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覃桦也見過幸福和美的家庭。可惜,她無福,遇不上。
覃母睜着嚴厲中深深含着恐懼的眼睛,不放心地不停囑咐她:“你閉好嘴,什麽都不要說。”
覃桦垂下了眼睑,不那麽順意地答應了下來。
她早已習慣了,溫順得像是一頭綿羊,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反抗,別人的辱罵,家裏人的暴力,她都以一種近乎漠然的姿态受着。好像她生來就該如此這般,卻也從不顧影自憐。
覃母最後說道:“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孩子。”
覃桦瞥了她一眼,琉璃色的眸子中,有情緒一閃而過。
午間吃飯,依舊是慣例的,覃桦喝飲料,覃父喝白酒,覃母喝牛奶。覃桦看着眼前的一大桌子佳肴,咽了咽口水,低頭啜飲着果汁。
覃父給她夾了炖得軟糯的豬蹄,給覃母夾了一只大蝦。覃桦捧着玻璃杯,掃了眼豬蹄,抱着玻璃杯喝個不停。反觀覃母卻是乖巧得很,立刻就把蝦剝開,蝦肉塞進嘴裏,還未來得及咽下,就帶着很勉強的笑,對覃桦說:“爸爸做的油焖大蝦很好吃,你待會兒嘗嘗。”
覃父笑得和藹,立刻給覃桦夾了只蝦:“別顧着喝飲料,吃菜。”
覃桦放下玻璃杯,一杯的果汁已經空了,胃裏的惡心感已經泛了上來,她卻什麽也不說,拿起筷子,就開始啃豬蹄上的皮。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幾乎不咀嚼,就直接吞咽了下去。
覃父看她吃了一會兒,見覃桦吃飯是一如既往地香甜,便對她說:“在學校沒吃好吧?在家裏好好吃,今天也要吃三碗飯。”
覃桦的眼角抽了抽,無聲地應了下來。
一家三口坐在餐廳裏吃着豐盛的佳肴,客廳裏的電視沒有關,放着綜藝,節目自帶的笑聲充斥着整個空間。除此之外,便只有碗筷輕微碰撞以及覃父偶爾說話的聲音,一切,都如平常的家庭無異。
吃完飯,覃父也不用她們母女幫忙,收拾好了碗筷桌椅,拎着公文包才去上班。臨行前,分別在母女的額頭上都印上了一個離別吻,覃母把他送到了門口,覃桦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勾着腿,看着電視。
她想,一切都很完美,就如同覃父所想的那般,被寵上天的妻子,偶爾會偷懶但大體還算乖的女兒,體貼的家庭煮夫,組合在一起,便是一個無從挑剔的家庭,簡直可以直接去評選模範。
覃桦按掉了電視,站起來,看着覃母從玄關處走回客廳,臉上帶着的虛情假意的笑容還沒有放下,一觸及到覃桦的神色,猶豫地頓住了腳步。
“他毀了你,接下來也會把我也毀了。”覃桦手插在褲袋裏,只是為了掩飾微微顫抖的手指,讓她從表面上看來,依舊是那個淡淡的不怎麽對事情上心的人,“我不明白,這麽些年了,你究竟是如何忍耐的。”
覃母頓了頓,煞白的臉上終于有了惱羞成怒的粉紅,她輕斥:“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你爸爸?”
