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追
宋寓握着那镯子走進當鋪的時候, 心裏很是厭棄自己。
明明這件事與周小娘子沒有半點關系,卻要當掉她的首飾來解決眼前困境。
雖說這段日子她是在自己家中借住,但在宋寓看來, 該說謝謝的是他才是。
剛來的時候,她不大會做家務, 如今卻能幫着買菜洗衣, 有時候宋寓瞧着她那雙細嫩的手指在井水裏泡的通紅,心裏說不出是何滋味。
他莫名覺得,她不該過這樣的生活的。
但她從來不抱怨苦累,仿佛還樂在其中,便是昨日将這镯子交給他當掉的時候, 面上的表情也是那般的平淡, 全然沒有心疼或不舍的意思。
若非當真走投無路,宋寓也不會答應的。
就當是他與她借的吧……
宋寓無聲喟嘆一聲, 敲了敲櫃臺的沿兒, 裏頭正撐着胳膊打盹兒的當鋪夥計被驚醒,揉着眼睛看櫃臺底下站着的宋寓, 聲音也懶洋洋的, “當什麽?”
宋寓從懷裏把用絲帕包着的手镯拿出來, 小心翼翼地遞上去, 問道:“勞煩小郎君幫着瞧瞧, 我這東西能值多少錢?”
那夥計上下打量他一眼,瞧他衣衫不新的樣子,心裏的期待就降了兩分。他伸手接過那镯子, 先隔着絲帕掂了掂, 而後挑開帕子, 卻愣住了。
宋寓站在櫃臺底下, 瞧不見夥計的表情,有些不安地問:“如何?”
那夥計沉默半晌,掂量着比了個數,“這個價,賣不賣?”
宋寓:“五十兩?”
“五十兩?”夥計聽到這話,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一團,“五千兩!”
宋寓這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麽多錢,愣怔着不知如何回答。
夥計琢磨不出來他心中所想,又試探着加價,“五千五百兩,如何?實在不行五千八百兩。”
宋寓聽得兩眼發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不……”
“還不行……”夥計急了,咬牙道,“那六千兩,總行了吧!”
宋寓卻搖了搖頭,“不當了!”
夥計一愣,還要再勸,宋寓道:“抱歉,在下不當了。”
說着,便伸手要将那镯子收回來,櫃臺後的夥計自然不情願,坐堂的副掌櫃的都聞訊出來勸,宋寓被糾纏的無法,只得胡編,“我輸了錢想借娘子的首飾還債,卻沒想到她這傳家寶這般貴重,我要是賣掉,恐要被罵死的!”
他堅決搖頭,“不當了不當了!”
副掌櫃見勸不動,又不能強留,惋惜地嘆一口氣,“好罷。”
宋寓将镯子重新包住,揣進懷中,回家路上不住地摸衣裳,生怕那镯子被人撞掉或是摸了去。
他是農戶出生,家中自幼貧賤,母親直到去世頭上都只有兩個木頭簪子,因此他雖然能看出這镯子價值不菲,卻不想它值這麽多錢。
這樣貴重的東西,他怎麽好随意當掉。
萬一周娘子自己也不知道它有多貴重呢?
他一路小跑回家,推開院門,竟聞到一股撲鼻的飯菜香氣。
宋寓疑惑道:“宛兒,可是家中來客……”
話還沒問完,便見小廚房的木門被推開,系着圍裙端着飯菜的陶令儀從裏面走了出來。
她穿着最尋常不過的粗布麻衫,身上還系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布圍裙,烏發用木簪挽着,更有幾分娴淑純淨之美,她看見門口立着的宋寓,溫婉一笑,“郎君回來了?”
莫名的,宋寓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同那當鋪掌櫃說的話,若她真是她的妻子就好了。
心中的念頭一閃而過,宋寓喉結輕滾了一下,又怕被眼前的女子發現自己的異樣,偏開視線道:“嗯,回來了。”
答完,他一邊挽起袖子走上前幫她往小廳端菜,一邊問:“這是你做的?”
