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
流氓罪聽說早沒了。
猥亵婦女那一下都夠不上。
別說讓伊糖去警察局說出剛剛細節,就是前面那個男人,他都不想伊糖再看見。
幾步路出了餐廳門,肖揚,王矯,伊糖站在外頭,寒風吹着樹上幹雪飄下來。
程皓壓下那流氓的頭,不讓伊糖看他,速度極快地說:“老四帶人先走。另一個去開車。”
肖揚領着伊糖就向路邊跑,王矯反方向沖去拿車。
他反手一把把手裏人扔給伊威,沉聲說:“王家巷。”
王家巷就是旁邊的小巷子,伊威提着人就去了。
那流氓看到伊糖的裙子,死個明白。
他剛以為這女孩就是和男朋友來的,女孩愛面子,那麽神不知鬼不覺的一下,他們人又多。
肖揚擡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把伊糖塞進去,他自己也擠進去,車轉眼壓着雪就走了。
程皓轉身,攔住追出來的幾個人,問他們:“是不是要一起去派出所?”
不遠的小巷傳來壓抑的慘叫聲。
還有伊威暴怒的話語:“讓你欺負女人,耍流氓!”
一個男人站出來打圓場。
“朋友,有話好好說。”
Advertisement
“是不是有誤會。”
程皓置若罔聞,看着他們,也不說話。
他一向不愛和人解釋,自己兄弟他都不多說,何況和這些人,但他沒有冤枉人,剛剛他和伊威四只眼睛看得一清二楚,那男人站起來裝着拿東西,那會送來的新鮮菜式多,而他故意在伊糖周圍晃,然後找到機會……
應該讓伊威踹他褲裆。
隔壁小巷不斷傳出慘叫聲,讓人無法視若無睹。
“那他到底幹什麽了?”一個人又說。
遠處傳來車聲,程皓聽聲便知是王矯開車風馳電掣而來。
他視線在每個人臉上過了一遍,好像點相,而後大步走去巷口。
那些人遇上他的目光,脊梁柱都冒涼氣。
伊威還在狂扁那個人。
一看到程皓高大的身影站在巷口,他飛起一腳踹翻流氓,流氓滾去牆角,他疾步而去和程皓上了車。
幾個人反應過來,追跑而至,有人想看車牌,卻發現車牌上糊得全是泥……
******
公路旁,遠處燈海點點。
伊威坐在綠化帶旁的大石頭上。那塊石頭特別大。
王矯蹲在路邊,左手用抹布擦着車牌上的泥,右手拿着手機,和坐出租的肖揚對地點。
程皓站在旁邊抽煙。
“我得讓我妹走。”伊威忽然說。
風吹着程皓手裏的火星,落在旁邊的雪地上。
王矯不說話,他就說,以伊威的性格,有個這樣的妹妹,他遲早為了她锒铛入獄,稍帶他們。
對面一輛出租車停下,肖揚拉着伊糖下車,倆人橫跨馬路,穿着綠化帶過來。
這邊還在開發中,沒有監控。
伊糖幾步跑到伊威的面前,上下打量他,然後慢慢蹲下,一言不發地捧起伊威的右手。
伊威的手上都爛了,像對着牆壁砸了一通。
伊威看着伊糖。
他坐在石頭上,周圍的雪髒兮兮的。而他妹一身幹淨剔透地蹲在他面前,冰寒的風,吹着她。
他說:“我是個沒用的哥哥,我不想用這種方法保護你,真正有本事的哥哥,應該用權利地位去保護他妹。帶你去有檔次的餐廳,就不會遇上今晚那種流氓。”
伊糖只是蹲在那裏,一言不發地,捧着他的手。
“能聽懂我的話嗎?”伊威說:“哥還沒混出個樣子,你跟我就是吃苦,今天你住的地方是程皓的,夜總會也是肖揚投資的,我之前創業幾次都沒幹起來,幾個月前程皓回來,我們才又開始幹,現在公司什麽都沒。”
伊糖握着他的手,恍若未聞。
伊威盯着伊糖的腦袋頂,從來沒有這一刻,覺得自己這麽沒本事。
他咬着牙說:“你回去,過兩年哥去接你,我答應你,我一定去接你。”
話一出口,心裏卻是不舍的。
從來沒人,像他妹這樣愛他。
他活得草根一樣,除了這幾個兄弟。
誰也不會那樣稀罕地看他。
伊糖擡頭,看着他的眼睛,伊威的眼裏憋着水光。她垂下目光,把伊威受傷的手,輕輕拉過,貼在自己臉上。
她說:“哥,我六歲那年,到了新學校,學校比我大的男生欺負我,踢我,我就和他打架。那時候我總見你在院子裏和人打架,我就想,我只當我變成了你,誰欺負我,我就和他打。”
