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方不遠。
在一所庭院式的餐館外停下,伊糖看到程皓下車,她也自己開了車門下來。
程皓走過來兩步,看她已經下車,腳步就停住等她。
天上的雪轉眼落在他們肩上。
他們一前一後進去,到包間的時候,趙總剛到。
地方不大但算清幽,這時間挺熱鬧,包間裝修的純中式。
可以坐八個人的地方,此時少三個缺席的。
趙總連忙拉開自己左側的椅子,請程皓坐。程皓卻和他推辭,趙總更是推辭。倆人的行為伊糖看在眼裏,實在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
直到程皓終于推辭不過,才在趙總左側的一把椅子上落座,他也順勢拉開自己左側的椅子,給伊糖。
上了茶,趙總就和程皓寒暄:“不時不吃,對吧。今天真是應景,下雪了。”他有點小得意:“我早幾天就關注了天氣,就為了和你吃這頓。你等會看看他們的炭怎麽樣?有沒有你上次說的炭香。”
程皓微微笑着:“不用這麽客氣,上次咱們是閑聊。”
“那怎麽行。”趙總很健談:“你知道,我就愛和你吃飯。”
趙總拿着點菜單,招呼女士優先,對伊糖說:“忘記問,吃得慣火鍋嗎?”
因為沒介紹,趙總不知道名字。
伊糖不習慣中文白搭話,又沒看他們,根本不知道在和她說。
所以毫無意外給冷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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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程皓不緊不慢地介紹說:“名字叫伊糖。”
她才擡起頭。神色完全神游天外剛強拉回來。但縱然是不明所以的表情,她的坐姿和神态依舊是富有美感的。
職業相關。
趙總出于禮貌半真半假說:“長得是真漂亮。關鍵氣質好。”
程皓不語,這不是他妹,他當然不會代為客氣。
可靜了好一會,該搭話的也沒。
他微微側頭,旁邊的還是那麽規矩地坐着,神色坦然。
他轉而開口和趙總聊起來,輕易揭過這頁尴尬。
伊糖其實聽懂了,但她最不喜歡讨論這個問題。國際大都市的模特圈,歐洲各系帥哥美女集體刷臉的地方。別人進入這座戰場也許得十七八歲,但她十一歲就開始了,每一天見到的,總是更比自己漂亮出衆的。
西方人本來就比亞洲面孔更具立體性,她永生難忘第一次拍照,拍一個童裝的夏季目錄,她是作為種族無歧視這種政治正确象征被帶去的。
攝影師發給小朋友一人一副墨鏡,她的卻戴不好,總往下滑。
攝影師拿過墨鏡檢查,又自己雙手扶着架在她鼻梁上,上下勾了勾,那攝影師啼笑皆非的樣子她沒齒難忘。
痛快扔掉墨鏡,讓她改戴了有向日葵的太陽帽。
伊糖那一天學了第一課,人種不同,她的鼻子太矮,所以無法戴歐洲那種設計給歐洲高鼻子人的眼鏡。
當然她沒有自卑過,小鴨和天鵝都有優點,因為跑錯窩才有了悲劇。
後來長大了更是發現,長什麽樣都不重要,人人都有美麗的地方,只要不靠外表吃飯,那東西沒有讨論的價值。
服務員來點單。
趙總讓程皓先點。
程皓略微靠近伊糖,用這個身體語言,提醒旁邊人,該回神了。
然後他才問:“你喜歡吃什麽?”
伊糖手上的點菜單形同虛設,她認識的中文字極少,這上面也沒圖。這家館子走得行家路線,只賣他們認為講究的東西,所以經常換時令菜蔬。
但就算認字,這菜單她也不用。
程皓拿着菜單,慢慢看着等了一會,然後問:“喜歡吃什麽?羊肉吃嗎?”
趙總品着茶,心裏咂摸出味道,上面沒有直接寫羊肉,都是細分的位置,程浩擔心這剛回國的不知道上腦那些是什麽,才直接問吃不吃羊肉。他也忙加入介紹:“這家一個就是師傅刀工好,二是羊肉來的地方也好,沒有腥膻氣,膘足肉厚,只用公羊。而且肉都新鮮,不是冷庫運過來的。”
伊糖望向他,這次總算給了反應。
趙總就更加熱情地介紹:“咱們現在本地一般開火鍋的,沒那麽講究,都是羊肉,牛肉,海鮮一鍋涮不說,肉的品質也有差別。這家不一樣,你喜歡吃什麽就點什麽,不愛吃肉點蔬菜。你哥沒在,你也不用見外。”
“我吃……”伊糖沉吟片刻,然後說:“紅蘿蔔,芹菜……西藍花。”
一室都安靜了。
服務員無所适從。
趙總端着茶杯,極力克制意外。國外他常去,可沒注意那邊火鍋涮不涮這三種菜,但估計是不涮的吧?
