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清醒
知道昨晚燕臻回來過, 白日又沒有着人來傳話,陶令儀便以為他今晚定然會早回來的,于是一早便吩咐清荷準備了幾樣燕臻平日愛吃的菜, 只等他回來一并用膳。
可直到日薄西山,廊下石階上的積雪都染上了金黃的暈黃, 燕臻一直沒有回來。
陶令儀倚靠在榻上, 膝上攤着一本書,卻半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望着空蕩的院子,直到婢女們點上燈籠,清荷悄聲走近內室, 小聲道:“娘子, 該用膳了。”
陶令儀遲緩地嗯了一聲,“知道了, 擺飯吧。”
“是。”清荷瞧出她心中的不悅, 但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多給她夾些菜, 但實際上陶令儀根本沒有胃口。
她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難以逃脫的循環往複——
白日覺得眼下的處境荒唐, 晚上見到表哥, 卻又想着永遠無法離開。
陶令儀撂下筷子, 揉了揉酸痛的額心, 吩咐道:“撤了吧。”
清荷聞聲上前,卻覺得眼前一暗,險些直接撲到桌上, 好在伸手撐住了桌沿, 陶令儀被她吓了一跳, 忙伸手扶了一扶, “怎麽了?”
清荷搖搖頭,強撐着站起來,“奴婢沒事,娘子不必擔心。”
陶令儀蹙起眉,“可是近來天冷染了風寒?”
她随手指了一個小婢女,吩咐道:“去請劉大夫來。”
“是。”
小婢女應聲去請大夫,陶令儀又命人先把清荷扶回她自己的住處去,寬慰道:“回去好好歇着,不必挂心我。”
清荷只感覺頭暈眼花,甚至有些聽不清陶令儀在說什麽,她胡亂地點了點頭,“是,多謝娘子體恤。”
待人都退下後,陶令儀的身邊竟沒人伺候了,陶令儀看着清荷離去的背影,忽地道:“嬌雲留下。”
一直站在最後的嬌雲愣了愣,連忙應下,“是。”
陶令儀道:“你們都退下吧。”
于是,房中便只剩陶令儀和嬌雲兩人,甚是安靜,陶令儀握着書冊回到榻上看書。
嬌雲給陶令儀倒了一杯清茶,送至她的手邊,陶令儀看着她的動作,忽地問:“你沒話對我說嗎?”
她微微歪着頭,似是有些好奇的語氣,但眸底有光閃過,仿佛能輕易洞徹人心。
早在水綠一事發生之後,她便意識到,自己身邊的婢女對于表哥的命令一向是奉為金科玉律的,好像他才是她們真正的主子。
便是昨日清荷見她稍有不悅,都要絞盡腦汁地為表哥說那麽多的好話。
可是這個嬌雲,她已經兩次都讓她發現表哥行處的錯漏,這定然不能再用巧合解釋。
那麽在這府中,她不是表哥的人,又會是什麽人呢?
清荷好端端的,又怎麽會忽然頭暈?
陶令儀探究地看着垂首不言的嬌雲,緩聲道:“若是我猜錯了,便當我沒有說過。”
嬌雲搖頭,“娘子果然冰雪聰明。”
陶令儀并不意外,接着問道:“所以,你是誰派來的,你想做什麽?”
嬌雲說:“奴婢身份卑微,不過是聽令行事罷了,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娘子。”
陶令儀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問:“清荷怎麽回事?”
嬌雲似乎沒想到陶令儀回猜到這個,愣了愣才答:“清荷姐姐自然沒事,奴婢只是想借此提醒娘子,莫要再喝那藥。”
陶令儀一怔,正想問什麽藥,便聽到外間傳來腳步聲,嬌雲立刻撤回半步,一副恭敬侍奉的模樣。
燕臻撩開簾子走進內室,一眼看見陶令儀身邊的嬌雲,矜貴的鳳目輕斂,視線轉回陶令儀的身上,“簌簌。”
陶令儀稍愣,而後唇邊泛起笑,“表哥。”
燕臻走過來坐到她的身邊,陶令儀擡手示意人上茶,“晚膳可用過晚膳了?”