風吹了她的短發,挂在沒有顏色的唇上。
“……可現在,剛剛,我心裏都很害怕。你要有事怎麽辦。——我十一歲,就被媽媽送到了寄宿家庭,她那時已經結婚,她有了永久居留後,可以給我辦,可她一直不願意。後來我存夠了兩萬英鎊給她,她才辦給我。從那年以後,我再都沒有見過她。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想和我一刀兩斷。”
她擡頭看着伊威:“哥,你是我唯一記挂的親人。但以前我連一張你的照片都沒。我不想,不想将來死在一個地方,而你連我死到哪兒都不知道。我用了好多年,才長大,才找回來。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從六歲開始,就一直想回來。我要和你一起,過好每一天,我不走,我什麽苦都能吃。”
這些話,她不知道背了多少次。
是她回來這麽久,說得最長,最流利的一次。
王矯肖揚都驚呆了。
狂風卷着程皓煙頭的火星,一路飛出去好遠。
有車呼嘯而過。
伊威的眼淚再沒忍住,狠狠抱住了伊糖。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美妞們昨天的留言,好心暖,昨天有人說要多看,我沒存稿,所以今天就多寫了一些。
但明天不能更這麽多了,入v前有字數限制。但還是要留言哦,讓我知道,我們是不是喜歡着一樣的人物劇情~~
愛你們~
☆、晉江夏聽音
車在一片破敗的單元樓前停下,王矯開車,他今晚沒有喝酒,本是原定開車的人。
程皓站在車旁,伊糖鑽了出來,他望着遠方陰森的樓群,沒有月色,夜色更深,這種樓房裏面樓道都沒有燈。
伊威跟下來對伊糖說:“公司的辦公室,比這邊條件稍微好一點,現在冬天,我這邊暖氣都沒。公司有暖氣,本來商量好,等公司找到地方搬走,我就搬過去。”
伊糖說:“那咱們回家吧。”
程皓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
伊威渾身都冒汗了,他實在沒勇氣帶伊糖回家,她說要回來,剛剛那種情況,他們誰都無法拒絕。
可到了家門口,他變卦了。
“還是住程皓那裏吧。”他好聲好氣:“這裏廁所都是壞的,上完廁所要自己用臉盆接水沖。”
伊糖沒太明白臉盆是什麽,她遲疑了一下,看向程皓:“你呢?”
程皓說:“我住在公司。”
他的語氣平和沉穩,再沒早前令人生畏的冷冽。
伊糖不語。
她不習慣這樣搶了別人住處,人離開自己慣常的居所,總會不方便。
伊威想到公司的沙發,對程皓說:“公司那沙發不行,要不你委屈一下,咱們一起住吧。”
以前以為一天兩天,現在顯然需要長期打算。
程皓那裏也睡不下三個人,他客廳有張沙發可以住人,卧室一張床。
他看着伊威,難道要他倆睡。
伊威顯然也知道這問題。
伊糖說:“那就這樣吧,我和我哥睡。”
伊威:“……”他怎麽忘了她也了解那邊的情況。
程皓擡手拉着車門,示意伊糖上車。
她鑽進去。
伊威跟上,餘光看到程皓,他覺得程皓這一秒心情一定一言難盡。
他也是。
她怎麽能說要和自己睡……
******
程皓的房子兩室一廳。
一間卧室,另一間書房。
家中風格,體現的是他在外交際時的模樣,含蓄有序,謹嚴和婉。書房裏書多到,讓人會誤以為他是個文人。
客廳沙發比公司的好,打開是一張大床。
伊威當然不敢和伊糖睡,他把王矯家的鋼絲床拐彎拿了過來,支在了書房,程皓次一級,當了廳長。伊糖占了卧室。
這一晚,驚心動魄的格外漫長。
伊糖洗了澡躺下,好久都睡不着。
回來好幾天,才有心放到肚子的感覺。
卧室裏暗色的窗簾,她拉開,推開窗冷風就吹進來,她把手伸進去,覺得整個手心都有火。
客廳裏傳來聲音,她關上窗,開了門出去。
廚房裏,煤氣開了,小鍋冒着熱氣,程皓正挽着袖子背對她在忙碌。
聞聲他轉頭,“餓不餓?”
