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項之何罪
聞言,我突然覺得,也許我可以從中知道稍許那些我想要了解的。
遂微微低下了頭,只低沉着聲音娓娓道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并不是那麽緊張:
“陸離同我說得也不多,公子是指那幾句話?”
話音落,墨卿沉默了幾許,只見他微微皺眉,放下手中的筆,離開桌案走到我身邊,伸手抓住我的下颚,迫使我不得不擡起頭來與他對視:
“在将你調來水榭之前,我聽得最多的,便就是雲月對你照拂有加”
“雲……月?”
我不明白為何墨卿會在此時突兀地提起,只是不得不與他幽深的雙眼對視,仿佛心底裏潛藏最深的秘密,都被他無情地窺視清楚,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驟然剝離,雙腳乏力幾乎站不穩,卻聽見他聲音微沉,近如咫尺:
“你可知,依照雲月那般的性子,能夠讓她在竹樓前跪了一夜,該是怎樣重要的事?”
“不……知。”
“雲月不僅是古早山莊司音閣閣主,更曾是在我母親芷安跟前貼身伺候的侍女。”
我看不明白墨卿眼中的神情,也理解不了此時他同我說這些的用意,而我所能夠做的,只是猶如一個提線木偶一般,他讓我做什麽我便只能夠做什麽,不可以有自己的情緒,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
所以後來墨卿所說的話,即便我很想要捂住耳朵什麽都不去聽不去看,可是我甚至連伸手捂住耳朵的資格都沒有……
“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水榭,但是卻始終都沒有允諾你回廚房的請求,我也知道你許多次欲言又止很想問我為什麽,今日我便不妨将理由告訴你。那日昆侖來的客人,不是一般的人,他叫作韶闫,是昆侖下一代的主人。
昆侖山是修仙之所,很多有靈根的凡人會被收作昆侖山的弟子,然而勤學苦練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夠有機會修煉成仙。但韶闫一出生便是血統尊貴的神,不需修煉便可享受與天同齊的壽命。
而我母親,芷安,很多年前曾從昆侖學藝,在昆侖羽化成仙,更是已經被困在昆侖山下整整十七年。我想了很多的辦法,始終不得救我母親的法子,而昆侖最尊貴的神,韶闫,他卻看中了你。”
我懂了。
之所以會莫名來到水榭,從一個最低等的燒火丫頭成為了古早山莊少莊主的貼身侍女,究其原因不過是我有了另外一個更加有用的價值。
而這個利用價值,墨卿不會白白浪費。
所以那一日我請求雲月,替我求情,讓我離開水榭,她卻捂住我的嘴不再讓我說下去。其實她早已替我求情,奈何侍人為下,知道希望渺茫,便不再讓我抱留希望。而墨卿将我調來水榭,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不為其他,只是想讓我安然無恙地上昆侖,去換回古早山莊的莊主芷安。
“可你已經答應讓我不上昆侖。”
“對。”
“既然如此……”
“六月初六,你不上昆侖,韶闫便下古早山莊。”
原來如此。
他早已盤算好了所有的結果,滴水不漏。
我盯着他,努力克制才能夠讓自己不至于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為何,要告訴我?”
“你看起來并沒有別人說得那樣愚蠢,我尋思,倒不如将真相告訴于你,也能免了一些不必要的亂子。”
“我不過一個小小丫鬟,何德何能承蒙昆侖仙人的青睐?”
“這便該問韶闫。”
從竹樓回到住處我便躺在被窩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想不到到了夜裏手卻癢得睡不着,我便索性起身趴在窗前看天上的月亮。水榭裏常年水霧蒙蒙,我也只能瞧見迷迷糊糊的影子,卻不知不覺間出了神,連風吹滅了桌上的燭臺都未曾發覺,直到有人将披肩披到了我的身上,才驚覺有人進了我的屋子。
“噓,是我。”
“雲月?”
聽着雲月的聲音我詫異萬分,詢問道:“你怎會深夜來此處,公子知道嗎?”
“我聽陸離說,公子叫他給你做了換皮,換皮手術異常兇險,我放心不下便來看看你,手還覺得疼嗎?”