程皓擡頭,神情自然地看着服務員問:“有嗎?”
那語氣也是絕了,好像人家這個主打講究正宗的地方,就該賣紅蘿蔔芹菜西藍花。
服務員說:“抱歉,沒......沒有。”
趙總一看程皓開口護着旁邊人的自尊心,也豁出去了,幹脆對服務員說:“客人的要求,你們就,想想辦法吧。”
那有什麽不能想辦法的,超市還沒有下班呢。
服務員猶豫着應了。
趙總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弄兩個火鍋。”
轉向程皓說:“不知道咱們點的,有沒有她忌口的。”
程皓用眼神表達了心照不宣的感激。
不多時東西就來了。
大圓桌泾渭分明,一側豐盛地诠釋着傳統,一側:紅蘿蔔,芹菜,西藍花。
芹菜人家給拿來了兩種,真是英明,因為伊糖只吃西芹。
她用白水煮着這三種蔬菜,滑稽荒謬得令趙總程皓服務員集體感覺開了眼界。
但伊糖恍若不知,她吃得很少,時差,加上多年沒有回來,覺得空氣特別幹燥,沒有胃口。
她想起艾麗賭氣說,她一定會被餓死的。
這份擔心實屬多餘,其實她早習慣了別人吃着她看着。
趙總夾了一筷子羊肉,和程皓打聽拍賣行的近況:“你們要開得這拍賣行,是不是還要資質之類的,我聽人說,特別麻煩。”
程皓說:“做任何一行都一樣。”
趙總點頭,神色間寫滿理解:“以前真是不懂,現在年紀越大,越發現,人和人真是不能比,為什麽說家庭決定上層高度,像你這種,打小家裏有家學,學校學一灘,家裏教一攤。但其實家裏學的才決定上層建築。像大哥這種,學校和別人學一樣的,出了學校想搭建上層建築,才發現哪一行都不容易。”
程皓側身聆聽,姿态親和,卻既沒有點頭附和,也沒有表示意見。
伊糖在旁邊坐着也不覺無聊,她貪婪地觀察着周邊的一切物件。
碟子,碗筷,還有那銅爐火鍋。
銅爐,下面燃着火,那旁邊銅制的小挂鈎,怎麽那麽好看。
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銅爐上還有紋飾,她靠近想看得清楚,還有那挂鈎,她覺得自己小時候一定用過見過這種東西,碰到會當當作響,伸手去摸。
她是刷外形吃飯的,手指伸出來,修長白皙,指甲剔透,她微微側頭的樣子,也是絕對不打擾別人,清淨無聲的。
手眼看就要勾上挂鈎,卻一把被人抓住,硬生生停在了銅爐前。
她詫異地看向抓自己手的人,程浩比她的表情更一言難盡,就和當年給她第一個照相的攝影師一般。
他有點無奈地說:“這種銅爐現在用得少,不防燙。”
伊糖知道自己犯了傻,那銅爐滾燙,這樣摸上就是“刺啦——”一個痛快的燙傷。
随即手被他拉着,拉回去,放回桌下,沒松手,就聽趙總繼續說:“我這次找你,除了吃飯,是有個小忙要你幫。-----有人要買副字畫,我不太懂,而周圍也只有你最懂。”
“什麽人,作什麽用途?”程浩看向他。
趙總笑着說:“鼎盛集團的老板,你知道吧。搞地産的大公司,咱們市有三四個樓盤就是他們搞的。現在正是地産的黃金期,他們老總和我熟。”
似有一瞬間格外安靜。
程浩挪開視線,漫不經心地看向手邊小杯,右手扶在杯子上說:“他們老總知道你找我?”
如果細聽,語氣是有些冷淡的。
“知道。”趙總卻未挂心,很熱情地說:“他那天和我說要這個的時候,我直接就提了認識你,他就點頭了。”
“——就點頭了。”程皓露出淡淡笑意。
趙總說:“你就先幫着找找,我知道你們玩這些的,也得看機緣巧合。”
程浩望向他:“為什麽要字畫?”
