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月一號早上十點就要開學儀式了,學校怕打掃來不及,放假前一天就讓學生去打掃布置。
三班的四個同學負責把體育館的場地清掃一遍,相比起一班二班負責的挂橫幅,挪動桌椅,是輕松了不少的。
覃桦和其他三個同學一起拿了打掃工具去了場地,她的整條胳膊還是酸酸疼疼的,手腕上輕輕使上一份力,就要牽一發而動全身,難受得厲害。她握着掃帚掃了幾下,終于還是覺得撐不住了,就條件反射放開了手把掃帚丢在了地上。
響聲驚動了其他三個人,文淩站得離她最近,可是只是擡頭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又低下頭,用掃帚劃撥着地面,極為不滿,意有所指般,道:“老潘煩死了,還讓我們過來掃地,看書都來不及呢,掃地這麽費時間,也不是人人都肯掃的。”
覃桦瞥了她一眼,琉璃色的瞳孔很是淡漠,說:“四個人分開掃,各自負責四分之一,掃完的可以先回教室。”
文淩立刻拖着掃把遠遠地走開了。
覃桦沒動,別人都散開了,她便負責靠舞臺的那塊位置。她握着掃帚吃力地掃了會兒,額頭因為疼沁出了汗珠,有個人伸手很輕易地從她手裏拿走了掃帚。
覃桦吃驚地擡頭,看到是陸馮生,自顧自地已經替她掃開了。
覃桦說:“你幹嘛?不要上自修課嗎?”
陸馮生掃帚一停,兩手扶在掃把頂上,整個人都懶懶地靠着,神色卻很認真:“你掃得動嗎?我還奇怪為什麽你文綜後面空了這麽多題。”他曲起食指,點了點覃桦垂在兩側的手,“還
擡得起來嗎?”
覃桦的臉上浮現出了羞愧得難以自持的表情,她故作鎮定地說:“我今天在你後面畫了這麽久的地圖,你沒聽到動靜?”
陸馮生嗤笑了聲,顯然是不信,說:“怪不得不刷題呢。”又皺眉,“他又打你了?”
覃桦緊張地嘴唇抿成一條長長的線,她說:“拜托你,陸馮生,別在學校裏提起這個。”
陸馮生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一颔首,道:“歇着去吧,我幫你掃。”
覃桦看着眼前天天逃值日的男生,認認真真地拿着掃帚幫她掃着地,背後的舞臺上,有三三兩兩成群的學生商量着橫幅挂沒挂挂正,演講臺子放在離幕布多遠的位置合适。忽然覺得很是怪異。
她不太明白,陸馮生的內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想法。哪怕對于覃桦來說,觀察一個人并且揣摩他的想法是平時的樂趣,可她也不得不承認,研究陸馮生的內心是件很費神的事。
兩人是同一個小區同一棟樓對門的鄰居,這是無疑的,但也僅僅如此罷了,陸、覃兩家其實一點也不熟,連普通的鄰裏之情都沒有。覃桦家裏的規矩嚴得可怕,她一直都缺乏與男生交流的經驗,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與男生交流才合适。而陸馮生呢,自從文理分科兩人同班後,也一直和普通的男同學無差,張口閉口“胖子”這樣叫着她,沒有半分的尊重。
陸馮生對她的态度轉好是在覃桦換了座位,成為他的後桌開始的,雖然還戒不了“胖子”的稱呼,但陸馮生對她,溫柔了許多,也客氣了許多。偶爾周末時,還會邀請覃桦坐他家的車子一起回去。
可是覃桦不明白,這樣的轉變是如何出現的。
她聽到過陸馮生和別的男生讨論自己,用很不客氣的語言。覃桦其實表示理解,因為陸馮生對她的态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那些喜歡開玩笑的男同學就挖苦陸馮生将來要娶一個胖媳婦。被人與長得這樣臃腫的人配對,的确是件讓人有些不爽的事,陸馮生回得狠一點,也沒什麽。
可是,到了最後,陸馮生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像母豬一樣的人,誰對她好,誰就是要當公豬,好不好?”
覃桦聽完這句話,就轉身從教室門外走開了,她不想讓彼此難堪,雖然好像,難堪的只會是她。
陸馮生說着那樣的話,卻做着截然不同的事,覃桦只好把他理解為,做人做得太久了,也累了,想換個生物品種,求點新鮮感。
陸馮生掃完了地,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密密的汗,扯着T恤的衣領扇了扇,回頭一看覃桦正望着自己發呆,條件反射的,嘴角扯開一個弧度,一歪嘴,說:“不要太感動啊,我就是這樣好心腸的人。”
覃桦收回了視線,說:“我沒有給你發好人卡的意思,只是覺得你這人怕是有人格分裂。”
陸馮生一愣,半晌:“卧槽,好心幫你掃地,還要被罵?”