說着雲月拉起我的手便要檢查,我不着痕跡地将手收到了後背,向她問起另外一個盤旋心頭多時的問題:
“雲月,那一日我落水,是誰将我救起,又為何會在你的房裏醒來?”
聞言,雲月的手怔了怔,狀似不經意地說道:
“怎麽突然問那麽久的事?”
“你都知道對不對?”
“我知道什麽?”
有月光透進來,不經意地照在雲月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清冷的月色之後,雲月的臉莫名更平添了幾許疏離,但是除卻自身對于雲月莫名的那種恐懼之外,在古早山莊,雲月确實是唯一個對我最好的人,倘若當年不是她将我從亂葬崗救了回來,恐怕如今我早已成了四處游蕩無所安身的孤魂野鬼。
倘若墨卿所言都是真的,雲月曾為了我在竹樓前跪了一夜去求情,對于這樣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我如何還能夠再連累她?問得多說得多,就會在不知不覺當中闖下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禍端。
思及此,我搖了搖頭道:
“沒什麽。”
“什麽沒什麽,手怎麽樣,還有出血嗎?”
“好多了,就是長新皮的時候會癢。”
“我就知道,吶。”說着雲月将一只藥瓶放到桌上,“這是我平日裏用來治療刀傷的藥,你每日換藥的時候敷一點這個藥粉,雖然可能沒有什麽大的用處,但是應該可以稍微減輕一點痛感,長新皮的時候也不至于癢得難受,你定是因為這個睡不着覺吧。”
“恩。”
“對了,有什麽想吃的嗎?我也不能随便來水榭,但可以讓送東西的人捎進來。”
“水榭裏什麽都有。”
“屠彌。”
“怎麽了?”
“難得你沒有那麽躲着我,我挺高興的。”
雖是這樣說,雲月臉上的神情卻是惆悵,我心中不是滋味,只能裝傻充愣地回避:“我從未躲你”
“那便再好不過了,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說着雲月擡頭望了望窗外的月色,确實不早了,月上柳梢頭,已是夜半時分。
“等一等。”
我喊住她,已到門口的雲月駐足轉身看向我,即便是夜中,周身昏暗無光,我也能看清雲月無雙的容顏,晃了晃神道:“陸離真的是易容師嗎?”
“對。”
“所以他說他能夠令一個容顏大改,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個人也不是問題,都是真的?”
“為何突然這麽問?”
“沒……我就是好奇。”
“屠彌,你想要易容嗎?”
“不是。”
我一口否認,雲月依然皺了皺眉頭:
“陸離确實有讓人改頭換面的手段,但是那并不是易容術,而是換皮。将皮囊從血肉剝離開來,換上別人的皮,成為另外一個陌生的人。可是換皮的過程異常痛苦,若是撐不下來就是死路。”
說着雲月疾步走到我跟前,按住我的肩膀說道:
“屠彌,在水榭發生了什麽,公子同你說了什麽,為什麽你會有這麽可怕的想法?”
雲月曾是芷安的侍女,如今是古早山莊司音閣閣主,而墨卿,是古早山莊的少莊主。
我低垂下頭:
“我就是問問。”
縱使雲月如何重視我,我始終只是丫鬟。有恩要感,但更要把持力度辨得清楚輕重。
“不早了,你回去吧。”
何處是家,何處是歸處?我已經忘記了出生的地方在何處,親身父母的容顏也已經消失在記憶當中回憶不起,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古早山莊曾給了我遮蔽風雨的一隅之地,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這裏,我一直以為我會在這裏庸碌過完一生,操勞一世,如今卻非常想要逃離這裏,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念頭。
雲月離開之後,我又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一個念頭突然鑽入腦子裏,墨卿不遺餘力教我琴棋書畫,更是大費周折将我送到陸離那裏換皮,莫不是這個韶闫,是個很注重皮囊風雅之人?
