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城門

來搜查的陣仗比盧七郎想象的還大, 為首的男人有些面熟,盧七郎眯了眯眼睛,想到是馬球賽上, 他身着常服立在隔斷前,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護衛。

但是盧七郎聽見他身後的屬下喊他連将軍。

盧七郎深呼一口氣, 迎上前拱了拱手, 正要拜會,便見對方公事公辦地亮出一枚玉令,“還望郎君行個方便。”

盧七郎一怔,随即後退半步,竭力讓自己的反應顯得自然些, “已經聽聞了, 将軍請。”

連晖自然也不會同他客氣,鷹目銳利地在院子周邊環繞一周, 而後擡了擡手, 讓手下四散去查。

這院子不算大,中間是主屋, 兩側各有一耳房, 東西過有廂房, 再後面是下人住的後罩房。

底下人去一間一間地搜查, 連晖看向盧七郎, 忽地問道:“方才郎君在馬球賽上實在風光,怎麽都沒等着第二場比賽結束,便匆匆回府了?”

盧七郎心裏咯噔一下, 面上卻不動聲色, “總歸已經拿到彩頭, 再待下去也一會搶別人的風頭, 我不願引人忌恨,幹脆回來了。”

他這話不可謂不高明,既表明了自己匆匆回府的原因,又顯出自己是一個不愛争搶的低調性子。

連晖聽完一笑,“原來如此。”

這時,散開去搜查的護衛回來了,對連晖搖頭示意了一下,連晖接收到信號,眸光不自覺閃了閃。

盧七郎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不自覺松了口氣,正要拱手将他們送出去,卻見那位連将軍又轉身盯着院外看,隐約可見蔥蔥青綠,于是問道:“那可是回府的花園?”

盧七郎點頭,照實答道:“正是。”

說完,為了減輕懷疑,主動問道:“将軍,可要在下給您帶路?”

連晖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後花園不算大,假山流水,幾乎一眼就能望到全部,幾個金吾衛握着劍鞘連周邊的花叢都搜遍了,全然沒有陶令儀的影子。

連晖看着底下人搜完最後一處水榭,确定裏面絕對不可能藏人之後,眉目漸漸地沉了下來。

因為馬球場上,這位盧七郎和賢妃娘娘有過短暫的交集,所以他斷定盧七郎的嫌疑最重,因此親自帶隊來了盧家,其餘各處也在同步搜查,皆沒有消息。

可以說,他們唯一的希望就在盧家。

卻沒想到,這裏也一無所獲。

連晖握着佩劍的手指緊了緊,看着眼前這個安靜的花園,最後視線落在一旁的荷塘中。

到處都搜過了,都沒有。

連晖看着那荷塘,竟有一種想要跳下去的沖動。

總歸找不到娘子,他回去也無法交差,倒不如自行了斷。

跳下去……

一個念頭在心裏飛快閃過,他猛地直起身,走到荷塘邊,緊緊盯着那一汪平靜的池水。

這荷塘……會不會藏人呢?

想到這,連晖攥了攥拳,正想招人過來檢查,卻聽到身邊的盧七郎忽然感嘆了一句,“都已經立春了,這天兒竟還是這麽冷。”

連晖心下一動,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池塘的水,便是他也被凍得一顫。

不,不會。

這幾個月他跟在主子身邊,自然知道賢妃娘娘的身子是何等的病弱,便是在深宮內苑嬌養着,都要時不時的咳上兩句,調養身體的湯湯水水從不間斷。

除非賢妃娘娘不要命了,否則絕不會跳的。

應當不會的。

娘娘放着錦衣玉食不要,來這髒污泥潭子找罪受,怎麽可能。

一旁的盧七郎一臉緊張地看着他,害怕他當真發現了什麽異樣,好在最後連晖只是陰沉地盯了那荷塘一會兒,便帶人離開了盧宅。

盧七郎親自送到院門口,親眼看到他們登上馬車,才終于放下那顆懸着的心。

但他也怕這些人去而複返,因此命人在院門口守着,而後自己折回花園,回到那池塘前。

“娘娘……”

他下意識這般喚她,卻又很快意識到她不喜歡旁人這般稱呼,改口道:“小娘子……”

他不敢太大聲,怕驚擾了旁的人,又怕水下的人聽不到,心下惴惴難安。

好在陶令儀很快浮了上來,只是被冰水浸過的身子不住地發顫,像是全是的血液都被抽幹了似的,臉色蒼白如紙,可就是這樣,她還強撐着笑,說:“多謝你了。”

盧七郎心下酸澀不忍,他想要伸出手去将她拉上岸,可是又意識到眼前這小娘子真正的身份,頓了頓,解下自己的外袍蓋在手臂上,這才再度伸出去。

陶令儀并不在意這些,她擡手借着他的勁兒,狼狽地爬上去,而後扯過他的披風将自己裹住,顫着牙關道:“多謝。”