語氣正常,連剛剛那極淺薄的冷淡也消失無蹤。
趙總親熱地靠近他,聲音不大地說:“送禮,還能幹什麽。”
程浩了然地笑了笑。
伊糖豎着耳朵聽,和程浩的波瀾不驚不同,她的心裏,都翻天了。
她的手,程皓一直沒有松!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給我留言哦,新文寶寶需要大家多提寶貴意見……
☆、夏聽音
伊糖木然坐了一會,想出個合理理由,人家抓着她的手,大概怕說話的解釋她聽不懂。擔心她還去動那火鍋。
他在照顧她的面子,沒有直接問,她的中文水平到底如何。
她的中文聽力是有待加強,以前只和艾麗一個人說過,艾麗的聲線她已經習慣,可以流利交流,但對着現在周圍正宗五花八門的說話方式,她聽得很吃力。
但程皓說話還好。他語速緩慢,腔調标準,最像她聽音頻資料學習時遇上的那種說法。而且,他說得字少。
就聽程皓說:“那大概要誰的字畫?”
“這個是難題。”趙總說:“我聽說這東西都沒價格,都看拍賣行拍出什麽價,才值什麽價。而且,我還聽人說過,一樣的東西,有些人拍得價格高,有人送到拍賣行,東西還拍不出去。”
程皓看向他:“這事情不好辦,讓我先回去翻翻行賄量刑這塊。”
趙總哈哈大笑起來:“又和老哥開玩笑。”
程皓随着笑了笑,那神色,好像真的說了一個玩笑。
伊糖剛想抽回手,卻發現這句之後,手指被攥得更緊!她有點茫然了,穩穩地坐着,銅爐火鍋中的紅蘿蔔塊在她面前翻滾,她一時拿不準:——難道他不止拉她,還給她打暗號?
趙總連喝了幾口茶,放下杯子,手在嘴上不拘一格地抹了一下:“沒有酒就是少點。”
程皓淡笑着沒接話,還想要酒,他恨不能現在就走人,早知道今天飯局說這個,他都不來。
“下次我請你。”他說。
伊糖不動聲色地聽着,身側人右手執杯,姿态閑雅。真是細微的不耐都沒有表現出來。
如果他不是死攥着她的手,她也看不出。
随即……她好像有點明白了什麽。
趙總把杯子推到一邊,靠近程皓,又低聲說:“這事老哥就拜托給你了。我給你交個底,他們明年搞一個開發,答應帶上我一起幹。你也知道我那夜總會不行,之前跟別人亂七八糟不知道投資了多少行業,沒幾個掙錢的。現在地産正紅火。你也知道我一直想投資你的拍賣行,但現在不是更好。你以後開拍賣會,咱們這關系……”他右手在自己和程皓之間比了比,“常來常往,對吧。”
程皓點點頭,問道:“那東西具體給誰送?”
“這我不知道。”趙總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他們現在一個地盤停工了。——說是挖出來不知道什麽破瓦片,其實壓根不是文物。你也知道那工程每天放着都是錢,估計就是疏通這事。”
程皓點頭,示意聽說了。
趙總興致更濃,繼續說道:“咱不管人家的用途,老哥這次是一心向着你。你們這行需要大客,人家鼎盛是真正的大集團。你這麽用心籌建這公司,聽肖揚說,為了開拍賣行,你之前國外,國內都轉了一圈,花了兩年時間在外頭市場,是真正下了大工夫的。現在剛開張,如果可以接到這種客戶,也算開門紅對不對。”
程皓沒等話說完,就端起手裏的杯子,吹了吹,等這句話說完,那杯子正好放下。
伊糖嘗試着,用左手捏了一塊生西芹塞進嘴裏,她右手不自由。
果然沒人看她。
她嚼着芹菜,感受着自己被抓着的手,已經沒知覺。
“這是好事吧?”趙總說到這份上,就差程皓一句準話:“這事挺急的。你能辦下來吧?大概要幾天,你給我個大概日子,回頭我和對方說一下。”
這話說得程皓有點不好回答,原本要推的,結果趙總一句能不能辦下來,現在說推,成了自己沒本事拿下這事。
程皓淡淡笑了笑,趙總自說自話一陣子,也看出他不想幫忙,才這麽說。
他看向趙總:“這事……”
“程皓。”
旁邊的妹妹忽然開聲,打斷了他的話。
他略微意外地轉頭。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依舊沒溫度,卻靠近,頭枕上他身後的木頭椅背轉角,聲音不大地說:“……我難受極了。”
程皓:“……”
趙總皺了皺眉頭,心裏頓時開始煩這個礙事的。吃飯點菜礙事,說話她也礙事,就像大人吃飯飯桌上的小孩。什麽都不幹,坐着都礙事。
程皓卻已經側身看向她,聲音帶關切地問:“哪兒難受?是不是飛機坐久了?”