伊糖走近,看到他在切番茄。
“你餓了?”她問。
程皓擡拇指,把手上一點番茄汁吮掉,和緩地說:“怕你餓了。”
伊糖走近,側頭看他,“你聽見我沒睡?”
程皓擡手打開櫥櫃,拿出幾包面,“吃過嗎?”
伊糖湊近,翻着看,然後說:“這也是速食面?”
“對。”
“那我吃過。”她的語氣有不自知的得意。
程皓笑了笑,撕開一包扔進沸水中,蓋上玻璃蓋說:“晚上都沒吃東西。”
他從冰箱拿了雞蛋出來。
又說:“這個面卡路裏有點高,但冰箱沒別的東西了。”
“沒關系。”伊糖說。她和她哥這兩天沒做飯。
随即看着程皓把番茄雞蛋放到另一個有湯的鍋裏。
她側頭打量程皓,程皓今天那種,說一不二,果斷到狠厲的架勢,對她而言聞所未聞。
“你們四個出去,一向都那麽默契嗎?”她靠在桌案旁。
程皓倒了杯水遞給她:“你哥沒有告訴你,我們一起長大的。”
伊糖喝了口水,淡淡地說:“今天王矯舍不得一把零錢,被肖揚罵了。”
程皓一下被逗笑。
側頭看她,用眼神說着她看不懂的話。
伊糖的杯子靠在嘴邊,覺得自己文化盲區好多。
有音樂響起。
她愣了片刻,意識到:“是我的手機。”
她快步到門口的手提包裏找到手機,上面是國際號一串零。
剛按了接通,那邊人就喊道:“哎呀我可被你害死你,你偷偷跑了,這邊你那姐妹團知道,全都找我來問為什麽,你知道被一堆比自己高,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圍堵是多悲催的事情嗎?”
伊糖笑着站在廚房門口。
房間安靜,電話裏的話,程皓也能聽到。
她捂着聽筒,抱歉地對程皓說:“我好朋友。”
“怎麽不說話……”艾麗氣惱的聲線已經完全不要形象。
伊糖說:“我也怕她們,才不敢說就走了。”
“拉倒吧你。”艾麗說:“算了算了,拉倒你一定不知道什麽意思。我不和你廢話,就問問你怎麽不去找我表弟?”
“不用。”伊糖說。
她看到程皓把面過水放進了碗裏,旁邊的熱湯澆上去,紅的番茄,綠的蔬菜,還有雞蛋,熱氣騰騰中,男人的襯衫衣袖半挽着,有種為她奔忙,滿載煙火氣的居家感。
一時愣了。
這些年,第一次有人這樣為她在廚房忙碌。
“糖——糖,”對面人還在喊:“不是給你說過了,那小子有錢有時間,你用用他,吊男人的手段讓他開開眼,別以後随便就讓個女人給挂走了。”
程皓用碟子托着碗出來,正聽到電話裏的人喊這句。
他側頭看伊糖,眼中隐着笑。
伊糖靠在廚房玻璃門上,和他極近的距離,聞到面香。
她把手機扣在身上,看着他問:“你的呢?”
他個子高,從未有女孩只微微仰頭,閑散随意地就可以發問。
程皓放下碗碟,轉身進去,又從鍋裏弄出一碗。
伊糖把手機靠在耳邊說:“你怕沒人照顧我,才讓我找他,我懂。但我哥真的會照顧我的。”
程皓放筷子的手,明顯遲疑。
伊糖又說:“……還有別人。”
那筷子正巧放了下去。
她挂上手機,走到餐桌旁。
拉椅子坐下,把手機扣在一側,看着程皓問:“我哥不吃是嗎?”
程皓把一碗面推到她面前。
另一碗旁邊擺上筷子,看着她說:“你要去叫叫他嗎?”
