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醫

在陶令儀察覺到他的打量之前,燕臻收回視線,擡手扶住窗框,替她遮住一縷若有似無的風,“起風了,喚水綠她們伺候你更衣吧,我到花廳等你。”

說完,他轉身退開,往花廳方向去了。

想到他方才的動作,陶令儀不自覺抿了抿唇,想要關上窗子卻見水綠立在三步之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見陶令儀終于看見自己,水綠解釋道:“奴婢怕打擾您與郎君說話,便在旁邊等了會兒。”

陶令儀耳廓微紅,拙劣地轉開話題,“幫我把頭發擦幹吧。”

水綠很有分寸地沒再多言。

等重新拾掇好,已是兩炷香之後了。

陶令儀換了一身水藍色的窄袖衫裙,外面披一件纏枝花帔子,遮住雪白的脖領。

她不出門,燕臻也算不得外客,水綠便替她梳了一個簡單的分髫髻,因着未出閣,髻下留有發尾,烏雲似的披在肩上,與珍珠耳墜相映成趣。

陶令儀看向鏡中,許是才沐浴完的緣故,又在窗邊吹了風,面色有些蒼白,她伸手沾了些胭脂塗在唇上,總算添了些許明媚。

縱是看了這麽久,水綠仍是情不自禁地誇贊,“娘子,您可真好看。”

沒有哪個女子不喜歡聽這話,陶令儀撐着下巴彎了彎眼睛。

雖然體弱多病,但陶令儀是很愛笑的,且那笑容很有感染力,明亮的眸中似有星光閃過,嬌俏可人。

“表哥呢?”她問。

水綠替她整一整衣袖,“郎君等着您呢。”

燕臻果真等在花廳,手邊攤着一冊書,他漫不經心地翻看,腕上套着的青玉珠落在桌面上,碰出清淩淩的聲響。

陶令儀扶着水綠的手走進花廳時,瞧見的便是這幅景象,暖陽散落廳堂,給他英挺的輪廓鍍上一層金光,溫雅清隽。

“表哥。”陶令儀輕聲喚他。

“收拾完了?”燕臻擡眼看過來,矜貴的鳳目中永遠帶着笑。

陶令儀點點頭,走到他身邊坐下,一低頭瞧見那書封上的字:兩京游記。

她不禁輕蹙了下眉,原以為表哥是在刻苦複習,原是看這些雜書打發時間。

陶令儀不贊同地抿了抿唇,又不想當煩人的管家婆,想了想,問他:“表哥,太學不是後日才放旬假?你怎麽今日便有空來看我?”

燕臻這身份有一大半都是照搬的榮二郎,那姓榮的在讀太學,他自然也說讀太學了。只是這些天忙于正事,如何還記得這些離譜的謊話。

因此聽了這話竟稍稍一怔,但很快恢複了淡定神色,他道:“昨日大雨,只怕你一人在府中害怕,便與先生告了半天假,一會兒就回去。”

他不過信口胡謅,卻正說對了陶令儀的心事。怕耽擱他讀書,陶令儀縱是害怕也不願說,此時聽他這般體貼入微,眼眶都紅了一圈。

但她不願在這高興的時候掃興,使勁眨了眨眼,沒讓眼淚落下。

燕臻何其敏銳,自然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但也只做不知,偏開頭去問她的身子如何。

陶令儀不願她擔心,只說近來精神也越發的好,不必再成日賴在榻上,想來沒多久就能痊愈了。

燕臻轉頭看她,只見她眼波含笑,不似作假。

她身體虛弱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舊疾,沒個三五年調理不好。劉醫正曾與她說過多次,一日七八碗的苦藥往肚裏灌,她卻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是該說她天真,還是愚蠢得自欺欺人呢?

燕臻掩去眼底的嘲弄,關切地問:“可我怎麽瞧你眼底發烏,是睡得不好?”

見陶令儀搖頭,他又道:“不許騙我。”

他稍稍加重了語氣,卻強硬不失溫柔,關切的目光好似一張嚴密的網,恰好能包裹住陶令儀缺乏安全感的心髒。

陶令儀好似突然一下子找到了着陸點似的,她垂首沉默片刻,小聲坦白,“只是有些夢魇而已。”

燕臻不贊同地皺眉,對一旁的水綠吩咐,“命人去請劉大夫來。”

“是。”還不等陶令儀出言阻攔,水綠已經領命而去。

半個時辰後,劉大夫背着藥箱走進花廳,同座上的燕臻和陶令儀分別揖了一禮,而後掏出一塊絲巾搭在她的手腕上。

他一面診脈,一面仔細觀察着陶令儀的臉色,道:“看來娘子的身子已好了許多。”

陶令儀正要接話,便聽燕臻冷聲開口,“她夜半夢魇,眼底烏黑一片,這也叫好了許多?”

劉大夫一驚,連忙起身解釋,“回郎君的話,娘子的外傷已經差不多痊愈了,氣色也在慢慢恢複,您看,那唇上都有了血色。至于夜半夢魇的情況……”

他看向陶令儀,“還望娘子與我詳細說說,老夫才好對症下藥。”

陶令儀輕拍了燕臻的手背一下,帶着些許嗔怪的意味,她對劉大夫說,“劉大夫莫怪,表哥只是有些擔心我。”

眼見這一幕,劉大夫忙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他不着痕跡地擦去額上的冷汗,只覺得心髒都要跳停一拍,“是,是老夫的疏忽,娘子近來仍是時常夢魇嗎?”