女孩頭挪了挪,從椅背挪靠到他肩側,聲音不大,但清楚地說:“惡心,想吐,想躺着。”
趙總被這不懂事的話驚呆了。搗亂的吧,看不出這裏正說事呢。
還惡心,想吐,想躺着,那你怎麽不直接說要回家?擱着他夜總會的任何一個女孩,難受也得坐着。坐死也得坐着。
可惜這裏他不是老板。
程皓極快地看向他,抱歉地說:“她十幾年沒回家了,大概水土不服。”
趙總當然知道這句話後面的意思,可又有點不甘心,反問道:“多久沒回來了?”
這問題八卦直白,第一次見面,說了沒有十句話就問,很顯唐突。趙總出口還有點後悔,人家也在修煉人情練達,就在他以為女孩又會聽懂也裝不懂的時候。
她平淡地說了聲,“……18年。”
18年!一條好漢挂掉都夠時間修煉成另一條好漢了。
趙總服氣,用神情表示:你贏了!
當然沒人看到。
他飛快就換了情緒語氣,對程皓說:“約你吃飯一次不容易,但也不是不能改。我不拿你當外人,咱們改個期。或者回頭夜總會裏說。”他說話間就拿包站了起來。
程皓随着。
伊糖也站起來。
趙總夾着包,大衣極快搭上手臂,三言兩語對程皓說:“那你招呼妹妹,趕緊回去休息。我去買單,咱們改天重新約一次。”他對伊糖擡擡手,拉開包間門就走了。
程皓沒有跟着去送。
這人也不愧是幹夜總會的,人話鬼話張口就來,該撤就撤。
包間裏一時安靜,只有火鍋不斷蒸騰上熱氣,滿屋食物的香氣。
伊糖這才擡手,把自己的手,從程皓的手裏,使勁拽出來。
骨頭都要斷了。
程皓看着她的動作,詫異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随即他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又猛然轉身來:“真難受假難受?”
“假難受。”伊糖對視着他。
語氣理直氣壯,甚至還帶着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程皓盯着她幾秒,轉身去拿倆人的大衣,抖了下,說:“咱走。”
伊糖走過去,他把肖揚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倆人一前一後出了包間。
只剩兩個銅爐不斷蒸騰翻滾。
*******
銀裝素裹,屋頂房檐上已經落下厚厚的一層,餐廳外回廊沒有走人的地方,也是白白的一層。
伊糖呼出一口氣,伸手出去。
程皓看到雪花落在她手上,她捏進手心裏。
他問:“這麽大的雪,你見得多嗎?”
“那邊很少下雪。”伊糖把手縮回略長的袖子裏。
她回來穿得這身衣服是艾麗精挑細選的,她說是男的都會喜歡,可艾麗多年未曾回國,早忘了冬天可以這麽冷。
還好她哥給她搶了件外套。
程皓拿出手機撥了個號,前面是出大門的臺階,紅燈籠晃在風裏,映出大雪紛飛,他擡右手搭在伊糖肩上,是一個萬一她滑倒,他可以一把揪起來的位置。
伊糖腳上的靴子是軍靴的款,走這種路萬無一失,她故意踏風碾雪走了幾大步,程皓悄然無息收回了手。
暗夜裏只剩電話裏傳出惱人的音樂。
門口小街無人,唯美靜落的雪成了唯一風景。
程皓電話通了,他厲聲問:“……在什麽地方?”
那邊人不知說了什麽,他拿着電話不耐煩道:“少給我廢話,在哪兒?”
伊糖側頭看他,這語氣好兇呀,竟然和之前說話的腔調一點不一樣。
那邊人又說了幾句,倆人到了車旁,程皓左手拉開車門,電話一挂,單手把伊糖塞了進去。用拿電話的那只手,護了下她的頭。
甩上車門,車壓着一片潔白的落雪沖入夜色。
開出好一會,伊糖問:“我哥,出什麽事了嗎?”
