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變天

“殿下,已經到了。”

車夫的通禀聲打破他的思緒,燕臻微微眯了眯眼睛。

下了馬車,他徑直回了明德殿處理政事。如今的皇帝早在六年前就中了風,先前還能行走,如今癱在床上神志不清,話都說不出半句,朝中的擔子全都堆到了臣下身上。

陶郁林身為中書令,就是趁此機會攬權謀私,鏟除異己。

燕臻先前勢力不足,只有忍耐,背地裏卻在培植自己的羽翼,到如今,朝中已徹底分裂兩派,他與陶郁林不過是在維持最後的體面。

能到明德殿議事的都是燕臻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們多數出身清貧,全靠科舉改命。

因為入朝時間短,官職都不高,卻又因為年輕,而蓄滿年少銳氣。他們追随在燕臻身側,是他最趁手的刀。

而燕臻待他們也從不擺儲君架子,将近日積攢的政事一一讨論過之後,已到了用晚膳的時辰。

正巧一陣風起,卷着院中的碎葉敲在窗格上,發出窸窣聲響。

見此,燕臻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道:“天氣不好,只怕會有大雨攔路,孤便不留你們了。”

衆人都極有眼力見地拱手告退,沒一會兒就退了個幹淨。

燕臻這才又出聲,“薛呈。”

薛呈遠遠應了一聲,跟着書房的窗戶被人推開一扇,一道颀長的身影翻了進來。

燕臻将手邊的奏折推開,喚道:“皇叔。”

燕長風聞聲一頓,卻還是行了個完整的君臣禮,“臣參見太子殿下。”

燕臻知他脾氣,生受了這禮,然後才指指跟前的座位,“皇叔近來辛苦,先坐吧。”

燕長風這回沒再客氣,他走到書桌上坐下,疲憊地按了按脖頸,一低頭瞧見桌上竟擺着兩盤糕點,揶揄道:“殿下今日怎麽這般貼心。”

這半個月來他來往京宿兩地,晝夜難歇,這會兒餓得前胸貼後背,燕臻見他毫不體面地咽了咽口水,無奈把碟子往前推了推,“皇叔先墊墊。”

而後又吩咐薛呈傳膳。

燕長風一口一個栗餅,囫囵咽下去,擡手攔住薛呈,“只傳你家主子一人的便是。”

見燕臻露出疑問的眼神,他解釋,“說完正事就走,家裏的祖宗等着我回去呢。”

燕臻難得生出些調侃的心思,笑問:“難道皇叔與我并非同宗?”

燕長風不接這話,一本正經地拱了拱手,“這段日子,臣已在宿州安置好了足夠的人手,來日殿下計劃收網,宿州自會同時出手,絕不給陶郁林留下可乘之機。”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冊,呈給燕臻,“這是臣留在宿州的人手,殿下過目。”

“皇叔之心,我怎會生疑?”燕臻卻并未伸手去接。

燕長風卻十分堅持,他将名冊放在書桌上,又與燕臻說了許多細節,期間還不忘捏幾塊糕點吃。

待兩人議完,那兩疊糕點也被吃了個七七八八,燕長風握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誇贊道:“這新來的廚子不錯,當賞。”

燕臻笑了笑,他漫不經心睨了那食盒一眼,吩咐道:“剩下的也給随王爺包起來。”

晴方園。

用過午膳,水綠便叫人按着劉大夫新開的藥方去抓藥,又将幾味靜心寧神的草藥剁碎塞進荷包,懸挂在床頭。

陶令儀湊近輕嗅,是類似于沉香的香氣,溫和中帶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水綠替她解下帔子,“娘子睡一會兒吧,藥熬好還要半個時辰呢。”

陶令儀的确有些困倦,她合衣歪在美人榻上,清幽的香氣若有似無,竟讓她很快入了夢。

等再醒來的時候,已過去了一個多時辰,日頭西移,灑在她繡着雲紋的裙擺上,她懶懶地打個呵欠,歪着身子往窗外看,晴光正好。

水綠正巧端着藥碗進來,見她醒了,問:“娘子這回睡得可好?”

陶令儀揉一揉眉心,看着那垂挂着的香包,笑道:“倒是真的沒再夢魇。”

水綠遞上藥碗,“這是劉大夫開的化瘀的藥,小廚房正熬好,娘子快趁熱喝了。”

同荷包的香味一比,這藥難聞許多,烏黑的一碗,看着就令人作嘔。

但陶令儀恍若未覺,她面不改色地灌完了那一大碗藥,拿帕子沾了沾唇角,沒說半個苦字。

水綠以防萬一還備了一包饴糖,“娘子可要含一塊清清口?”

