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計劃
“簌簌, 你瘦了。”
分明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話,卻讓陶令儀瞬間紅了眼眶。
其實,從她有記憶沒多久, 小叔仿佛就去了邊關打仗,同家裏的所有人都不太親近, 可是今日忽然見到, 便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負有人來撐腰,再忍不住滿腹的委屈。
陶郁林左右看了看,拉着陶令儀的袖子帶她往殿外走去,穿過長廊有一處梅林,兩人隐在其中, 除非有人撥開枝葉, 否則根本瞧不見。
陶郁林上下将她打量一遍,自責道:“我該早來看你。”
陶郁州性子一向潇灑寬厚, 他不贊同長兄陶郁林的為政之道, 卻對家中的孩子很好,尤其是陶令儀, 雖生得富貴之家, 卻自小體弱多病。
如今定國公府被查抄, 只剩他一個人還能自由逍遙, 他知道這是燕臻回報他幼時的恩情, 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同陶氏切割,交權自保,可他做不到。
因此回京之後, 他還是沒忍住命人悄悄去族中看望了陶郁林, 定國公府雖然大勢已去, 可族中親眷的命, 他想竭力保全。
卻不想陶郁林只同他說了一句話,“救簌簌。”
而他怎麽也沒想到,竟是燕臻把簌簌帶走了。
那日延英殿朝見,故意同燕臻提起簌簌,便是想試探一下他的态度,他原本想着,他在燕臻跟前也算有兩分薄面,換來簌簌的一份自由,這并不難。畢竟燕臻就是對陶家有恨,也恨不着年幼嬌弱的簌簌。
可,燕臻似乎對簌簌動心了。
不惜給她抹去記憶也要留在身邊,甚至給她換了身份,保護得嚴嚴實實。
想起當日燕臻堅決狠厲的态度,陶郁州不由得有些猶豫,他也知日後的陶家是個什麽光景,簌簌嬌弱可憐,真的能承受這一切嗎?
既然燕臻愛她護她,費盡心思也要将她留在身邊,那不如就讓簌簌留在後宮,起碼後半生衣食無憂,錦衣玉食。
可是,方才宴上,他看着坐在高位上單薄的侄女,還是忍不住生出幾分心疼。
陶郁州長嘆一聲,走上前,拍了拍陶令儀的肩膀,“簌簌,你在後宮……不好嗎?”
陶令儀點頭,又搖了搖頭,她看着陶郁州衣飾還算富貴,不像是被囚的樣子,忍不住問:“小叔……您怎麽在這,燕臻沒有對你……”
陶郁州聽她竟直呼燕臻的名字,微蹙了蹙眉,解釋道:“我手中有兵,他不會對我怎麽樣,放心吧。”
陶令儀松了一口氣,又急忙問:“那我阿爹呢……小叔,你是不是來救我離開的?”
陶郁州從她急切的語氣裏,就能聽出她如今的處境,眸色暗了暗,沒再說什麽,直接點頭,“你若想走,小叔可以幫你。”
他這話語氣堅定,給陶令儀吃了個定心丸,他眼底積蓄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再忍不住般,“我再也不想待在這兒了。”
“好,好。”陶郁州見不得小侄女這般可憐,他回身看了看殿內,笑鬧聲絲毫未減,于是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陶令儀,“你将這藥添在陛下的酒裏,能讓他睡上一個時辰,之後想法子逃出長樂殿,換防的護衛會去接你。”
就這麽簡單……
陶令儀聽完竟有些愣住了,就算燕臻會喝下被她下了藥的酒,可之後呢?深宮內院,她真的能出去嗎?
見陶令儀愣怔着不說話,陶郁林以為陶令儀是反悔了,便溫聲道:“沒關系,你回去好好想清楚,一更換防,之前都會一直等着你。。”
陶令儀握着冰涼的瓷瓶,深呼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她将瓷瓶藏在袖中,然後對陶郁林說,“我先回去,小叔等一會兒再進去,省得燕臻對我們生疑。”
陶郁林點了點頭,目送着她穿過暗色,回到了內殿。
燕臻仍舊坐在原位,聽到她回來的動靜,沉聲問:“清荷去找你都沒找到,你去哪了?”