“還沒。”燕臻擡手掐一掐陶令儀的耳垂,說,“簌簌,陪我再用些。”
陶令儀便命人将方才的飯菜熱一熱,陪着燕臻一起坐到了桌邊,因為清荷不在,陶令儀沒叫人在旁守着,她親自拿了公筷給燕臻布菜。
燕臻示意她不必管自己,又給她盛了一碗湯放在手邊,這才問道:“清荷呢?”
陶令儀低頭去喝湯,聞言長睫輕顫了一下,回答:“說是身子不舒服,我便讓她回房歇着了。”
燕臻面上并無什麽波動,只淡淡地嗯了一聲,陶令儀便也不再多話,兩人安安靜靜用完晚膳,燕臻吩咐一旁侍候的嬌雲,“你先退下吧。”
嬌雲依令退下,然後燕臻攬過陶令儀在她耳邊輕吻了一下,說:“我去沐浴。”
陶令儀點頭答應。
浴房就在卧室的旁邊,房中這般安靜,陶令儀幾乎能聽到隔壁傳來的流水聲。
若是往日,表哥定然強拉着她一起洗,今日卻這般反常,他知道了什麽?還是白日裏遇到了什麽不高興的事?
陶令儀心頭糾結難定,痛苦地捶了錘太陽穴。
腦中酸脹的痛覺仿佛一張細密的網,将她整個人包裹其中,有人抽着其中一根線,讓她被迫束縛其中,難以呼吸。
她艱難地攥了一下桌角,開口喚人,“嬌雲。”
進來的卻不是嬌雲,而是另一個在院外伺候的小婢女,“娘子有何事?”
陶令儀擰眉,“怎麽是你,嬌雲呢?”
那小婢女明顯猶豫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到浴房的門被人推開,燕臻穿着單薄的寝衣走了出來,見狀淡淡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陶令儀深呼一口氣,“表哥,嬌雲呢?”
燕臻系最後一顆扣子的手指頓住,他不解地看過來,問:“誰是嬌雲?”
陶令儀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是方才,她就在一旁伺候。”
“是嗎?”燕臻微擡了下眼皮,唇邊竟釀出一抹輕緩的笑,他反問,“簌簌,是你記錯了吧,院子裏從來沒有一個叫嬌雲的。”
長臂一攬,他将陶令儀收緊懷中,“好了簌簌,別想這些了。”
他制着她的細腰,想拉她在榻上坐下,卻被陶令儀一把推開,水潤的杏眸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她忽然退開幾步轉身跑了出去。
一旁的婢女下意識要攔,卻見燕臻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便又收回了阻攔的手。
陶令儀一路跑出內室,才發現外間又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漫天雪白将庭院整個遮住,幾個穿着棉衣的婢女在廊下清掃,見她出來,齊齊轉過身來行禮,“娘子。”
陶令儀被寒風吹得牙關發顫,她踉跄着走到那幾個婢女的跟前,認真地一一看過去,不出意料地沒有見到嬌雲的人影,她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腕,顫聲問:“嬌雲呢……”
沒人回答,甚至所有人都露出了一臉茫然。
陶令儀看着她們眉頭緊皺的模樣,只覺得分外荒唐,分明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嬌雲還在同自己說話,可是現在,就好像這個人從來都沒存在過一般,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好了。”一聲溫柔寵溺的嘆息從身後傳來,燕臻将一件披風裹到陶令儀的肩膀上,“簌簌,回屋吧。”
說着,他牽住陶令儀的手腕,想将她帶回房間。
他的掌心溫熱,包裹住陶令儀的手指,像是浸入溫泉水一般的溫暖順着指尖蔓延至心髒,陶令儀猛地一驚,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被控制的窒息感。
陶令儀擡頭看着他的側臉,依舊是那般的俊朗溫柔,但又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
貝齒使勁咬了一下唇,陶令儀狠狠甩開他,後退着搖頭,“你騙我,燕行昭……”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喊出他的名字,因為她忽然不能确定,眼前這人到底還是不是她那個溫柔缱绻的表哥。
“你曾說過,絕不會騙我。”
陶令儀的眼眶不知不覺地漫上眼淚,眼尾一片紅。
燕臻強行壓下那一抹失控的煩躁,他自然可以将她強行制住,但他不願意傷到她,于是試圖朝她再伸手,“沒有,簌簌……”
但此時的陶令儀已經明顯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了,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飛速轉身回了房間。
哐當一聲!