陶令儀笑笑,說:“昨日我和宛兒到藥鋪尋你,就是想教你嘗嘗我的手藝,可惜飯菜被打翻了。”
“原來如此。”宋寓看着桌上的菜式,捧場道,“放心,今日我定然吃它個盆幹碗淨。”
陶令儀彎了彎眼睛,立在桌邊分好碗筷,而後走到門邊叫宋宛,“宛兒,吃飯了。”
宋寓不自覺擡頭看向她窈窕的背影,忍不住想,若他們真的是一家人便好了。
宋宛小跑着進了正堂,看宋寓盯着門口的方向,目光一錯不錯,不由得問:“哥哥,你看什麽呢?”
陶令儀聞聲回過頭,正好瞧見宋寓看向自己的眼神,扶在門板上的手指不自覺一頓,而後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快吃飯吧。”
宋寓也很快收回了視線,給宋宛和陶令儀一人盛了一碗湯,而後默默吃起飯。
宋宛吃得最快,沒扒拉幾口就坐不住,等她撂下飯碗先離開,宋寓便主動提起方才在當鋪裏的事。
“周娘子,你可知你這镯子價值多少?”宋寓問。
陶令儀自然不知,搖了搖頭。
宋寓答:“六千兩。”
聽到這個價,陶令儀也不自覺愣了愣。
在這裏待得這一個月,她也漸漸懂得了許多民間之事。
在這個小縣城,一文錢就能買五鬥米,一兩銀子就能買二百鬥大米,而五鬥大米就足夠一家人小半年的米糧,這小縣城,統共也沒有幾千口。
也就是說,她這一個镯子,就能買下這一整個縣城幾年的米。
而這個镯子,也只是她在妝奁裏随手撿的,至于後來燕臻送給她的各式珠寶頭面,她連看都未看過。
陶令儀微微嘆了口氣,她忽然發覺,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加奢靡。
宋寓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也同自己一般被震驚到了,正要告訴她這镯子沒有當成,便聽她說:“也好,那剩下的錢上交給衙門,讓他們充入國庫吧,只給我留下幾十兩讓我日後不必捉襟見肘就好。”
宋寓再一度被驚到,不止為她話裏的內容,更為她這平淡的語氣。
幾千兩的銀子說得像幾十文錢一樣随意,宋寓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眼前這位小娘子的出身,比他推測中更加貴不可攀。
他沉默着不說話,卻又忽然意識到她的後半句話另有含義,“你……你要離開?”
陶令儀抿了抿唇,點頭。
從昨日決定要将這镯子當掉,她便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打算。
這镯子不是凡品,進了當鋪之後估計很快就能賣出去,到時候流入長安,沒準會被識貨的人認出來路。
且她本來就不打算在一個地方長住太久,宋寓他們該啓程進京了,而她也該離開這裏,再往遠處去了。
宋寓卻不知緣由,忙道:“周娘子若是因為昨日的事受了驚……”
陶令儀打斷他,“不是,郎君莫要多想。”
她半真半假地回答,“那镯子是我表哥從前送我的,我怕被他找到。”
宋寓聞言,沒由來地松了口氣,急道:“我沒有當!”
他難得會有這般急切的模樣,解釋道:“周娘子,這镯子這麽貴重,我哪裏能當。”
陶令儀一怔,“那你……”
宋寓垂着眼,搖了搖頭,但他又很快将愁悶的姿态斂去,對陶令儀說:“總歸車到山前必有路,這镯子你還是好好收着。”
陶令儀沒有伸手去接,蹙眉道:“再有一個多月就是科考的日子,眼看你就要去京城了,這時候還能想到什麽好辦法?”
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宋寓自然也不知道,沉默着接不上話。
目前來看,這仿佛是最好的辦法。
其實陶令儀也能理解他的拒絕,讀書人總是最有氣節的,她想了想,問:“縣令可說了,還錢的最後時期是什麽時候?”