伊糖搖頭,平常地說:“他大概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我媽媽當年帶走我留下他,或者為什麽一直不找他,我回來這麽久,他一句都沒有問過我媽媽,今晚知道我也是被扔下的那個,心裏一定很難過。”
程皓低着目光沒說話,這話仔細咂摸裏面的意思可不得了,她甚至想到了,她哥哥也許會生她的氣,因為以為她媽媽把她帶走了更愛她。
他擡手伸到伊糖頭頂,遲疑了下,想到自己剛做過飯,又收回手說:“吃東西吧。”
伊糖拿起筷子,比劃着,對程皓說:“我可以用叉子嗎?”
程皓:“……”
伊糖說:“我手笨,吃面拿筷子夾不好。”
她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白色運動衣,只有這一套,髒了,就沒換洗的了。
程皓拿了叉子給她,又拿了個小碗,把面給她夾出來一部分。
湯少就不會濺到衣服上。
她有點好奇程皓的這份細心。
想起第一天見面,她跟着他,挂着大紅燈籠的門檻上,他擡手護她怕她滑倒。
她的靴子和他一起穩穩踏雪而過,他就趁勢收回了手。
那種分寸還有氣度,和她慣常來往的男性一點不同。
紳士的呵護是明顯的,而這種,是悄然無聲的。
程皓停下筷子,看着她:“怎麽不吃了?”
伊糖冥思苦想,他身上還有種東西,她覺得陌生,又不知道怎麽形容。她中文太差了。
她抿着嘴苦想。
程皓問:“是不是不好吃?”
伊糖眉頭也皺了起來。
程皓更奇怪了:“想什麽呢?”
伊糖死活想不到,有點氣惱地說:“想你今天好兇呀。”
說完她自己先笑了。
毫無殺傷力的指責,還有點嬌嬌的意思。
程皓低頭挑面,視線搭在伊糖碗邊,看她用叉子卷着面,一口一口地吃。右手尾指上一個帶碎鑽的指環,随着叉子轉動,繞出不該有的,美麗的光。
伊糖說:“明天咱們幾點去你公司?”
程皓拉回神:“……什麽?”
******
第二天,伊糖很堅持地,和程皓伊威一起去了公司。
“這就是你們公司?”她打量着一室一廳的房子,卧室是庫房,客廳是辦公室,員工茶水間是廚房。
伊威覺得不好意思,地方實在拿不出手。
解釋說:“有點小,還沒有找正式的辦公地點。後面……”
“挺好的呀。”伊糖打斷他後面的宏圖展望。
扶在陽臺窗戶框上打量外頭的景觀,一邊說:“企業創立初期,在資源配置方面作出妥協是正常的。”
“咦——”這句人話,四個人裏面竟然有四個過了幾秒才反應。
“你這樣說才好不正常。”伊威低聲替大家說。
伊糖回頭來說:“我背過的。”
衆人:“……”
程皓笑了笑,拿出那些樓盤的資料來,對伊糖說:“看也看過了,讓伊威送你回去好不好?”
伊糖問:“那你們現在要幹什麽?”
“工作。”王矯說,他拿出計算器準備算賬。
肖揚在上網查招聘行情。
伊威拿起桌上車鑰匙:“走,送你回家。”
程皓說:“她想出去玩,你就帶她去。我約的人晚上才出去。”
“好。”伊威拿着伊糖的外套:“糖糖,走。”
伊糖拉了程皓旁邊的椅子坐下:“那我可以做什麽?”
“休息,玩。”程皓說。
伊糖:“……”
程皓看她不動,微微側頭,對上她又沒什麽表情的臉,她也不笑,不生氣,就那麽看着他。
程皓說:“……你回家了,不用證明自己,該對你好的人,還是會對你好。”
伊糖猝不及防。
他面前堆着成堆的報紙宣傳單,對她說這話的語氣卻是緩慢和煦,有疼有愛的。
明明年齡也差不多,甚至她還覺得自己有早熟優勢,可生生因為這幾句的語氣,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小女孩。
她挪開視線,心上就像猛然未經允許硬要開出一朵花。
随即她更快地回頭,對着程皓,嘴角揚起笑,那笑意暈上眼睛,像一點一點,從心裏甜出來。
這心甜到膩人的笑意堪稱晃眼。
程皓帶着笑意錯開目光,拿着自己面前的一張樓盤單張看,好半天,那張誤加進來的物業草坪圖,也沒被從手裏扔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520你們有沒有,也覺得心上開了花~~~~
☆、晉江夏聽音
伊威一向服氣程皓,只覺這句話更是望塵莫及。
走過來也勸着說:“糖糖,你……不用急着幫忙。”
伊糖擡手止住他,笑容一收,看着程皓說:“你們工作吧,我留在這裏。”
伊威慌慌地說:“你留在這裏幹什麽”
伊糖說:“學寫字。”
大家:“……”
“行,寫字是好事。”肖揚笑着給她找了一個本,從那樓盤單張裏,随便抽了幾張給她,“照着寫,先把字寫成方的。”
他們這裏是兩張桌子面對面擺,伊糖就找了一邊不礙事的地方開始寫。
王矯伸脖子去看了看那寫出來的字,十分失望,對伊威說:“這字幹文職是沒戲了,回頭你得好好想想,給她找個更合适的工作。”
伊糖低頭寫着字說:“那你們到底又是要幹什麽?”
