元,過來坐。”靈筠坐在窗前,面容一如既往,還沖她笑了笑。
嵇長夢狠掐了自己一把,也漾起笑容,過去坐下。離得近了,她才發現,靈筠眼中沒有了一絲光彩。
侍女上過茶水點心,靈筠揮了揮手讓她們都退下,盯着窗外簌簌開放的木芙蓉發起了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開口。
“他只大我五歲,幼時跟他在一起玩了許久,倒比跟我那些兄弟姐妹玩得還好,他那時也不懂事,讓我叫他哥哥,我就真的叫他哥哥。”
“……父皇說他太年輕,只點了個探花,我求了八哥帶我去看騎馬游街,在醉仙樓上,朝他扔了一支花,那時人真多啊,那支花就不知掉到了哪裏去。”
嵇長夢也看着外面團團粉嫩木芙蓉,聽着靈筠徐徐回憶,也似看到那蒼白俊美的探花郎,打馬路過,身上沾滿長安花。酒樓上的小姑娘,情窦初開卻許錯芳心,只能裝作嬌蠻有趣地樣子向他扔了一團花,對着旁邊的哥哥笑着打趣,小舅舅要被砸痛了罷。
“我知我們此生無緣,有時真羨慕你。”靈筠側頭,笑着為嵇長夢拂去臉上的淚滴,“若我是個普通大臣之女,若我們沒有血緣關系,我也會厚着臉皮死纏着他,讓他不得不娶了我。”
“我想過若是他娶妻生子了,我該如何是好,到時心要有多痛。”靈筠一直微笑着,不像在剝開鮮血淋漓的心,倒像是柔柔贊美一朵美麗的木蘭花,“現在才發現啊,原來心沒了也就不會痛了。”
嵇長夢心裏抽抽地痛,她看向一直挂着微笑的靈筠,她還這樣年輕,卻痛失摯愛,在情仇苦海沉浮而不得救。
靈筠不再去學堂了,身為伴讀的嵇長夢也沒有了入宮的由頭,她本想陪靈筠散散心,屢次邀約她都拒絕了,自那次後,她再也未見過靈筠。
嵇長夢在家無所事事,又每日跟着嵇夫人學習管家。京都又一次沸騰起來,夷達使者到了。
嵇嘉業想拉着她去看看這些外族人,她沒有什麽興趣。他回來後興沖沖給她比劃,按他所說,那些夷達使者個個身高八尺,面目兇惡,殺氣十足,也不知是來和談還是來挑事的。
他們倒是真的誠心來和談的,京裏流言四起,和談條約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嵇長夢索然無味,直到她聽到了兩個字:和親。
時隔一個多月,嵇長夢又一次被召進宮裏,她眼皮輕跳有種不妙的預感,靈筠巧笑嫣兮,與她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元元,我要去和親啦。”
嵇長夢看着她,眼淚潸然落下,“為什麽?”
靈筠笑嘻嘻拉她坐下,掏出帕子給她沾了沾淚,“現在只有我一個适齡公主,若我不去,難道要去禍害那些無辜的郡主縣主嗎?”
“你知道你這一去我們或許此生再不能相見嗎?”
靈筠笑容漸去,表情變得嚴肅,“我知道,我這一去,此生與父母親友再難相見,也再見不到溫景予了……”
說到後面她又噗嗤笑出來,“你看我又在自欺欺人了,這一月來總覺得他還活着,好好得活着。”
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嵇長夢,“元元,這是我最喜歡的玉佩,現在送給你,真是對不住你,我既不能做你及笄禮的贊者,也做不了你成親的正賓啦。”
她淚眼朦胧,接過玉佩,看着靈筠也變得模糊起來,“真的沒有改變的餘地了嗎?”
她握着她的手,表情認真,“有,但我卻不想改。吾愛已逝,我心已逝,不若讓我這無心之人做出最後一點貢獻,說不定青史上還能留下我的只言片語。”
她上前抱緊嵇長夢,在她耳邊輕言:“元元,以後每年他的祭日你莫忘去多燒些紙,當是奠過我二人。”
嵇長夢淚眼婆娑不住搖頭,她摸了摸她的頭,“我活這十幾年只你一個知交好友,卻後悔沒能早些認識你。你若與修堂哥能兩情相悅喜結連理,算是圓了我一個願。”
靈筠歪頭看了她半晌,仔仔細細記在心間,叫來宮女送客,“別了,元元。”
嵇長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撷芳殿的,她跟着宮女七繞八繞,反應過來時身邊已空無一人,也不知到了哪裏。
晏修站在樹下靜靜看她,清隽如斯,氣質濯塵,不似此間人。
她上前幾步摟住他腰,埋進他懷裏,甕聲甕氣道:“借我抱一會兒。”
晏修感到心口處一片濕熱,而後變得陰涼,跳動的心微微刺痛,他伸手環住她,輕輕嗯了一聲。
嵇長夢在他懷裏哭了個夠,擡起臉時腦袋有些隐隐作痛,看着他胸前月白色的布料被自己弄得一塌糊塗,臉似火燒漲紅起來。
晏修見她眼睛紅紅,鼻頭紅紅,臉頰也紅紅,無奈掏出手帕來,給她輕輕擦幹淚。
她看他低頭認真的樣子,內心柔軟的情緒,酸澀與甜蜜再也控制不住,傾瀉而出,“晏修。”
“嗯?”
“明年五月我及笄,你願意來提親嗎?”
晏修撫上她的發,把她拉回自己的懷裏,緊緊地摟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