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表哥

十日後,天子壽誕,普天同慶。

因着永元帝已許久不事朝政,只安心在骊山的華清宮頤養,因此天還沒亮,朝中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員皆便要換上朝服,乘馬車往華清宮請安賀壽。

寬敞的朱雀大街車馬往來,絡繹不絕,金吾衛持刀護衛兩側,但道旁仍舊擠滿了湊熱鬧的百姓,一時之間人聲鼎沸,繁鬧非常。

在這般舉國歡慶的氣氛中,安靜的晴方園顯得格格不入,陶令儀一心養病,全然聞不見窗外事。

近幾日她一直在服劉大夫開的安神藥,再加上荷包助眠,白日裏精神越發的好,如今已經能在院子裏坐兩個時辰了。

這裏遠離皇城中心,聽不見半點絲竹樂聲,廊下薔薇簇簇,陶令儀盤腿坐在美人榻上,一身素色衫裙,肩上搭着鵝黃披襖,人比花嬌。

幾個小婢女全都擠在廊下的石階上,圍坐成半圈,面對着她。

陶令儀懷裏斜抱着一把紫檀木的五弦琵琶,她握着撥子試了試音,看向底下的婢女,“你們可有想聽的曲子?”

幾個小婢女正要答,便見水綠從遠處走過來,斥道:“怎麽又纏着娘子陪你們玩,自己的分內事都做好了嗎?”

說完,又去看陶令儀,“娘子,您您累不累手?”

陶令儀将琵琶擱在腿上,拉她坐下,“放心吧,我自小學它,哪會累?”

水綠見她今日興致頗佳,也不再掃興。

陶令儀望向遠處的院牆,輕聲道:“那就彈一曲《江南願》。”

說完,手中撥子掃過琴弦,明快的曲調傾瀉而下。

同尋常樂坊裏的琵琶曲不同,這曲子不幽不怨,不肅不戕,反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在江南煙雨裏赤腳而行。

一曲作罷,院中人皆沉浸其中,愣怔着回不過神,陶令儀輕舒一口氣,擡頭,卻見大門前的暗八仙照壁旁,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表哥?”

坐在她身邊的水綠也立刻驚醒,倉惶起身行禮,“參見郎君。”

但不同的是,陶令儀語調驚喜,而她則聲音輕顫,唇色蒼白,眼底皆是懼意。

只可惜陶令儀并未注意她的反常,她仰頭看着燕臻的方向,彎着眉眼又喚了一聲,“表哥。”

燕臻朝她颔首,眸光溫柔。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窄袖長袍,頭上未戴冠,只用玉簪束發,比往日更多了幾分風流俊逸。他的長相自是極好的,又氣質矜貴,鳳目輕斂時,甚是勾人心弦。

有那麽一瞬間,陶令儀竟有些晃神,表哥從前也有這麽好看嗎?

但還未來得及細想,燕臻已經走到了跟前,他低頭看她懷裏的五弦琵琶,問:“沉不沉?”

陶令儀笑着搖頭,“只是打發時間罷了。”

說完見水綠等人仍舊保持着福身的姿勢,奇道:“還愣在這兒幹嘛。”

“是。”水綠悄悄擡頭,見燕臻面上并無不悅神情,這才起身退下。

廊下一下子安靜下來,陶令儀将琵琶擱在一旁,問道:“表哥又是請假了麽?今日可不是旬假的日子。”

燕臻唇角勾了勾,道:“今日也放假?”

陶令儀疑惑不知,“是什麽假?”

燕臻解釋,“今日是千秋節,聖人壽辰,師長們都去了骊山行宮,學中無人,我便來看看你。”

陶令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表哥的同窗們呢?從前,你好像很愛同他們聚在一起的。”

燕臻卻問:“可是想起什麽來了?”

“沒有。”陶令儀無意識地撅了撅嘴,似乎有些沮喪,“只隐約有些模糊的影子。表哥你說,劉大夫開的藥,什麽時候才能見效?”

她一向不主動問及往事,但心裏也是期盼恢複記憶的。

燕臻輕笑一聲,卻沒答這話,轉而看向一旁的琵琶,“方才你彈的曲子,似乎不怎麽常見。”

“自然。”陶令儀伸手撫弄了一下琴弦,語氣有些小小的得意,“原本的曲子叫《江南怨》,閨怨的怨,曲調哀切。”

“我不喜歡,便自己改了弦調,讓它變得更輕快了。我給它取名《江南願》,期願的願。”

的确比教坊司的曲子更佳,燕臻瞧她彎眉淺笑,問:“你想去江南?”