程皓看她一眼,而後很快地又看前方,雪大片大片落在他們擋風玻璃上,他說:“沒事,別擔心。”
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已經沒了剛才的戾氣。
不多時,車回到夜總會那條街。
距離夜總會不遠的一個霓虹招牌下,伊威王矯正在落雪的門口吸煙,程皓車一停,他們扔下煙就迎過來。
伊威拉開伊糖的車門:“沒吃好飯。”
伊糖不及回答,旁邊王矯已經開始和程皓說話。
三言兩語說了賭球的事情,然後更快地說:“怎麽辦?原來對方也是高手,以前差點能當職業球手,肖揚已經連輸兩局了。他這麽多年沒輸過,你快幫他想個辦法。”
程皓聽到這裏,臉已經完全陰沉下來,拉起伊糖就走:“本來就賭的是面子,既然上場了,讓他賭到底。”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遲了。
☆、夏聽音
伊威一看程皓連走還拉着伊糖,顯然是嫌這事丢人,不想伊糖參合。他早前故意把伊糖交給程皓,程皓此時一準已經想到這點。
三兩步上前,一把拉住伊糖的手。
程皓被大力扯停,意外回頭,随即對上伊威帶笑的臉,還有夾在中間的伊糖,她神色平淡,好像被扯的不是她。
他看着伊威問:“你要帶你妹進去?”
“我想你和她一起進去。”伊威右手扯着伊糖左手,用另一只手揉揉伊糖的頭頂,卻是看着他說:“這事不怪肖揚,那人不知道怎麽了,今天就是要和他打。我開始也是怕肖揚吃虧,才硬要跟着。現在看也不會鬧事,肖揚要輸,你進去幫幫他吧。”
程皓放開拉伊糖的手。
雪花被風裹着,紛紛吹向臺球廳上面的霓虹燈。
“這種賭博,結局一目了然。要麽輸面子,要麽輸錢,要麽贏了得罪人,一開始就不應該答應。別人逼他又怎麽樣?”
程皓語氣果斷穩重,這樣冰冷的夜晚,更是英氣逼人,加上話語中的通透,一時間,伊威都要沒詞了。
但他覺得,有些時候,是事情逼人。
伊威說:“可對方當時硬逼着他,不打球讓放一萬塊錢,你讓他怎麽辦?”
王矯也過來說:“你也知道這球房肖揚從小就來玩,誰不認識他,他不答應當時也沒面子。”
程皓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倆,眉宇間不掩失望。
這和剛剛飯局上應付外人不同,是對自己兄弟不加掩飾的情緒流露。
王矯說:“甚至肖揚說中間有事離開,對方都說知道他在旁邊開夜總會,他不來去找他,這樣欺負人,誰能咽下這口氣。”
伊威把伊糖推到旁邊,走到程皓面前說:“這事攤到誰身上都一樣,你說對不對?”
“應該給對方一萬塊錢。”那被推一邊的人說話了。
三個人都看去她。
雪紛紛揚揚,伊糖已經自己戴上了帽子。
伊威看着伊糖,非常意外她懂得照顧自己,更意外她還會插嘴,不過沒聽懂。
“你剛說什麽?”
伊糖說:“如果真覺得面子重要,就應該施舍對方一萬塊錢,一開始就轉身走。随随便便別人拿一萬塊錢出來,他就要和人應戰,那也太便宜了。”
伊威:“……”他妹竟然會用“施舍”這個詞,還會長句。
王矯懵了半響,嘆口氣:“那是你不了解物價。——現在大部分人的一個月工資才兩三千。”
伊糖手扶着帽子,帽子在風雪中晃動,有種令人心顫的溫柔,她的眼神卻冷硬冰涼,那是一種近乎年輕男子的眼神,淡漠自矜,歷經風浪,可以冷淡地看着周圍任何人作妖。
她聲音更是毫無感情地說:“你把面子說得那麽重要,可兩三個月工資都不舍得。那就被标價一萬塊錢好了。”
王矯頓時被那眼神和邏輯雙重刺傷。
“這明顯不是舍得不舍得的問題。給錢多傻X...”他硬生生把最後一個字咽了回去,如果給錢傻逼,人家逼着戰鬥,就去戰,那不是更傻逼。
他一瞬間有點被打擊。
那麽不想丢面子,為什麽不能直接反扔給對方一萬塊錢走人,絕對可以立時羞辱到對方。又有面子,還有派頭呢。
但憑什麽呢?