覃桦撇開了頭。
學校說給一天的休息時間,那就只會少不會多。三十一號早上,結束了晨讀後,保安終于高擡貴手,把學校的大門打開了。因為只有一天的假期,學生們都是背了一只書包就飛也似地沖出了教室。很快,整棟教學樓都空了,覃桦這才慢吞吞地把書包從桌肚裏取出來,她沒有打算把課本帶回家,只是挑了一本地圖冊和一沓草稿紙塞進書包裏,過了會兒,才從桌肚裏取出一本課外閑書。
封面底是水彩的藍色,一棵青灰色的樹立在積雪的路旁,路的遠方若有似無的晚霞。書名是《我很抱歉》,作者署名傅延遇,覃桦很喜歡的一個青年作家,只是未料到,她們還是校友。更加想不到的是,他平日裏這樣低調的人,會答應回母校做一次演講。
演講的題目她已經看到了,很庸俗也很符合高三生的兩個字“理想”,可這樣的主題更加适合用慷慨激昂的語言,平素文風靜默淡然的傅延遇,她以為,與這個主題是絕然不搭的。
覃桦背着不重的書包,坐了公交車回家,一路晃過十九個站點,她才下了車。再步行五分鐘,就到了小區。
如果覃桦的同學看到這個小區會目瞪口呆的,他們應該怎麽也想不到,平日裏總穿着校服的覃桦,家境居然還不錯,住在一個中高檔的小區裏,出入的都是在CBD工作的精英或者半精英人士。
當然,覃桦每次走在小區裏,總有迷了路的恍然感,她的氣質的确與這個小區不是很符合。
覃桦乘電梯上了七樓,對着幹淨地能倒影出人像的廂壁,她最後看了一下自己,終于滿意地走出了電梯間。
不出意料的,覃父沒有去上班,而是腰間紮着圍裙,手裏拿着鍋鏟在廚房裏忙碌。覃桦站在玄關處換鞋時,抽了抽鼻子,不大困難地可以嗅出,炖鍋裏炖着爛爛的豬蹄,油鍋裏炒着的是油焖大蝦。
她的家,窗明幾淨,淡藍色的窗簾,因為風從窗戶中渡了進來,被吹得卷起又落下。養在窗臺上的小盆栽,綠綠蔥蔥,嬌俏可人。
“我回來了。”覃桦說。
覃父立刻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臉帶笑容:“回來了?我們中午早點開飯,媽媽在屋子裏看韓劇,你可以先和她聊聊天。”
覃桦輕輕答應下來。
覃父屬于那種在CBD經常能看到的精英,梳着一絲不茍的大背頭,指甲也修得幹幹淨淨,鼻梁上挂着一副無邊框的眼鏡,哪怕現在是個家庭煮夫的打扮,也絲毫遮掩不了他溫潤儒雅的氣質。
覃桦把書包放在客廳裏的布藝沙發上,聽話得走到覃父與覃母的門前。值得注意的是,家裏所有的房門前都會挂着一個很卡通的牌子,用小孩子很喜歡的彩色花體字,标明每間房的用途。
覃桦盯着“愛窩”這兩個字好半晌,這才擡手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裏頭有個聲音回答:“進來。”
覃桦長出了一口氣,連她也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麽,她推開了門。房內的裝修如每一個正常的家庭般,用精致的擺設,考究的配色,營造出了一種濃郁的溫馨的氛圍。可是,坐在電腦桌前,捧着平板看得起勁的女人,顯然是這個地方的異類。
已經日上三竿了,她卻還穿着一件白色的絲質睡袍,袍子很長,幾乎要把她的腳遮了起來。她留着長而卷的頭發,每一根都打理得很精致,拖在腦後,帶着幾分慵懶。可等看到她的正臉,才發現蒼白消瘦的臉龐,如鬼魅般,過了好久,眼睛才會動一動卻依然沒有絲毫的神采。她看到覃桦,嘴邊還挂着僵直了的笑,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嘴角,舉起手臂,向覃桦招了招,說:“過來。”
寬大的睡袍袖子滑落到臂間,露出了與覃桦胳膊上同樣的傷痕。但顯然,她傷得比覃桦更嚴重,範圍也更廣,她衣服領口露在外面的肌膚也是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猙獰得像是某人的臉。
“媽。”覃桦小聲地說,“你還疼嗎?”
覃母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爸爸很照顧我,怕我疼,連臉都幫我洗了。”像是怕覃桦不信,又急忙補充,“真的,只是傷痕有點難退,沒什麽大事了。”
覃桦點了點頭,她慢慢挪到了覃母身邊,愣愣地注視着覃母。
覃母年輕時的追求者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心中曾經的女神,市舞蹈團的臺柱子,有一天會落到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其實,這恐怕,連覃母自己也想不到。
覃桦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選擇了開口,她說話的時候,嘴唇因為害怕止不住抖索,手指也不安地捏着校服的一角,但眼神卻堅定得很:“媽,今年藝考就要報名了,我不能再拖了,必須要和爸爸攤牌了。”
“不!”立時立刻,覃母尖着嗓子叫了出來,向來如無波的古井死水一片的眼睛從底下泛出了驚恐,“我不允許你和他攤牌,絕對不允許!”
“可是,媽,我沒有藝術基礎,我要準備,還要減肥……”
覃桦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覃母打斷。
她尖着嗓子,頭拼命地搖着,兩只手打着椅背,說:“我不允許你說!你這樣會害死我們的。”
覃桦的眼裏含着淚水:“可是,他是我爸。”
“是的,他是。”覃母的手指摳着椅背,惡狠狠地看着覃桦,“所以我絕對不允許你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