“自然。”陶令儀毫不遲疑地點頭,轉念又想到自己的身子,有些失落地說,“只怕,我卻沒這個機會去。”

“江南确有些遠,但是,”

燕臻故意頓了頓,果然見陶令儀滿目期待的看過來,這才接着道,“要去城郊曲江池的話,卻是不難。”

“真的嗎?”這一個多月來,陶令儀從未踏出這四方小院半步,此時聽到這話,竟有些不敢相信,“表哥可不許騙我。”

燕臻道:“自然不會。”

“那……我們何時去?”

燕臻正欲回答,卻聽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侍從打扮的年輕男人快步走到燕臻身邊,似是有要事回禀。

陶令儀還是第一次見他身邊的人,雖有些好奇,卻不多問,“表哥,我去書房看看。”

說完,她起身欲走,卻被燕臻一把握住手腕。拉扯之間披襖滑落榻上,溫熱的掌心與她手腕內側只隔了一層單薄的秋杉,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脈搏。

“不用。”燕臻指尖稍動,将她拉回榻上坐好,飛旋的裙擺輕擦過他的膝蓋,兩人的距離不足一拳。

陶令儀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後垂落的珍珠流蘇,想挪開一些,燕臻卻不松開握着她的手,反而更用力了些。

“你乖些。”低沉的男聲滑入耳廓,如流火般将她的耳垂點燃。

“我不走了,表哥。”陶令儀輕輕掙了下手腕,“有人在呢。”

燕臻低笑一聲,眼底帶着不易察覺逗弄,他終于将她放開,介紹道:“這是連晖,我的貼身護衛。”

雖不知一個太學生為何需要護衛,但陶令儀還是朝他溫婉一笑。

連晖不動聲色地看了燕臻一眼,見他颔首,這才揖身行禮,“見過小娘子。”

而後對燕臻說,“郎君,骊山仿佛出事了。”

骊山?

才聽表哥提起,這兒就出了事,陶令儀忍不住問道:“不是說,聖人在骊山嗎?”

燕臻悠悠地看她一眼,而後附和道:“是啊,發生了什麽事?”

連晖道:“聽說,是群臣進宮向聖人賀壽時,聖人忽然口吐鮮血,抽搐着昏死過去了。太醫署的蔣醫丞說,怕是不太好。此話一出,行宮立時亂做一團,消息也沒鎖住,現在外面都傳,是有人要謀害聖人。”

陶令儀一向不聞世事,這般情節只在話本裏見過,是誰這麽大膽子,敢在這等日子謀害天子?

而燕臻便冷靜多了,還能條理清晰地問一句,“那些朝臣呢?應當是被軟禁在骊山了吧。”

連晖點頭,“郎君猜得沒錯,太子殿下已經下令将群臣圈禁,只是有些臣子不滿,才導致流言紛紛。”

“哦?”燕臻似是有些好奇,“是誰?”

連晖緩聲道:“是定國公。他從前那般招搖,此番也怕是兇多吉少了。”

說完,他下意識地往陶令儀的方向看了一眼。

陶令儀卻一臉茫然,“怎麽看我,是我認識的人嗎?”

“當然不認識?”燕臻安慰道,“連晖只是怕吓到你。”

陶令儀搖了搖頭,她并不害怕,只是對這些事莫名抵觸,但她能看出燕臻對這件事好似十分上心,畢竟日後也是要入朝為官的,她小聲同他道:“表哥,我有些累了,你同連護衛繼續談。”

“這麽快就累了。”燕臻卻按住她的手,“難道不想去游曲江了?”

陶令儀一怔,“可是……”

“這些事哪有表妹重要?”燕臻揮手示意連晖退下,“快去換衣裳罷。”

他撿起榻上的披襖輕覆在她肩頭,笑道:“曲江秋景最佳,表妹,你可要好生打扮。”

在前朝,曲江乃是皇家別苑,後來劃出一半供百姓游玩。江池邊花樹繁茂,亭臺連綿,日日都擠滿了人。

但陶令儀下了馬車後,卻發現視線所及盡是怡人美景,只有零星幾個游人。

“怎麽這麽少人?”她有些奇怪地問。

水綠給她系好披風,回答:“今日畢竟是千秋節,還留在城中的人又多去了平康裏快活,這邊的人自然就少了。”

“是這樣嗎。”

見陶令儀仍望着遠處若有所思,水綠又道:“更何況娘子身子骨不好,若是這裏同往日一般人擠人,郎君怎放心您來。想來,郎君也是仔細斟酌過的。”

“表哥總是這般細心。”陶令儀說着,卻沒看見燕臻的馬車,便問,“表哥呢?”