卧房的門被強行合上,燕臻追上去,看着險些拍在自己臉上的門板,終于沉了面容。
幾個婢女跟在後面,感受着主子毫不掩飾的怒意,彼此之間悄悄對望,沒人敢說話。
屋內屋外一樣的死寂,最後還是燕臻睨着那房門緩緩勾了勾唇角,轉身去了旁的院子。
房間內,陶令儀聽着外間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可她不敢有半點精神上的松懈,她悄悄走到床邊,直到看着燕臻當真走進西邊的暖閣後,才總算松了口氣。
她呆坐在軟塌上,盯着手邊的茶杯,她無比清醒地記得,這是方才嬌雲給她倒茶之後留下的。
陶令儀唇齒輕咬着下唇的一塊嫩肉,力道之大竟直接咬出血來,腥甜的味道讓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抱着膝蓋蹭坐到美人榻最裏的位置,後背貼着冰涼的牆面,下巴搭在膝蓋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淚珠順着緊閉的眼睫湧下,很快打濕了膝蓋上的一小片布料。
身後是軒窗,透過窗格,可以看見院中雪花簌簌,皚皚白色仿佛能蓋住所有髒污之事。
針紮一般的刺痛感再次爬上神經,耳邊傳來惱人的嗡鳴,陶令儀捂着耳朵,卻仿佛聽得更加清晰了。
她走到榻上試圖用被子将自己蒙住,卻只捂出了滿頭冷汗,她痛苦地攥住被子,身子弓成蝦子狀,頭痛、胃痛……
陶令儀覺得自己正被無邊無盡的痛苦支配着,她發了瘋似的去敲自己的頭,腦袋連帶着身子都在顫抖,小腿勾在胸前,腳腕上的鈴铛不住的顫。
鈴叮的聲響似乎在混亂與黑暗之間劃出一道清明,趨勢着陶令儀不得不想到燕臻。
“表哥……”她喃喃的喚,“表哥……”
她要見他,否則會被痛苦撕碎的。
她踉跄着推開房門,跑向燕臻所在的廂房。
聽到敲門聲時,燕臻正在書房看書,他并不意外,只是示意一旁的連晖去門口看看。
連晖回來後回禀道:“陛下,是小娘子,可要讓她進來?”
燕臻慢條斯理地翻過一頁書,沒有說話。
于是連晖也不敢再問,垂手安靜地候在一旁,直到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敲門的動作越來越焦躁,陶令儀哀切焦急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表哥……”
燕臻只做不知,神色冷淡。
“表哥……”陶令儀哭得梨花帶雨,她覺得自己好狼狽,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想,自己一定是中了毒,而解藥就在燕臻的身上,“表哥,讓我進去。”
那哀求聲像是幽怨的琵琶語,沒有一個男人聽了會不覺得心軟動容,但偏偏燕臻能夠漠然置之,甚至還提起筆在書頁上批注了幾個字。
連晖就站在離門邊不遠處,他跟着燕臻已有十年,縱容早知道自家主子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溫潤和善,卻沒想到,他連對着自己心愛的女子都能這般狠心利用。
他是一個天生的帝王,狠心絕情,對着任何人都可以毫不手軟。
連晖無聲地嘆一口氣,餘光透過門板的縫隙,能看見往日嬌貴柔弱的小娘子跪在高大的門檻前,一雙杏眼腫得像核桃,薄唇蒼白而無半點血色。
她似乎已經被折磨的沒了半點力氣,口中卻念念不忘皆是哀求,“表哥,見我……”
他不自覺地心疼,卻聽得燕臻的聲音在耳邊冷冷響起,“怎麽,朕的女人,你好像很心疼?”
言語之間的涼意讓人心驚,連晖猛地回過神,跪下請罪道:“臣不敢!”