陶令儀搖搖頭,說:“一直苦着也便罷了,吃了糖,反而再喝不下藥了。”

她将那饴糖推開,彎着眉眼笑了笑,“聽說我打小就是個藥罐子,想來早就習慣了。”

她語氣輕快,好似并不因體弱而難過,水綠縱是與她相處這般日子,仍是十分欽佩她的樂觀。

她不再勸,吩咐人将藥碗撤下去,然後問:“娘子還睡麽?”

陶令儀一向少眠,再睡的話晚上怕是睡不着了,她搖搖頭,側身透着窗格去瞧窗外的景兒,說:“瞧着天氣不錯,陪我出去坐坐吧。昨夜下了那麽大的雨,我想去瞧瞧院中花草。”

她一向愛惜花草,因為身子弱,撐不起力氣往遠處走,待得悶了就去院子裏坐坐,柳綠花紅撫慰人心。

水綠正給她整理袖口,聞言不自覺動作一頓。

陶令儀見她如此,便問:“怎麽?”

水綠如實答道:“昨日風大,蒙着的油布被吹飛了大半,旁的倒是還好,只是那薔薇嬌嫩,被打得七零八落。”

陶令儀聞言下意識往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隔着一架山水屏風,看不真切,便說:“帶我去看看。”

水綠扶她起身,往院中花圃走去,這花圃不多大,栽種的花草卻多:枝簇繁茂的木香,如蝶振翅的瓊花,鮮妍俏麗的芍藥,高雅潔淨的木蘭……其間種種,都是燕臻命人從外頭移植過來的,有專門的花匠侍弄,各個開得精致。

唯有最角落的一株薔薇,蔫噠噠地沒有生氣。

陶令儀有些心疼地扶起藤蔓,“竟成了這模樣。”

這是一株野薔薇,不知哪陣風把它刮進高大的院牆,沒多久就爬了半面牆,專侍花草的婢女嫌它野蠻雜亂,本想連根拔起,陶令儀卻看着喜歡,叫人搭了個架子,将薔薇藤移過去。

卻不想事與願違,有了藤架的薔薇愈發嬌嫩,又遭昨日那場暴雨,一夜之間毀了個幹淨。

陶令儀莫名有些難過,她與水綠吩咐道:“叫人好好料理這些殘枝吧。”

水綠應下,命人将殘枝理好,扶着陶令儀到一旁的秋千坐下,秋千上鋪着厚厚的羊毛毯,倒不怕會着涼,只怕一會兒起風,水綠不放心地指使廊下的小丫鬟,“去把娘子的披風拿來。”

“哪有那麽嬌氣。”陶令儀笑着搖搖頭,她擡手遮住眼睛,擋住稍顯刺眼的光,“我不冷。”

水綠答應,接過披風疊放在一旁。

陶令儀伸手去拉水綠的袖子,示意她在身邊坐下。秋千很寬敞,坐兩人也不算擠,但水綠顯得很不自在,幾乎要将半個身子都懸空到秋千外了,陶令儀無奈将她又拉近些,問:“水綠姊姊,你可不許同我生分。”

水綠不防她會這樣說,連忙搖頭,“娘子這是哪裏話?”

陶令儀歪了歪頭,道:“我雖不記得從前的事,卻也能覺出你對我的疏離。是不是因為我不記得你了,你覺得傷心?”

水綠抿了抿唇,否認道:“奴婢不敢這般想,奴婢只是一個下人。”

陶令儀卻十分真誠,“你跟我這麽久,我的所有習慣你都記得,我怎麽會只把你當下人呢?”

她說着輕輕蹙眉,看水綠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竟有些想笑,問:“難不成我失憶之後性子都變了,我從前待你們很不好嗎?”

她有些苦惱地撅了撅嘴,“不會吧。”

水綠就坐在她身邊,一偏頭便能看見她認真思索的側臉,杏眼清澈而真誠,讓人難以說出哄騙的話。她艱難地吐出一口氣,順着陶令儀方才的話說:“奴婢不是寒心,只是擔心您。你自小體弱,如今又失憶了,好在有郎君在,要不然,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聽她提到燕臻,陶令儀的唇角不自覺便帶上笑,她分享秘密似的,同她說:“水綠,我總覺得表哥好像變化很大?”