“說是遇到一個同窗,馬上就來。”水綠指着江面離她們最近的那只畫舫,道,“江邊風大,娘子先上船吧。郎君已經打點好了。”

“好。”

陶令儀伸手緊了緊領口,往畫舫走去。

可就在距離只剩幾步之遙的時候,那本該空無一人的畫舫突然劇烈的搖晃了一下,平靜的江水也被攪亂。

能讓船身搖晃,不知船上人有多大的動作。陶令儀立時停住步子,輕蹙起眉,“怎麽回事?”

她看向水綠,卻見水綠同樣迷惑不解。

“娘子別怕,奴婢先去看看。”說完,她将陶令儀護在身後,大着膽子往前,“有人嗎?”

一陣寂靜後,舫上的竹簾被人大力撩起,一個身形削瘦的陌生男子從裏面鑽了出來,“誰!是,是誰在吵……”

男子的長相還算俊朗,卻滿身酒氣,臉色也漲紅,說話間沒看見腳底的門檻,咚得一聲摔在了露臺上。

手中的酒壺随之摔落,酒水淌落,瓷片四濺。

“啊——”陶令儀險些被碎瓷劃傷,吓得驚叫出聲。

水綠急忙去看她裸露在外的雙手,“娘子,您沒事吧!”

“沒事。”陶令儀搖搖頭,她下意思去看船上,卻見那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爬了起來,此時正緊緊盯着她,雙目赤紅,神态癡狂駭人。

“水綠,咱們先走吧。”陶令儀被看得有些害怕。

“好。”水綠握住她的手臂,安撫道,“娘子別怕,郎君很快就來了。”

一提起表哥來,陶令儀明顯神色松快了些,兩人也沒再猶豫,轉身便要離開。

可幾乎就在她擡步的下一瞬,畫舫上又傳來一聲悶響,再之後,便是一道踉跄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他竟追過來了!

聽着身後的動靜,陶令儀的脊背立時爬滿冷汗,她顧不得氣喘,想要加快步子,卻感覺脖頸一緊,身後的男人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披風。

那人看着清瘦,力道卻大,陶令儀還不及反應,便被使勁一拉,背對着撞進了男人懷中。

熏人的酒氣撲面而來,她全然來不及思考,擡手便去拔鬓邊的銀簪,用盡全身力氣刺向他,“放開!”

出人意料的是,男人分明可以避開,卻将她環得更緊,鋒利的簪身插進他的手臂,鮮血淋漓,可他卻覺不出疼似的,只抱着她低聲地喚:“簌簌……”

素素?素素是誰?

陶令儀分明不認識這人,卻不自覺怔住了。

“簌簌,你終于回來了……”男人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似悔似痛,更帶着無邊的思念,“簌簌,我求你,不要離開……”

不自覺地,陶令儀眼眶竟也有些濕潤,她使勁咬了下唇,正要轉身詢問,便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表妹?”

她倏地擡眼,正對上燕臻不可置信的眼神。

那道視線好似一根刺,直直地戳進陶令儀的心髒,讓她一下子驚醒過來。

“表哥。”她喚道。

分明聲音很低,燕臻卻好像聽見了,他朝她張開雙臂,輕哄道:“來,到表哥這兒來。”

他站在幾步外,又背着光,其實并不能看不清具體神色。可她甚至不必擡頭,就已經能想象到表哥溫柔的側臉。

身後的醉漢還在胡言亂語,但她半個字都不想聽了,她使勁掙開男人的手臂,朝着燕臻所在的方向跑過去,“表哥。”

她擡高了聲音,被燕臻抱了個滿懷。

卻沒注意身後的男子亦想答應。

可還沒發出半個音節,便腦後一疼,立時暈死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抱歉各位,本來想多更點來着,但是想寫的劇情一直不太滿意,就先更四千吧。中午再更新一章,算是加更,等晚上九點還會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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