他發現這是自己想不通的所在,求助般看向程皓:“程皓,這事我咋第一次覺得有點不對。沒這麽辦事的呀。當時甩對方一萬塊錢是解恨,可憑什麽?”
程皓不理他,看向伊威,卻發現伊威皺着眉頭,顯然也在想要不要花錢買清靜。
他都要無語了。
十八年沒回家,山長水遠回來,卻被一萬塊錢而搶走了哥哥,有人心裏比肖揚更加不痛快,所以說話了。
可惜這層,給伊威一年他也想不透。
“那就去看看吧。”他向樓上的臺球廳去。
伊威立時喜不自勝地拉起伊糖跟上,“哪怕知道肖揚要輸,咱們也得陪着。”
王矯走在最後,趁着沒人,狠狠吐糟,半個香蕉人,花錢大手大腳。
伊糖卻停下腳步,轉頭來說:“那一萬塊錢,對方如果收了,回頭你可以有機會告他勒索。所以一般人不會收的。”
王矯:“……”
伊糖回頭上樓,卻對上上面停步的程皓,正望着她。
昏暗的霓虹周圍閃爍,那深邃的目光中隐含贊賞。
還有別的意思。
她已領會。
聲音不大地說:“我上去不說。”
程皓停了幾秒,手在伊威肩頭按了下,上樓去了。
伊威等伊糖走到身邊,低聲說:“真懂事,上面人多是非多。”
“我懂。”伊糖說。
伊威有點意外這種知情識趣,外加可以看得懂程皓的眼神暗語,他們時常都領會不到。
低聲說:“我本來不想你知道,但其實這事情也沒什麽,就是別人要找小羊打臺球,小羊臺球打的好。”
伊糖頓了一會,說:“哥,我突然回來,耽誤你了。”
伊威說:“不耽誤,不耽誤。咱們現在就是支持一下小羊。”
他說話間已經到樓梯頂,一擡頭,對上程皓的眼神,他頓時茫然。
“你那什麽表情?好像想把我踢下去。”
程皓差點讓給氣笑了。
轉身而去。
十八年兄妹相聚和一萬塊錢的面子,他妹說耽誤他了,他還真以為人家在道歉……
前方玻璃透明,可見包間裏人聲鼎沸。
整個臺球廳的人幾乎都擠到了肖揚所在的包間裏,他們進去的時候,第二局仍舊在休息。
程皓沒料到這麽多人,此時仿佛有點明白伊威為什麽讓他來。
一百多平米的地方,聚滿年輕人,多是和他們年齡相仿。各色女孩周圍散着,全都是不問前程的年齡,看他的眼神無所顧忌肆無忌憚。程皓心在另一個高雅的圈子,多年沒來這種地方。幾步遠的距離,愣是被這些年輕女孩的眼神瞧出不自在來。
肖揚正在和朋友說話,一如既然的輕松帥氣,好像随意揮灑着年輕。
他略微放心:肖揚心裏素質還是可以的。
老板找人搬來圈椅,加在肖揚旁邊那處,其餘地方已經坐滿站滿人。
他們落座,肖揚就也趁機坐回來。
程皓問:“下局誰開球。”
肖揚靠近他,低聲說:“他開,要是敢進球,估計又能一杆清臺。”
程皓隔着斯諾克的長案,打量肖揚的對手,那人坐在對面,周圍也都是人,他眼毒,瞬間看出對方比肖揚年紀大。
不追求高分,一杆清臺對他們都不是問題,此時就是比心理素質。
老板帶着服務員來給他們送飲料。肖揚的對手已經站起來,準備開球。
滿室瞬間安靜。
出杆,白球撞向紅球。
所有人屏氣凝神。
白球輕柔地撞開紅球,微微被撞散的紅球,只有一兩顆走動,慢騰騰球案上滾了一段,有一顆,停在了袋口右側。
沒進。
程皓靠向椅背,對方開球沒進,就是肖揚的機會。
肖揚挑了位置走過去,彎下腰,燈光落在他發頂,散出光。他神情專注,壓在球杆上的下巴格外精致,好像是專屬的瞄準器,出杆,球進了。
伊威收回緊張的目光,忽然想起來他妹英國回來的,連忙靠近伊糖問:“你會打臺球嗎?”
