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很長一段時間裏,別人都以為祝燃和鐘淵關系差勁到極點,一團火,一塊冰,生而俱來不相容的磁場。
開場在開春,算不得很好。
祝燃為了生計,幫一家雜志社拍一套春天的片兒,被一次性染發劑噴出了一頭灰藍色,再被按在攝影棚裏熬了半宿,也沒趕得及洗個澡,困到發懵,在櫻花粉的清晨裏搖搖晃晃地翻下牆頭,一把被鐘淵逮個正着。
祝燃困得眼皮子懶擡,也不管眼前人是誰,嘴裏就開始沒個正形,“寶貝兒,放我一馬了,我來學校吃個早飯就走。”聲音裏還帶着困倦的啞。
話裏意思,只是把學校當成了一個更為方便快捷的711。
風吹過,校園裏種下的櫻花樹搖落一地的粉白,那時的鐘淵手裏抱着記錄冊,黑發白衣,幹脆利落地一點頭,“可以。”
祝燃大喜過望,聽見對方繼續道,“星期一交檢讨。”
祝燃一聽,表情立馬有了起伏,擡眼望過去,撞見花瓣簌簌,美人如玉,一唇皆是櫻色。
學生會主席就在他眼前,除了話語之中讓人不爽,皮相确實足夠美好。
星期一,祝燃頂着染回來的黑發,結結巴巴地在主席臺上念完檢讨,下臺時正撞見面色冷淡的鐘淵,黑發的祝燃更有股少年的野勁兒,眯了眯眼睛,毫不猶豫地向對方比了個中指,梁子也就算這麽結下了。
兩人關系不好的傳言也如此一路越傳越烈,在祝燃以為一切将結束在畢業時,鐘淵卻先一步把他這個人親手完結在了夏日潮濕昏暗的小天臺上。
最先,祝燃不過是幫兄弟找完場子回來,想去天臺抽根煙,摸着黑爬上窄小頂樓樓梯,推門就撿到一只黑影,背對着他,趴在頂樓破舊的廢棄木桌上就着手機燈光讀書。
祝燃夾着煙,眯了眯眼,這棟破敗渾濁的貧民窟裏高中生好像只有他祝燃一個獨苗,還有誰這麽刻苦來這兒懸梁刺股,啊——倒也不是,他隐約想起來是有戶新搬來的一家人,約莫三天前的事。
祝燃叫了一聲,“啀。”
那人轉過臉,屏幕的光掩下天上的光,星芒也黯淡。
祝燃愣了愣,随即噗嗤笑了一聲,清淡的嘲諷意味,蔓延在七月的風月裏,“我做夢了?”
而鐘淵如一捧沁涼冰雪的眉眼告訴他,你醒着。
祝燃來了興致,拉過一張塑料凳,往他身旁大咧咧一坐,細長眼角掃過他面前攤開的課本,好無趣的書呆子,白瞎了一張臉。
“你怎麽在這兒?”他收回視線。
鐘淵答得簡潔,一看就曉得對話興致缺缺,“看書。”
“不回家看?”手指間的煙像星火,明明滅滅,祝燃偏偏不肯放過鐘淵,又歪着嘴角笑,“怎麽?你媽不要你啦?”
不等對方冷淡眼風掃過來,他又嬉笑着湊上前,将含在嘴裏的一口煙草霧氣,吹到他嘴唇上,“別生氣嘛,小會長,請你抽煙。”
按照往日校園裏過招所得經驗,掐着鐘淵不喜歡的事兒做,做到讓一向淡漠的白玫瑰少年皺起眉頭,便算很大勝利。
然而今日白玫瑰看上去心情欠佳,眉頭一直未舒展開,一只手一頁頁往後翻書,另一只手握着黑杆水筆。
他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不錯,指尖都好看。
祝燃不再講話,坐在他身旁安靜抽完一支煙,拍拍褲子起身時,想了想,又扭頭落下一句,“去不去我家寫作業?”
祝燃房間不大,但出乎意料地整潔,鐘淵走進來時腳步頓了頓,聽見前頭少年的聲音,“我爸基本上不在家,你随便坐。”
鐘淵低低“嗯”了一聲,擡眼環顧一圈,看見祝燃頭頂上的小發旋,長歪了,隐沒在黑發下,總之并非好兆頭。
太野。
祝燃往書桌前的木頭凳子上一靠,疼得“嘶”了一聲,這才想起被煙草鎮定後遲到的痛感來。
鐘淵看他一眼,脫離黑暗後,燈光下才得以看清他破皮流血的嘴角,“又打架?”
“嗯。”祝燃滿不在意地一點頭,吱啦一聲拉開抽屜,垂眼翻找紅花油,“在學校外我可不歸你管。”
鐘淵沒說話。
祝燃找出那瓶陳年老藥,揉了揉額頭。
他實則很怕這玩意兒的味兒,只是今天後背被一狗雜種偷襲甩了一悶棍,還不曉得此刻是個什麽情況,得看看。
他想了想,先是給自己嘴角囫囵抹了點藥膏,又去粗暴地摸索後背。
疼——
正當他龇牙咧嘴之際,坐在一邊的人忽然開了口,拿過他手裏的藥水,“我幫你。”
自己看确實費勁,祝燃點點頭,幹脆地往床沿上一坐,擡手把身上的T恤脫了,想了想,補充道,“你幫我看看就行,別碰我。”
少年背對他,脊背難得弓成一個溫良乖順的弧度,瘦削的背影,因為低頭,棘突愈發凸出,看過去脆弱蒼白,像只顫抖着翅膀的蝴蝶,又緊跟着乖乖停留在他肩胛骨上,美麗肢體比花香豔,萬物欲吻發情的春天。
鐘淵伸手,指尖劃過他脊柱,口吻平靜,“青了。”
“操……”像是忍不住的一個哆嗦,男生叫罵了一句,“叫你別……”
被觸碰到的皮膚像無意間上岸的人魚,海洋國度裏最為劣跡斑斑的一條,叛逆頑劣、貪婪于岸上人類的黑色眼睛,比貝類舌根更柔軟的手指、和花瓣一樣嘴唇。
小人魚将要溺斃于空氣,哆嗦着肩膀,給我些水,作為交換,我可以滿足你三個願望,珍珠、珊瑚、藏寶圖,什麽都好講,只要給我些水。
可祝燃無法施舍出三個願望,他只有身體。
過分誠實的身體。
鐘淵垂下長睫,額前碎發連同着掩住眼神,黯淡稀薄的血色落進掌心,紅白沖撞得感官放慢變低能,祝燃只扭頭看了一眼,就僵了脊背。
他空餘幹淨的那只手按過他的脖頸,将他的視線轉回去,另一只手覆蓋上他淤青的傷口,緩慢地揉按,沿着痕跡,一寸一寸。
他那群兄弟不知道,鐘淵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祝燃有個難以啓齒和言喻的怪病症。
連流血都無謂,打起架來命都可以丢,卻會敗在一個人的撫摸和親吻裏,而最上等的定心針劑卻是在最下等床笫間注射,情人處處可挑,男女也都嘗試,但好像物極必反,每每情欲退潮後萬物靜默的死寂,都讓皮膚更渴望愛,如白鯨向海,如困鹿切慕泉水。
微涼的掌心已經揉到他腰身,祝燃眉頭一跳,扭頭,輕佻而挑釁,“你再摸我可就硬了。”
這話不假,已不用等,祝燃确确實實,被身後這個人的手指溫度輕而易舉地摸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