伊威想趕緊滿足她的好奇心,就介紹說:“我們要開拍賣行。”
伊糖:“……拍賣什麽?”
“古代藝術品那些。”伊威說。
伊糖擡頭看向他,筆頭指了指程皓面前的出租信息:“那現在是在找辦公室?”
“不是。”伊威說:“國內直接注冊拍賣行太難。要進行藝術品拍賣需要許可證,我們現在在找別的拍行借這個許可證,然後有人答應才敢搬辦公室。”
伊糖低下頭:“明白,寫字樓都挺貴。這樣可以省一點。”
王矯擡頭看向她,她能提省錢,他很喜歡這思路。
伊糖又問:“那現在是在找許可證階段?”
“你回來那天,程皓才去談過,對方還沒答應。”伊威說:“程皓約了今天中午再去。”
說到這個話題王矯就很生氣,對着程皓說:“我就不明白,這行的人為什麽這麽小氣,為什麽不給借?”
程皓篩選着手中資料,一邊說:“注冊資金一千萬的門檻,外加五名文博專業,國家副高以上的研究館員挂名。你知道這兩項意味着什麽……”
他也不看人,扔掉兩張出租信息,繼續說:“只是有錢還不行,還得要能認識那些在體制內已經站穩腳跟的專家,你以為文博圈那麽好混,裏面的專家,哪一個不是攀爬了一輩子。——你發牢騷,是因為你積累了資金,還是積累了人脈,人家不買你的帳,所以你不服氣。”
王矯:“……”
程皓說:“你不如想想,咱們憑什麽讓人家借給咱們?”
伊威趁機給伊糖說:“我們不是真的借,這個借是好聽的說法,其實是要花錢租。”
伊糖點點頭,表示明白。
随即她在屋裏打量了一圈,從廚房成箱的方便面,到門口堆着準備扔的快餐空飯盒,這邊桌上半滿的煙灰缸,以及每個人的杯子裏的白開水……
她總結道:“也就是說你們公司現在還沒有業務,大家也沒有工資?”
沒人吭聲。
她擡頭,看着他們,然後問了一個巨現實的問題:
“那現在出去吃飯,你們怎麽付錢?”
大家愣片刻,不約而同看程皓。
程皓把一大沓沒用的宣傳單扔進腳下的廢紙箱裏。
用行動表明他是主要勞動力,加企業骨幹,經濟支柱。
“知道了。”伊糖說。低下頭繼續寫字。
難怪那天他敢開口讓她留下。
程皓三兩下清理完桌面,站起來抽過椅子上的大衣:“差不多中午了,那我先走。”
“下午幾點回來?”王矯問。
“說不好,西街那邊的幾個藏家,和我說好以後東西送來咱們拍賣行,咱們春拍這麽久還沒弄起來,我得去那邊轉一圈。”
王矯點頭。
程皓走到伊糖旁邊,抽過她寫的幾張紙,左手整着大衣領子,紙上的字群魔亂舞。
他說:“咱們的字有講究,書法講究圓為規以象天,方為矩以象地。方圓要互用,硬筆書法略有不同,但字形要方正,用筆要遵循技巧這點一樣,你這樣寫不行,将來字體一點風骨都沒有。”
伊糖擡頭看着他,油筆在紙上左右使勁劃出幾道亂痕,然後說:“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你覺得我能聽懂你剛剛的話?”