陶令儀微不可察地攥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只是透透氣。”
“透氣?”燕臻偏頭睨着她,如鷹隼般鋒利的視線将她上下打量個遍,那架勢,似要穿透她的衣衫,将她剝皮削骨,“簌簌,你最好別耍什麽花樣,你如今是在後宮,不是定國公府,沒有孤的允許,你離不開的。”
聽着他的警告,陶令儀愈發覺得自己的心思全都看透了,最是蹊跷的是,方才她拂袖而去,燕臻竟然沒有命人緊緊跟着她。
并非她不信任陶郁州,而是她實在不敢低估燕臻,他對她的掌控欲已經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今日不僅主動待她到除夕夜宴,甚至還讓她和陶郁州見了面。
這是他的疏忽?陶令儀并不敢這麽想。
她實在不惜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燕臻,或許從那日劉大夫來,他就已經知道了一切計劃,所以才會在在前幾日主動提出要帶她到麟德殿赴宴,并在今日故意将她和小叔見面,看着她在費盡心思地逃脫,但實際上仍舊被他牢牢掌握。
陶令儀抿了抿唇,竭力平靜着自己心底的千頭萬緒,直到薛呈尖着嗓子來禀:“陛下,已經到時辰了。”
陶令儀知道,這是快到午夜子時了,每年這個時候,皇帝便會登上承天門的城樓,在高高的城樓之下撒下金銀,齊聚在此的長安百姓争相去搶,算作新年的第一份彩頭。
她小的時候曾見過這樣的争搶盛況,但因為城樓風大,從來沒有爬上去過。
今日有緣得見,她積郁已久的心情也稍稍纾解了幾分。
燕臻捕捉到她眸底流露出的好奇,勾了勾唇,命人取來厚厚的狐裘,并親自給陶令儀穿上。
底下群臣和命婦此刻也都齊齊起身,等着皇帝起駕,卻不想看見這樣一幕,皆是瞪圓了雙眼不可置信,能讓陛下親自穿衣,這該是何等的寵幸與尊貴,這位賢妃娘娘到底有什麽手段,能把陛下迷得這般神魂颠倒。
但實際上,陶令儀并不喜歡燕臻在人前的觸碰,她蹙眉後退了半步,自己系上了狐裘的帶子,“不勞陛下。”
燕臻聽她冰冷疏離的語氣,停在半空的手指蜷了蜷,沒再做聲。
去承天門的路上,陶令儀依舊是同燕臻同坐一輛車辇,看着陛下殷勤的模樣,又是狠狠地讓臣子們驚了一通。
陶令儀看着燕臻伸來扶她的手指,蹙眉道:“陛下何必如此?”
她聽着遠處或是豔羨、或是不滿的議論聲,頗有些不明白燕臻為何如此。
燕臻牽過她的手,理所當然道:“你我夫妻,本就該如此。”
他總是這般坦然。
陶令儀覺得自己的所有不滿、所有反抗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軟綿綿地讓她心頭發堵。
明明她已經恢複記憶,得知了一切,明明兩個人的關系已經僵硬到了這個地步,明明她對他的恨意與厭惡絲毫不曾遮掩,可他卻偏偏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好像她的舉動都不過是小孩子在跳腳。
可偏偏又掙不過他。
陶令儀深呼一口氣,拼命地告誡自己,忍得一時,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于是,她不情願地攥了攥手指,最終還是沒有掙脫,由着燕臻一步步扶着她上了承天門城樓。
底下已經聚集了許許多多的百姓,遠處還有舞龍舞獅,和各式各樣的花燈,從城牆上望下去,只覺底下一片流光溢彩,格外璀璨奪目。
陶令儀有些不适應地擡手遮了下眼睛,身後薛呈帶着幾個小內監近前來,一人手裏拿着一個大大的木匣,裏面都是零散的銅板。
鐘鼓聲響起,悠遠蕩開,燕臻從木匣裏抓起一把,站在城牆邊上高高一抛,銅板如細雨般漫天散落,驚起一片歡聲尖叫。
而他每抛一次,薛呈便會在一旁高聲唱道:“健康長壽——”
“平安喜樂——”
“多子多福——”
陶令儀看得熱鬧,不自覺也往前站了站,卻被燕臻握住手指,一起在盒子裏抓了一把銅板,朝着城牆下用力一抛。
吉祥的祝賀聲在身後響起,燕臻貼在她的耳邊,低聲道:“簌簌,新年已到,忘記從前那些,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溫柔,如在風中被輕輕撥弄的琴弦,陶令儀竟從中莫名聽出幾絲請求的意味。
她深呼一口氣,沒有說話。
一旁有小太監給每個人都遞送過來一杯春酒,是用每年第一茬豐收的高糧釀造的,寓意來年五谷豐登。
陶令儀長睫微顫,開口道:“你知道我的心結是什麽。”
燕臻點頭,“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你阿爹不起旁的心思,我不會動他的命,也永遠不再騙你,抛卻前塵,重新開始。”
陶令儀反問:“你當真不再騙我,要和我重新開始?”