盧七郎聽着她被冰水澆過的聲音,嘆一口氣,“我先叫人扶您回去休息。”

陶令儀點頭同意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撐不住了。

初春的池水同樣冰涼刺骨,如繡花針一般密密麻麻地刺進她嬌軟的皮肉,陶令儀倚靠在床頭,仰頭灌下一碗苦辣的姜湯。

“娘子您慢些……”盧七郎還從沒見過誰家小娘子把喝藥灌出喝酒的氣勢來,下意識便想阻攔,可是一伸手,又意識到兩人的身份,有些讪讪地住了嘴。

陶令儀見此虛弱地勾了勾唇,“郎君心善,救我于水火,只是我到現在還不知恩人的名字,不知郎君可否告知?”

盧七郎一愣,回道:“在下盧占炀。”

陶令儀笑着重複一遍,“占炀。我記住了郎君的名字,卻只怕日後沒有報恩的機會。”

盧占炀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是盼望着自己快些逃離,還是覺得自己前路渺茫。

可不管是哪一種,他都知道不能再将眼前的人留下了。

只是……

看着病弱難支的陶令儀,盧占炀竟有些張不開口。

不想陶令儀卻早知道他在想什麽,她捂着唇角咳了兩聲,主動提出,“郎君,你将我送走吧。你救過我,我不能害你。”

聽她這麽說,盧占炀反倒擔心起來,“可你這身子……”

陶令儀輕笑一聲,竟還能讓人看見眼底的光芒,她搖搖頭,道:“這麽多年都撐着沒死,現下也不會有事。郎君不必擔心。”

如此,盧占炀也只得道:“我會命人去準備一份戶籍和路引,小娘子,這是在下最後能幫上您了。”

陶令儀真心道:“這已經足夠了。”

連晖等人無功而返,跪在紫宸殿前請罪。

燕臻臉色陰沉,閉目養靠在龍椅上,白日發生的事在腦海中一一重複閃過——

今日的馬球賽是許雲禾主動相邀的。

但她一向愛鬧,年年立春都要辦一遭,想來今年也不過是恰好認識了簌簌,才會主動提出。

且就算她大膽荒唐,沒有燕長風的幫助,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所以若是簌簌借她的手逃跑,必有燕長風的推波助瀾。

可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燕臻了解燕長風,知道他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定然不會随意插手他的私事。

如此,那簌簌的逃跑便不可能是蓄謀已久,只能是臨時起意。

可她從前便很少出門,陶家的所有人都在他的牢牢把控之下,絕對沒人能夠幫她,她誰也不認識,怎麽逃的出随王府。

定然還是有人幫她。

會是誰……

燕臻擡手翻過桌上的呈報,上面寫着所有在簌簌消失時段離開的賓客。

人數不多,只有四個。

其中有一個便是那和簌簌搭過話的盧七郎,燕臻蹙了下眉,問底下跪着的連晖,“确定盧家都翻過了?”

連晖肯定地答:“是。”

長指在呈報上的“盧”字邊緣輕點了一下,燕臻淡淡道:“朕再問你一次,你想好了再答,到底有沒有什麽地方,是你疏漏了沒查到的,此時坦白,朕不會殺你。可若是……”

他稍頓了一下,銳利的視線緩緩在連晖頭頂掃過,“可若是朕再派人去查,發覺有任何一處你沒有搜查到的,無論有沒有藏人,朕查到一處,砍你一只手,自己掂量吧。”

他語氣很淡,可是沒人會懷疑他話中的真實性,連晖只覺得鬓角冷汗涔涔,盧家宅院的每一處布局都在腦中過了一遍,正要回一句确定,卻突然想到了那一汪池塘。

難不成……

連晖越想身子越抖,連忙回禀燕臻。

燕臻聽了眯了眯眼,“你說那池水很涼?”

“是……所以臣才想着……”

連晖試圖解釋,燕臻卻沒有聽下去的心思,他思索一瞬,而後下令,“去查一查,你的人走之後,盧家有沒有派人去請過大夫,或是去藥房抓過藥。”

連晖一凜,即刻應道,“是!”

“還有,其他的幾家也都給朕牢牢看住,包括随王府,只要他們有異常,不論大小,都來回禀,明白了嗎?”