陶令儀如實答道:“不算時常,只是那夢都是同一個,就是我當日摔傷的情景,反反複複的折磨人,攪得我不能安睡,尤其是像昨晚那般的雨夜,更是會驚夢。”

她說這話時,一手支着額頭,一手輕輕地捂住胸口,似是昨夜夢魇還讓她驚魂未定。

燕臻問:“劉大夫,她這可是腦後尚有淤血,失憶的緣故?”

劉大夫愣怔了一瞬,磕磕絆絆道:“也有這個緣故。”

燕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視線落在劉大夫的藥箱上,問:“那這失憶之症,可還能痊愈?”

陶令儀亦是滿目期待,她溫馴地垂着頭,削瘦的肩頸叫人心生不忍。

劉大夫不自覺錯開眼。

他是太子的手下,自然知道陶令儀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太子的計劃。為了不節外生枝,這一個月來他開出的藥方只管外傷,而沒有理會那導致她失憶的淤傷。

自然,他也是聽命行事。

可太子殿下今日主動提起,難不成是想為她恢複記憶?

如此想着,劉大夫悄悄擡眼,只見燕臻慢條斯理地把玩着指尖的玉珠,睨着他的神情似笑非笑。

看上去,當真像是風流俊逸的公子哥兒。可劉大夫跟随他多年,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狠絕?尤其是對陶家人。

誰讓陶令儀是陶郁林的女兒呢。

她如今失憶也便罷了,外間的一切動蕩都與她無關。

可若有朝一日恢複記憶,又該如何自處?

劉大夫心中喟嘆,不忍再繼續往下想,他偏頭朝燕臻微不可察地示意了一下,而後道:“娘子放心,先前您身子過于虛弱,不能承受太多的藥量。如今身子漸愈,臣會給您多開一副化瘀的藥方。”

“想來不出月餘,便能徹底恢複記憶。”最後一句話,是說給燕臻聽的。

燕臻撥動了下玉珠,啓唇道:“如此,劉大夫費心了。”

語氣微涼,卻噙着隐隐的笑意,仿佛對他方才所言很是滿意。

待開完藥方,水綠親自将他送到月門外。另一邊,一直在小廚房守着的清荷走進來,問:“郎君,娘子,可要傳午膳?”

陶令儀看向燕臻,“表哥,在這用膳吧。”

近來隴南戰事吃緊,今日早朝後,燕臻在延英殿與朝臣商議了一個多時辰,耽擱了早膳,眼下倒真有些餓了。

他沒拒絕。

于是清荷便叫人在花廳擺了膳,八菜一湯,滿滿當當地占了一桌子,陶令儀與燕臻相對而坐,一擡頭就能瞧見對方,心裏都有些不習慣。

燕臻能走到今日,最不可或缺的便是謹慎,他樹敵太多,難保不會有人想往他餐食中下毒,因此,他從未與人一道用過膳。

陶令儀則是腦中空白一片,她其實并不記得從前與表哥是如何相處的了,且這一個月來,兩人從未同桌用過膳。

原本還算寬大的桌面忽然就局促起來,陶令儀咬唇沉默了一會兒,主動道拿起公筷,道:“不知表哥喜歡什麽,我親自為表哥布菜。”

燕臻自不會對外人暴露自己的喜好,聞言道:“你身子弱,自己多補些才是。”

說完,不動聲色地朝清荷使了個眼色。

清荷立時會意,盛了一碗筍尖湯放到陶令儀的手邊,“娘子,您胃不好,先喝點湯暖暖。”

陶令儀點了點頭,沒再提布菜的事。一頓飯安靜的用完,婢女上了清茶漱口,燕臻握着帕子擦拭唇角,告辭道:“表妹,過兩日旬假我再來看你。”

陶令儀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表哥,等一下。”

燕臻探究地停住,只見陶令儀朝水綠示意了一下,水綠扭身走出花廳,再回來時手裏多了兩個精巧的食盒。

陶令儀接過其中一個,放到燕臻的手邊,揭開蓋子,裏面放着兩碟糕點,她指着其中一碟,“這是栗子餅,上次表哥來吃了兩塊,所以我叫人又做了些。”

“這是碧螺酥,用上好的碧螺春兌了薯粉制成。太學裏不是快要期考了麽?表哥挑燈夜讀,總是要吃些東西墊墊肚子,這糕點清爽,半夜吃也不會膩。”

說完,她又指了指水綠拎着的另一個食盒,“我特地命人多做了些,這一盒分給表哥的同窗們,只當是我的小小心意吧。”

馬車上,燕臻倚着車壁閉目養神,腦海中卻莫名其妙浮現出陶令儀的這番話來。

那兩個食盒擱在小桌上,拎手上各自系了一根絲帶,顏色不同以便區分。

“給表哥的這個放的糖更少些,可別拿錯了。”

随着馬車行進,那絲帶跟着飄蕩,拂在燕臻的手背上。

他睜開眼,一絲意味不明的嘲弄閃過。

兩人相處不過月餘,其中陶令儀卧床不起的日子便占了十之八/九,便是如此,她竟也能發現他多用了一塊栗子糕,甚至知道他不喜甜。

如此細膩的心思,只可惜認錯了人,還将自己親手送到了仇人身側。

他忍不住想:等她恢複記憶,認出了他的真實身份,她會如何?

到時候陶家覆滅,情郎難尋,一腔真心所托非人。

那單薄的腰身只怕要哭折了去。

燕臻擡手拂過絲帶,腕上的玉珠滑落,貼着脈搏冰涼刺骨,胸腔裏卻填滿了興奮快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