程皓放下紙,瞅見白紙上煩躁淩亂的印記,略意外:“我看你平時也說得挺好的。”
“我說的話是背的。”伊糖左右用筆劃着,臉依舊仰對着他:“但你們平時說話,我已經聽的很吃力。所以我最喜歡聽你說話,因為你說的字少。——請繼續保持。”
程皓輕笑出聲:“讓你哥帶你玩去吧,寫字也不急于一時,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但我們這行要了解的東西太繁雜,中國美術史,繪畫,瓷器都得懂一點,要不讓你哥帶你去博物館轉轉。”
又說這麽多字。
伊糖站起來,冷然問到:“你試過被一個模特跟着出門談事情嗎?”
程皓立時拿起車鑰匙,和煦地慢聲說:“我的意思是,你用的那筆不行,影響你練字,我出去給你買筆和本子去。”
肖揚狂笑起來,拿着桌上兩元店買的油筆砸向王矯。
王矯捏着筆放進筆筒:“東西在人用。她人寫的不行,怪我的筆。”
伊糖說:“哥,咱們也出去。”
程皓戴手套的動作停住,看着她。
伊糖說:“別怕,不跟你出去。我讓我哥帶我回家去,看看我爸。”
伊威神色微變,使勁給程皓擠眼睛。
程皓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看向他說:“早晚得去,你想想。”
“可是”伊威的話說不下去了。
确實……早晚得去。
他走到門口,擡手拿下了伊糖的大衣,她走過來伸出手。
伊威等着她接衣服。
伊糖等他給穿。
看伊威不動,她把伊威的手擡起來,擺好伺候人穿衣服的高度,這才轉身穿上。
套上大衣,她又去拿伊威的。
伊威心事重重,等伊糖催他,他才知道他妹要幫他穿衣服。
肖揚在那邊喊了句:“男的不用。”
王矯和他笑起來,顯然想到昨晚擦椅子那件事。
******
外面雪早幹了,氣溫依舊很低。
倆人驅車往城北方向趕去。
伊糖對整段路程,以及目的地都毫無感覺。天色灰蒙蒙的,後座塑料袋裏面有一袋面包。
她對着窗外咬着一個面包。
伊威說:“我那天問你吃什麽,你說吃面包,這都幾天了,我才發現不對,你是不是在替我省錢,所以咱倆一塊,你就吃面包。”
“不是。”伊糖看着窗外騎自行車的中學生,沒什麽感情地說:“我不喜歡吃外頭的東西,在那邊,也是吃沙拉,面包。我常吃的西藍花,胡蘿蔔,西芹,都是用水煮一下吃。習慣了。”
伊威聽着這菜譜,嘴裏都能淡出鳥來。
伊糖又說:“昨晚,程皓煮了一碗面給我,我忘記告訴他我吃鹽少,半夜鹹得我睡不着,他在客廳,我也不能去喝水,硬忍到早上。”
伊威:“……”
不會寫字,吃飯都這麽難,能幹什麽工作?
******
車在一片住宅區外停下。
全是小高層的樓群。
“到了?”伊糖問。
伊威撈過車前面的煙:“我下去抽煙,你在這邊看着就行。”
伊糖點頭。
她雖然回來時間短,也能看出,這種樓就是普通人住的。比伊威他們租的辦公地點新一點,但也不是什麽有錢人會選的地方。
她下了車,伊威靠在車門上,她走過去,剛想說車門上有灰。
伊威卻站直了,扔了手中的煙。
她循着視線看過去。
馬路對面,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提着黃書包,身邊跟着一個并不年輕的男人。
說他中年,他顯得過于疲憊。說他老年,他身邊蹦跳着幾歲的孩子,顯然又不合适。
他從書包裏拿出水壺,彎腰讓孩子喝,小孩子喝了兩口,一推水壺就跑了。跑了兩步又突然掉頭跑回來,搶過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他看着孩子,一臉無限包容疼愛,又拿出一包小食品。
伊糖空白地站着。
伊威伸手摟上她。
“那就是爸爸。”
伊糖站着沒動,這麽多年,她早忘了父親什麽樣。
她站到他面前,他也不會認得她。
“他問過我嗎?”