水綠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滞,“娘子的意思是……”

陶令儀道:“具體如何我也說不出來,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表哥從前不是這樣。我們雖是表兄妹,但近些年好像也沒怎麽見過面,如今表哥仿佛更加溫柔體貼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耳廓緋紅,嬌怯喜人。

水綠說:“娘子不知,您當日摔傷後,郎君急壞了。他說如果不是自己遲來一刻鐘,您也不會遇上大雨,他又愧疚又心疼,對您自然更勝從前。”

陶令儀聽得認真,她又補充道:“奴婢一直都知道,這世上,郎君是待您最好的了。”

聽完這話,陶令儀莞爾一笑,沒再接話。

主仆二人又閑談許久,一陣風起,水綠立刻起身,替她披上披風,勸道:“娘子,進屋去吧,可別着了涼。”

其實現下正是陽光最好的時候,微弱的秋風拂過庭院,只帶來了芬芳花香,陶令儀并不冷,但也知道水綠是擔心她,便由着她将自己扶回內室。

她重新倚在美人榻上,只能再隔着窗去看院子,那眼巴巴的神情瞧着十分可憐,水綠竟有些不忍,主動問道:“娘子一個人可是覺得無趣?”

她看向牆上挂着的鳳尾琵琶,問:“您想彈琵琶嗎?”

陶令儀收回視線,本欲點頭,卻見一旁的小桌上擺着本書,陶令儀傾身去瞧,原是燕臻上午翻過的那本《兩京游記》。

她随手翻開幾頁,能看見零零散散的批注,字跡遒勁漂亮,應當是燕臻的字跡,只是他當時只是随意翻看,竟還做了批注麽?

她好奇地問水綠,水綠指了指書房的方向,答道:“郎君知道娘子愛看書。您這書房裏大半的藏書都是郎君送來的,有些是新書,也有他曾讀過的舊書,您不是最愛看游記了嗎?”

“原來是這樣。”陶令儀恍然。

她低頭接着看,水綠悄悄退下不再打擾,直到日薄西山,水綠進屋又添了一盞燈,“娘子,該用晚膳了。”

陶令儀合上書,卻又有些遺憾似的,嘆道:“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否則便能親自去瞧一瞧了。”

水綠心下微沉,面上倒是不露聲色,她一邊替陶令儀更衣穿鞋,一邊道:“等娘子身子大好,便讓郎君陪您出去走走。”

可話是這般說,實際上水綠心知肚明,只怕是再沒這個可能了。

長安城中,早已開始變天了。

再有不到十日,便是當今永元帝的五十大壽。整壽本該大辦,但永元帝已重病多年,神志不清不說,無人攙扶甚至無法走出寝殿。

禮部一早便請示過燕臻的意見。燕臻說,不必宴請鄰國番邦,只皇親近臣在宮中聚一聚,若是場面鬧得太大,只怕會沖撞了父皇。

定國公陶郁林也贊同這一提議。

但畢竟是天子壽誕,不能太過寒酸,除卻皇城之內,整個長安城都開始熱鬧起來,東西兩市熙攘往來,皆是去淘換奇珍異寶的仆從。

朱雀大街兩旁栽種着槐樹,枝幹上挂滿了宮燈,夜幕之下流光溢彩,因為大雍不設宵禁,晚膳之後街上愈發熱鬧,有許多行人駐足賞燈。

清輝樓,燕臻坐在頂樓靠窗的位置,桌上擺着一句殘棋,黑子占據多半江山,白子只剩茍延殘喘。

身邊的窗子支開半條縫,往下便是繁鬧的朱雀大街。

一個打扮低調的玄衣男人從巷口拐入長街,沒一會兒就淹沒在了人流之中。

燕臻朝他消失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問:“這是去哪?”

薛呈就立在窗前,答:“瞧那方向是善興坊。”

誰不知道,善興坊只落有一個宅邸,便是定國公府。

“看來榮家沉不住氣了。”燕臻手裏捏着一枚黑子,把玩片刻,卻沒落在棋盤上,而是扔回了棋筒之中,“不過困獸之鬥,掙紮也無用。”

薛呈道:“榮氏畢竟不如陶家那般根基深厚,眼下兩家聯不成姻,自然要尋摸別的出路。”

燕臻的目的始終在陶氏,“榮氏的勢力在宿州,京城也只有個榮九川罷了。”

那日在卧龍寺,他曾與榮九川擦肩而過。

燕臻評價道:“看着便是個懦弱的性子,只怕要被陶郁林這老狐貍狠狠拿捏。”

“殿下放心,榮宅和國公府都有咱們的人。”

燕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問:“發去隴右的信可有回音?”

“想來明日便到。”

燕臻說:“明日一早,你讓連晖親自跑一趟,先将他們安置在城外,這麽多人一起湧入長安實在顯眼,讓他們分批進城,而後再分別安置。”

“是。”

燕臻起身遠望,能清晰地瞧見如巨獸般藏匿在黑夜中的宮城。再不遠處,是一片燈火輝煌,笙歌鼎沸。

——便是最顯赫的定國公府了。

但他知道,那只是大廈将傾,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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