伊糖端着杯茶水在暖手,頭上還帶着外套的帽子,她說:“不會。”這有什麽用?
伊威點點頭。
隔着程皓,王矯低聲叫他。
伊威湊過去:“怎麽?”
“剛忘記問,你妹會打臺球不?她不是英國回來的嗎?”
伊威搖頭:“問過了,她不會。”
王矯面露遺憾。
伊威和他有默契地交換了眼神。
程皓坐在中間,充耳不聞的姿态表明了他對這類型的談話,已經見怪不怪。
随即,他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起。
肖揚,失誤了。
肖揚自己也覺意外,看着停在洞口旁的紅球,自嘲地笑了笑。
他退回座位,拿起礦泉水瓶子,就聽程皓說:“什麽年齡,做什麽年齡的事情,你現在心不在這上面。”
肖揚點頭,灌了口水,知道這是程皓怕他難過。
但怎麽可能不在意,這是他從十幾歲就來的地方,這屋裏,除了這幾個外來的,可以說都認識他。
又進了一個球,對手發揮的很穩定,打一個,進一個。
他心裏有點難受,勝敗他從不放在心上,可今天這事特殊,一點一點,把他架到了火上。
對方轉着位置,不失技巧地又進了一顆。
榮耀來的簡單,變成理所當然,随着水平漸高,也變成贏多輸少。
肖揚喝了口水,冰涼的純淨水提醒他,一萬塊錢的賭注,不值一提。
可足以令他以後想到一萬塊錢就生理性厭棄。
他靠近程皓說:“我中間就後悔了,他輸了也覺沒面子,我也一樣,當時就應該不答應,對不對?”
語氣像弟弟詢問親哥哥。
程皓沒說話,等對方又進了一個,旁邊有歡呼聲,才靠近肖揚,低聲道:“輸贏都得罪人,他輸了不服氣,萬一追着你改日再來,你來不來?”
肖揚這才想到,這坑有點大。
他已經知道了對手的名字。周聞。家裏很有點錢,所以一萬塊對他根本不算什麽,随便就出來給人找不痛快。
對于這種人而言,輸球當然會再找場子。
程皓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壓着聲音說:“你面子太薄,以後知道就行了。”
肖揚點頭,
周圍有人歡呼,右邊的王矯忽然打了下他手臂。
他已經做好輸球的準備,得了暗號看向計分板。
瞬間明了。
原來是搶七。
倆人這會分數差不多,誰打進最後一個黑色的七分,誰就贏。
他懶得瞪王矯,那有什麽興奮的。
黑球位置那麽容易打,明明白白昭示着,打進這顆,對方就贏了。
周聞後半場順風順水,此時最後一個,萬無一失,小白都能打進的位置。他走到肖揚這邊來,“我好多年也沒搶過七了。”
肖揚坐在椅子上說:“你打得不錯。”
周聞笑,他其實早前也有點緊張,他開始不知道肖揚名氣這麽大,等肖揚那半小時,周圍球房收到肖揚要賭球的消息,竟然都打車過來湊熱鬧。
“以後再約。”他伸手去拿槍粉,沒拿好,槍粉跳着掉下球案,蹦了幾下。
他笑着去撿,卻看着肖揚說:“說不定你還有機會。”
肖揚挑了挑嘴角說,“你輸了,別追着我再約就行。”
周聞笑意斂去,這句不怎麽好聽。喬克掉到一個人椅子底下,他走過去,一邊想着回句什麽話,一邊彎腰去撿槍粉。
卻不料一彎腰,差點磕一只靴子上。
這是坐着的人臨時擡腳。
他立時變了臉,一擡頭,對上椅子上的女孩。
她正凝望着他,神色比他更戒備,她調整坐姿,收回差點蹬他臉上的靴子,“你幹什麽?”
她差點蹬他臉上,還問他幹什麽?
周聞一時被弄懵了。
他早前注意過她,進來穿着肖揚的衣服,他以為是肖揚的女朋友,就沒注意,此時她外套早脫了,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衣服,晶瑩剔透地坐在這裏。
“槍粉掉椅子下面了。”周圍有人說。
女孩左右一看,立時站起來,随即走到旁邊的椅子前。
伊威嘴裏含着一口水,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