伊威說:“我和他說了你回來,他沒說不讓你回來,但說,如果要來找他,挑個,挑個他老婆不在的時候。”
伊糖低頭,地上雪化了,成了肮髒的泥。
再擡頭,卻發現爸爸看到了他們。
伊威正猶豫要不要過去。
隔着馬路,他們父親卻把右手放到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姿勢,然後毫不猶豫往前走,追前面的小男孩去了。
他看伊糖的目光,表明了他知道她是誰。
但不想被打擾。
伊糖轉身上了車。
伊威也上來,寒氣被關在車門外。
心如死灰般沉默。
他說:“都要過自己的日子,你別難過。”
伊糖靠在椅背上,已經看不到走遠的人有沒有回頭,有沒有最終回頭,看她一眼。
她說:“其實我就想問問他,知不知道媽媽為什麽當年那樣帶我出國,就像在躲什麽人。”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伊威的語氣暗淡。
“我猜你也不知道。”伊糖說:“她帶我走,不和你們聯系,不和親戚來往。簡直就是從一開始就斷了和這邊的一切聯系。”
伊威說:“那你沒有問過她?”
伊糖用手示意他開車。
然後說:“問過了,——換來一巴掌。”
伊威:“……”
伊糖擡手,揉進伊威的頭發裏,力度大得驚人,她看着前方寬闊大道說:“爸爸過得好就行,他不想我們打擾他現在的生活,我們就自己過吧。”
她揉着伊威的腦袋,動作就像男孩在揉男孩的頭發。
伊威剛想說話。
伊糖已經收回手,她詫異地看着自己手指:“你頭上抹了東西還是沒洗,這麽油?”
伊威腳下使勁,把車開得飛快。
生怕說實話挨打。
回到公司,竟然遇上程皓。
“咦,你不是出去了。”
“對方有事。和我換了時間。”程皓站在窗口,手裏拿着手機,神色有種少見的沉郁。
伊糖洗了手出來,對伊威指了指洗手間,又指了指頭,示意讓他去洗頭。
伊威說:“我和程皓說幾句話。”
伊糖走到肖揚旁邊,拿過自己早上的本子,繼續坐在那邊寫字。
肖揚在她的本子角畫了幾根草。
她立刻畫了只羊,作勢啃草。
線條靈動,羊角高高支棱着,竟然可以看出是一只冷傲的羊。
肖揚抽過本子,“你會畫畫?”
伊糖嗯了聲,拿過本子繼續寫字。
王矯對程皓說:“其實對方會不會故意改期?”
“不好說。”程皓在窗口點了煙,這兩天事多,有些東西沒細想,這資質以對方和他父親的關系,不應該不借。
他拿了個空花盆放在手邊,充當煙灰缸。
心裏有個不太敢确定的想法,有人在給他使壞。
那天和趙總的飯桌上就模糊想到了。
寫寫畫畫的伊糖忽然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那這個資質一定要和本地拍賣行借嗎?”
“什麽意思?”程皓轉頭看她。
伊糖對着他:“你還有你們本地拍賣行是競争關系,客戶,本地資源。但是和外地的沒有直接競争關系。”
程皓不說話,眸色深不見底。
“不行嗎?”伊糖又說:“那外地的如果不可以,用他們的名義做成地方專場行不行?”
大家看向她,又連忙去看程皓。
程皓說:“這個資質在發的時候,給一線城市發的多,而咱們本地有資質的目前就三家。一線城市借資質出去已經是家常便飯,反倒是本地的還拿不出手。”
大家屏氣凝神,等着他說。
程皓按熄了手上煙:“……倒是真的可以考慮。”
大家齊刷刷瞪着伊糖。
伊糖捏着筆,被他們的眼神看的周身不自在:“怎麽了?”
“你,你怎麽能想到這個?”肖揚問。
“這就是我的專業呀。”
大家更奇怪地看着她。
肖揚說:“你……你不是模特嗎?模特也有專業?”
伊糖覺得這質問簡直奇怪透頂:“模特是一份工作,我專業相關的一部分。誰會想當一輩子模特?”
大家:“……”
她理直氣壯,他們竟然無言以對。
肖揚膽顫心驚地問:“那你的專業是做什麽的?”
伊糖說:“藝術品運營呀。怎麽了?”
——藝術品運營?!
屋裏四個打算養活她的男人,表情一時間千奇百怪,
模特可以變成藝術品運營的一部分嗎?
窩叻個去喲!
☆、晉江夏聽音
“你說真的還是開玩笑?”肖揚問伊糖。
他神色鄭重,那如臨大敵的樣子把他慣常的陽光都吓沒了。
“藝術品運營,就正正好是我們幹得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