思及此,我低頭看了看纏着厚重紗布的雙手,這雙手若是長不好,是否就能夠逃離被帶去昆侖的命運?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長新皮的手不能碰生水,否則傷口會腐爛發炎留下難看的傷疤,這是所有受傷愛美之人都在盡力避免的事情,與我而言,卻猶如救生的稻草。
夜裏我又做夢了。
我夢見一個人。
她是一個女子,額間有很好看的合歡花圖紋,火紅的顏色襯得她的容顏越發嬌豔,輕畫眉,點朱唇,透過珠簾可以瞧見,一身極盡奢華的紫色衣衫,點綴上金色絲線繡成的花色,将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勾勒出愈加迷人的模樣。
“你……是誰?”
我赤足站在她跟前,穿着格格不入的破舊衣衫,一開口驚覺自己竟是變回了孩童模樣。
“你過來。”
她朝我招了招手,一笑間,百花都驀然失色。
像是着了迷一般,我竟真的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她的手很涼,握在我的手腕上,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她用漂亮的手絹輕輕擦去附在我雙手和□□皮膚上的污垢,開口問我:“趙荼蘼,你想要穿漂亮的衣衫嗎?”
趙荼蘼?
對了,在很久之前,在還不叫屠彌的時候,我叫趙荼蘼。
這個名字,已經有多久沒有聽到人提起?
在我晃神間,她已經慢慢脫下我穿在身上的破爛衣衫,霧蒙蒙的水汽将我緊緊環繞。她一路牽着我的手,帶我走進了純金鑄成的浴池,浴池內的水是溫熱的,氤氲的熱氣充斥着整個房間,水面上的花瓣随着水波輕輕蕩漾,四周有暖黃色的燈光打在身上。
沐浴完,身上的肌膚已經被熱水染成微微的粉紅模樣,她将一身純白的綢緞襦裙穿在我身上,站在鏡子前,不知何時我竟變回了成人的模樣,是我,卻又不像是我,多了一絲疏離的冷漠,鏡中的人,并不是我平日裏熟悉的模樣。
眉眼之中滿是疏離,唇齒之間略帶譏薄,舉手投足之間,又是全然陌生的柔媚。
“好看嗎?”
坐在梳妝臺前,我盯着鏡子裏那張已然陌生的臉,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帶上步搖,點上胭脂,會更好看。”
說着,她将放在梳妝臺上由寶石點綴、純金打造的步搖拿起來插入我的發髻,冰冷的金屬觸碰我頭上的皮膚時,我一個激靈,方才猛然回過了神,兀地站了起來,伸手下意識地推開跟前的女子,戒備地質問:
“你是誰!”
聞言,跟前的女子不緊不慢地走上一步,嘴角扯出一抹傾國傾城的笑容,朱唇微啓,有绮麗的聲音悠悠撞入我的耳中:
“你不認識我嗎?我在你的身體裏住了十七年了。”
“是誰,你是誰!”
話還未說完,跟前女子的面容突然變得猙獰起來,有一陣大風突然吹開了屋子的窗戶,伴随着猛烈的撞擊聲,從窗戶口看出去,可以瞧見屋外頭狂風驟雨,電閃雷鳴,轉過身只見她滿面血淚,幾近絕望地倒在我跟前的地上大吼:
“項之何罪,緣何死無全屍!今為吾夫,屠汝全族,皆因果報應!”
聲音如泣如訴,不知為何,我心底莫名生出一絲滔天的悲恸,竟為這女子,感同身受。
一切變化得太快,只見這女子仰頭大吼,從她身上爆發出來的強大氣流将我震了出去,我被狠狠撞在了牆角,伴随着一聲鈍響,喉嚨口湧上一股腥甜之味,有血從我嘴裏面噴了出來。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跟前女子突然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躺在地上,雙眼望着窗外失神,仿佛周身所有的春去秋來都同她再沒有了聯系,那股在她身上爆發的強大氣流也已消失地無影無蹤。
我勉力從地上爬了起來走近她身邊,才聽她喃喃自語之聲:
“吾戴罪之身,愧見昆侖先祖,今自願廢去仙身,從此世上再無芷安。”
芷安?
我心下震驚,她是古早山莊的莊主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