燕臻鄭重道:“君無戲言。”
“好。”陶令儀點了點頭,擡手去拿托盤裏的春酒。她避開燕臻想要阻攔的手,端在手中,朝他舉杯,“那你喝下這杯酒,我會留下。”
燕臻垂眸,凝着那醇香的酒水,緩緩勾了勾唇,“好。”
他說完,接過陶令儀手裏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陶令儀盯着他喝完,松了口氣,輕聲道:“這裏有些冷,我想先回去了。”
燕臻遮去眼底的暗色,“好,我陪你回去。”
他說着去攬陶令儀的肩,這次陶令儀十分順從,與他并肩下了城樓,宛若一對恩愛夫妻。
兩人回了長樂殿,陶令儀推借頭暈,先去沐浴,回來後燕臻已經躺在美人榻上睡着了,連衣裳都沒脫,陶令儀冷笑一聲,急忙喚了清荷進來,“陛下額上發熱,快去煮些醒酒湯來。”
清荷一愣,連忙去看燕臻,見他果然雙頰泛紅,怎麽叫也叫不醒。
她急匆匆地叫人去煮醒酒湯,陶令儀撿起夾襖,趁着她離開的時候,悄悄溜去了一旁的廂房。
沒過一會兒,清荷回來卻沒見到人,不自覺地一愣,“娘子,娘子……”
陶令儀聽見她的呼喊聲,縮着身子躲到了廂房的書桌下面,這裏一直燒着地龍不算冷,陶令儀反穿着夾襖,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風,雖然姿勢不大舒服,但沒一會兒就有些犯困。
她抵着桌角睡了一會兒,等醒來後,院外一片寂靜。
她裹着衣裳爬出書桌,推開廂房門走了出去,有兩個等在廊下的小婢女聽見聲音朝這邊看來,見是陶令儀,齊齊怔住,下意識問道:“娘娘……您怎麽在這?”
陶令儀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心底在冷笑,面上卻一臉無辜地反問:“我為什麽不能在這?”
說完,她坦然地拐回主殿,并不忘吩咐道:“給我倒杯茶來。”
兩個小婢女傻乎乎地愣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地答應,“是,奴婢這就去。”
說完,兩人一道跑了。陶令儀看着她們匆忙離開的背影,抖了抖袖口,露出方才陶郁州給她留下的瓷瓶來。
她根本沒有打開這瓷瓶,燕臻卻如料想中的那般昏了過去,而按照計劃的下一步,換防的侍衛應當已經被截下,他應當也很快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混在其中。
陶令儀捏着瓷瓶的手指緊了緊,因為過于用力而泛出青白。
阿爹和小叔還是看輕了燕臻,他根本就什麽都知道。
陶令儀深呼一口氣,到桌上随手撕下一片紙,将瓷瓶裏的藥丸倒出、碾碎,然後重新塞進了衣襟裏側。
帶她幹完這一系列的事,正好院外有腳步聲響起,下一刻,房門被推開,陶令儀擡眼看去,果然是燕臻。
他仍穿着白日裏的那身禮服,除了神色陰沉,看不出半點醉酒之态。
此時他牢牢地盯着坐在榻上的陶令儀,眸光難測,“簌簌……”
陶令儀坦然地回望過去,“你方才去幹什麽了?”
燕臻揮手示意其餘人都退下,反問:“你去哪兒了?”
陶令儀學着他那副理所當然的語氣,“我有些頭暈,不小心走到廂房去了。”
燕臻眯了眯眼,重複着她的話,竟被她氣笑了,“不小心?”
陶令儀被他這眼神看得掌心生汗,但面上仍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反問:“自然是不小心,你以為我去哪了?”
燕臻磨了磨牙,沒有答話。
早在那日,他便懷疑上了劉醫正,自骊山到現在,他身上有這麽多的中毒跡象,一直都是劉醫正給他診脈,可他卻什麽都沒診出來。
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劉醫正有問題,而是他醫術不佳。
無論哪一種,他都不會再容他,所以他故意将劉醫正派到陶令儀的身邊,稍稍試探,當清荷來回禀陶令儀燒掉藥方的時候,他便知道,一定是第一種可能。
于是,他命人對劉醫正拷問一番,便輕易地得知了之後的事。
至于麟德殿,他早已命人處處把守,而陶令儀的一切舉動,自然都逃不出他的眼線。
他故意縱着她,就是想在她以為自己成功跑開之後,再将她輕而易舉地抓回來。
他想讓她知道,無論她怎麽籌謀,都絕無離開的可能。
可沒想到,他的簌簌比他想象的更加聰明。
她不僅沒有離開,還擺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博求他的垂憐。
她想得到什麽?
想見陶郁林?想離開?
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要從他身邊離開?
燕臻握着青玉珠的指腹不自覺地用力,骨節相錯發出可怖的聲響。
“我們簌簌真是長大了。”他感嘆着走近,看着陶令儀明顯怔住的杏眸,輕聲問,“是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算計我?”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十二點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