燕臻淡淡的睨了他一眼,而後才緩緩挪到門上,命令道:“開門。”
“是。”連晖沒敢起身,膝行着過去将門打開。
幾乎就在下一刻,陶令儀如一灘爛泥,跌到燕臻的腿邊,大約是跌疼了,她痛苦地嘶了一聲,而後從散亂的鬓發中擡起頭,看見如若神明般高高在上的燕臻。
“表哥……”她不自覺地輕喚。
下一刻,帶有溫暖的沉水香氣的懷抱将她嚴嚴實實地包裹住,燕臻将她拉入懷中,輕聲問:“簌簌,你真的很不乖。”
陶令儀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聽不見旁的聲音了,她下意識地點頭,而後下巴被揚起,被迫擡頭看着燕臻的眼睛。
“以後會不會聽表哥的話?”
她不想回答問題,只想繼續貪婪地享受他的懷抱,但燕臻似乎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狠心将她推開,命令:“回答我。”
陶令儀不由自住地出賣了自己最後一點的清醒意識,“我聽話。”
于是,聽話的她得到了一個輕吻,帶着讓人安心的溫暖的觸覺。
兩人唇齒相依,陶令儀顫抖着冰冷的雙手攬住燕臻的脖頸,燕臻動作稍一頓,擡手托住她的臀部,将她整個人托抱起來。
方才的折磨,亦或者是懲罰似乎只一時的錯覺,這一刻,燕臻再不吝惜自己的溫柔。
他單手托着陶令儀,另一只手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的輕聲安撫,溫熱的唇落在她的額頭、鬓角、鼻尖,最後吻上她冰涼的嘴唇。
熱烈的情/欲交換的感覺讓人瞬間迷失了心神,陶令儀不自覺将他擁抱的更緊,她一手環抱着他的脖頸,一手胡亂地想扯開他的領口,往他的衣襟裏伸。
而燕臻就那樣縱容着她,由着她小狐貍似的在自己身上作亂。
陶令儀恍惚的想,她溫柔的表哥又回到了她的身邊,抱着她回浴房沐浴、擦身,最後親自給她鋪好床褥,攬着她躺下。
男人寬實的臂膊禁锢着她的腰身,“睡吧。”
陶令儀乖順地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閉上了眼睛。
黑暗将她沉默,只有兩人交纏的呼吸聲在耳邊此起彼伏。
不知過了多久,陶令儀動了動身子,在燕臻的懷裏輕輕翻身,背對着他。
呼吸聲依舊平穩,燕臻大約已經睡了,陶令儀沒感覺到他的變化,緊鎖的長睫輕顫。
直到許久之後,她從懷裏摸出一根鋒利的銀簪,借着暗黑的遮掩,微微撩開一點上衣,刺在白嫩的腰間。
鋒利的簪身挑破皮膚,痛意傳來,昏沉的睡意瞬間消失。
她就這樣睜着眼睛面對着牆壁,但很快又沉浸在沉水香氣中,困意襲來,她再度刺了一下。
循環往複,整整一夜。
直到晨起,身後熟睡的男人終于有了動靜,陶令儀強忍着沒有繃緊脊背,就那樣聽着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應當是進來伺候他更衣的下人。
“郎君,可要奴婢着人備膳。”是清荷的聲音。
“不必了。”燕臻的嗓音裏還帶着幾分慵懶,只又吩咐了一句,“看好娘子,今日又到了該喝藥的時候,盯着她。”
“是。”清荷答應着。
陶令儀緊閉着的眼睛輕顫了一下,捕捉到那個字眼,藥。
是什麽藥?
一股不詳的預感隐約在心底成型,陶令儀又聽到燕臻問了清荷幾句有關自己的事,言語之間還算關切。
他并不知道她在裝睡,因此完全沒必要在這時候還裝出一副深情的語氣。
他是在乎自己的,陶令儀想。
但經過昨日這一夜的驗證,她幾乎已經能确定,她只有聞到燕臻身上的沉水香氣,才能真正安睡。
他更想控制她,想讓她留在他的身邊。
那麽,他到底是不是她的表哥,亦或者說,他到底為何要這樣做?
陶令儀捏了捏仍在掌中的簪子,清淺的刺痛感讓她瞬間清醒。
她已經被迫糊塗了太久。
作者有話說:
一會兒還有一章,大家可以留在明天早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