最後三個字,帶着隐隐的煞氣。連晖哪裏再敢糊塗,急忙應下。

待他退下,燕臻看了看牆角的漏刻,吩咐薛呈,“去把門下的唐欽給朕叫來。”

“是。”薛呈領命退下。

燕臻單手支着脹痛的太陽穴,眼皮緩緩垂落,遮住了眼底的陰鸷暴戾。

簌簌,別讓我抓到你。

對于盧占炀來說,弄一份路引并不難,只是白日送陶令儀出城終究有些惹眼,他就算心裏再急也要等。

畢竟現在的長安城門還封鎖着。

但是盧占炀知道,長安城的城門是不可能封太久的,有許多胡商都要在三更時分進出城門做生意,還有各地往來的驿報也要經通城門。

因此,為着大局考慮,燕臻命人次日子時重啓城門,但仍是安排了許多人嚴加守衛。

但對于有身份的公侯子弟來說,在馬車裏藏個人,根本不算什麽。

因此,一等到重啓城門的诏令,盧占炀便立刻吩咐人到租車鋪子租一輛低調的馬車,打算将陶令儀連夜送出城。

可還沒走到二門,便聽得門房來回禀,“有貴客到,老爺和大娘子請郎君過去。”

這一下,便是盧占炀都意識到不好,陶令儀捏着包袱的手緊了緊,皙白的手背都泛起了青筋。

盧占炀當機立斷,“我先送你從小門離開。”

陶令儀點頭,跟着盧占炀去了盧宅的偏門,好在燕臻的人都不知道這一出破敗許久的出口,還沒有安排人把守。

只是馬車是沒法坐了,盧占炀只得塞給陶令儀一包銀子,叮囑她去車行自己租一輛。

背後天色尚未完全亮起,門牆兩側一片漆黑,陶令儀盯着那破舊的小門,握着包袱使勁按了一下撲通亂跳的心髒。

一刻鐘後,一輛低調的馬車飛快駛出合慶坊,而後湧入朱雀大街,和來往的商隊車馬混在一起,一并湧向大開的丹鳳門。

若非連晖從一開始就盯着那馬車,恐怕還真的要再讓他從眼皮子底下溜走。

那馬車跟在中間一隊胡商的後面,車夫靠在車門似乎有些焦躁,時不時就要左顧右盼一下,好不容易等到城門守衛檢查完他前面的商隊,放行過去,車夫揚起馬鞭跟着往前走。

“停車——”

守衛盡職盡責地攔下他,可還沒說完第二句話,便見那車夫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賠笑道:“這位将軍,能不能行個方便。”

兩個守衛看見那令牌,默契地對視一眼,眼中似有松動。

車夫心下一喜,又掏出一包散碎銀兩想要遞上去,卻不想兩旁忽然冒出來十幾個披堅執銳的金吾衛,将馬車團團圍住。

尋常人哪見過這陣仗,被攔在後面的車馬一并往後退,那車夫也吓得險些摔下馬車。

正在這時,一道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兩隊金吾衛恭敬拱手,齊齊給他讓出一條道。

在場衆人都不自覺被那陣仗吸引,而後又被那年輕男人周身凜冽的寒意所震懾住,不敢直視。

等燕臻走近馬車,車夫已經被連晖一腳踢開,金吾衛再度圍上來,而自始至終,那馬車裏的人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燕臻盯着那雪青色的車簾,沉聲道:“還要我請你嗎?”

車廂之內仍是一片沉默。

燕臻深呼了一口氣,擡手将那車簾撩開,卻發現裏頭空無一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燕臻。

連晖見此忙鑽進馬車,将那車廂裏裏外外都摸了個遍,沒有夾層,更不可能裝人——

陶令儀不在。

于此同時,另一輛馬車逆着出城的車馬,一路穿街越巷,拐進了一處不起眼的寺廟。

盧占炀坐在馬車一側,稍稍撩開一些窗邊的竹簾,能隐約看見遠處堵塞的車隊。

他看向一旁的陶令儀,從方才上馬車起,她就已經燒得臉頰通紅,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維持着最後的一點清明神智。

盧占炀看向她的複雜情緒中又添了一抹欽佩,他忍不住問:“你怎麽發覺不對的?”

陶令儀病得有些蔫兒,擡手一摸,眼皮都灼熱滾燙,但還是睜開了眼睛,看向那與她越來越遠的城門。

燕臻何等敏銳,既然已經将目标鎖在盧宅,怎麽會漏掉那一道側門。

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他特意留下的破綻,并且故意做出聖駕親臨的樣子,引得她自亂陣腳,慌不擇路地跑向他所設定的方向。

他已經算好了一切,所以會在城門守株待兔,等着她乖乖往樹樁子上撞。

他就是想看着她被耍弄的團團轉,跑來跑去,最後卻發現仍舊在他的掌心。

陶令儀知道,那是他所享受的扭曲的掌控欲。

她落下窗簾,幾乎能想象到此時燕臻愕然不可置信的樣子。

他分明可以将她捉住,卻也因為過于自負,甚至沒有到盧家再重新搜上一搜。

如此,反倒給了她逃離的路。

作者有話說:

這是昨晚的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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