宋寓嘆一聲,說:“還有七日。”
陶令儀道:“那好,你這幾日再去想想籌錢的辦法,若是實在不行,再當掉這镯子。”
她說着,伸手接過那镯子,“如何?”
宋寓苦笑着點了點頭,“抱歉周娘子,讓你看笑話了。”
陶令儀搖了搖頭。
其實除了念着宋寓對他的收留之恩外,她心裏還有些愧疚,因為是陶家的勢力縱得這小小縣令如此這般,宋寓也不過是被陶家餘勢欺辱的苦命人罷了。
如今被她遇上知曉,她又如何能不幫?
她吃完最後一口飯,說:“我用完了,先回房了。”
宋寓點點頭,等她走出小廳後,又忍不住轉頭去看她的背影,粗布麻衣也遮不住的萬般風情,他想要挽留,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一個連銀錢都沒有的窮書生,又憑什麽将她留住。
接下來的幾日,宋寓沒再去藥鋪。他在家中算了算手頭的餘錢,總共還差四十八兩。
其實原沒有這麽多的,只是縣令不講理,利滾利生生湊出來這麽多。
宋寓頭疼地揉着眉心,他便是把這條命豁出去,也拿不出這麽多銀子。可若是不還……
正郁悶着,忽聽得外間宋宛高聲喚他,“哥哥!”
宋寓一驚,立即将自己從雜亂的思緒中拖出來,走出門,“怎麽了?”
宋宛跑到他的身邊,指了指門外,“哥哥,你看!”
宋寓一看,卻見一個穿着衙門服制的衙役站在門口,他愣了愣,有些警惕地問道:“你想做什麽?”
那衙役比他料想中的好說話,竟還朝她拱了拱手,道:“宋郎君,我們家主子有請。”
宋寓皺了皺眉,而後轉頭去問宋宛,“你蕙姐姐呢?”
宋宛答:“說是去買菜了。”
宋寓按着她肩膀的手緊了緊,道:“乖乖在家等着蕙姐姐回來,知不知道。”
宋宛看着那衙役冷漠的臉,有些害怕,但還是點了點頭,“我會乖的。”
宋寓憐愛地摸摸她的頭,走到衙役面前,“走吧。”
那衙役也不多話,擡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然後跟着宋寓走出了小院。
不知為何,雖然這差役對他的态度比往日客氣許多,但宋寓的心裏就是莫名有些不安,想到去買菜一直沒回來的陶令儀,他停住步子,想轉身回去,“差大哥……”
可那衙役卻是直接拔出刀,橫在他的跟前,“想幹什麽?”
宋寓驚得後退半步,正要解釋,卻見那差役就像是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似的,道:“放心,她不會有事。”
聽到這話,宋寓稍稍放下心來,轉而又覺得奇怪,他怎知道他心中所想。
兩人很快到了縣衙所在的街巷,卻沒從正門進,而是走的側門,到了縣令平日的住處。
宋寓從前得縣令青眼的時候,也曾來過此處,可是今日他一進門,就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院子裏的護衛,好似比平時更多了些。
本就有些不安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宋寓跟着差役走進內室,卻沒看見唐縣令的人影,反而有一道十六折的山水落地屏風遮擋了視線。
他立在門外,腳步不由得一頓。
下一刻,屏風被人搬開,他擡頭去看,只見一個身着玄色錦袍的男人坐在高位上,身姿筆挺,相貌俊美出衆,單是坐在那,便能讓人感覺到他身上淩人的氣勢。
他并不說話,只是居高臨下地睨着他,那明顯屬于高位者的打量目光讓人很不舒服。
宋寓不自覺有些哽住,“您……”
分明只說了半個字,男人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冷嗤道:“她的眼光,還是這般的差。”
語氣輕蔑,可那搭在膝蓋的手指,卻似是要将那一串碧綠的青玉珠生生捏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