覃桦冷笑,說:“是嗎?那麽,我很抱歉。”
她走進了标着“乖女”的房間,把房門狠狠地摔上了。
所有的漠不關心、無動于衷都是假的,覃桦常想,他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快忘了,她今年才十七,只是一個剛剛高三的女孩子。從小大到,她承受着這個世上無人願意承受的痛苦,身上帶傷,心上有痛,可是,卻無人能察覺。
其實,真正漠不關心的是旁人,覃桦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在乎,這樣,至少不會讓別人太快意,她太難堪罷了。
于旁人來說,這假期實在短了點,可對覃桦,卻是相當的難熬,好容易,等到返校,覃父依舊是那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她才長長舒了口氣。
走出家門時,回頭看了眼呆呆地站着的覃母,扭過了頭。她怕什麽,與覃父朝夕相處幾十年的不是自己,等到長大了,覃桦可以離開,可這個女人,怕是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她被人折斷雙翼,太久太久了。
覃桦到學校時比較早,才八點多一點,學校裏沒什麽人。她在教室裏放下書包後,就慢吞吞地出了教學樓,去超市裏買面包和牛奶。
校超市裏也沒什麽人,覃桦挑好東西,走到櫃臺處付錢時,看到一個身姿修長挺拔的男人正在和收銀員交涉:“不好意思,我不是這裏的學生,也不是教師,沒有校卡,能不能用現金付款?”
那個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緊身褲。手腕上襯衫袖子挽了幾挽,露出了上面的刺青。覃桦只是随意了掃了一眼,卻出乎意料地看到那人文着的是“覃桦”兩個字。
覃桦愣了一愣,她掏出了飯卡,對收銀的阿姨說:“我幫他付錢吧。”
男人轉過頭看着她。
修長挺拔的鼻子,深邃幽黑的眼睛,眼尾輕輕挑起一個弧度,斜飛向上,是一雙很合格的桃花眼,更要命的是,眼角輕輕一點淚痣,斂盡了風華。他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嗯?”,帶着些濃厚的鼻音,低沉沙啞。
覃桦把自己買的東西放在櫃臺上,刷了卡,說:“學校裏不允許現金交易的,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可以把錢給我。”
男人依舊是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哦”,他買的都是些小零食,大包的妙脆角,酸奶黃瓜味的薯片,香腸,AD鈣奶,木糖醇。滿滿的拿了兩手,覃桦又替他要了個袋子。
男人裝零食的時候,手臂上的刺青更加明顯了,覃桦終于忍不住,問:“你手臂上為什麽要文這個?”
男人拎起袋子,也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說:“心上人的名字。”
覃桦覺得當真是湊巧了。
男人接着問:“怎麽了?”
覃桦想,他如果知道和心上人同名的是眼前這樣的死胖子,會不會覺得這名字被玷污了?于是,便帶着幾分捉弄的惡趣味,說道:“我也叫覃桦啊。”
男人結結實實地愣住了,他輕輕皺起清秀的長眉,上下打量了覃桦。
“是嗎?那真是巧。”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說,一字一句,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是傅延遇。”
這回輪到覃桦徹徹底底愣住了。她面上掩飾地向來很好,只是微微挑起眼角,狐疑地看着傅延遇,可內心卻已經翻起了滔天波浪。
“你好,傅,傅老師。”覃桦說得結結巴巴的,“你好,我很喜歡看你寫的書,你能幫我簽名嗎?”說完,才想起,她身邊根本沒有帶紙筆,一掃傅延遇,更加不像是能掏出紙筆的樣子。
“好呀。”傅延遇答得爽快,“你是哪個班的?我簽完名給你送過去。”
覃桦說:“高三三班。”她盯了會兒傅延遇袋子裏的零食,問,“傅老師還有什麽想吃的嗎?我給你去買。”
傅延遇一笑,眼睛澄湛,如粼粼水波般:“不用了,謝謝你。”
覃桦喃喃地,為這句‘謝謝你’而受寵若驚:“不客氣。”
覃桦與傅延遇是在教學樓底下分手走開的,臨走前,傅延遇把百元大鈔裹着一根香腸,給了覃桦。覃桦并不想接受,但傅延遇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溫煦如春風般,說:“今天遇到你,我很開心。”
覃桦不解其意,可分明的,從他的話語裏聽不出任何挑/逗,撩/撥的意味,當然,她也知道,面對她,沒有一個男人能生出面對異性的心。他似乎僅僅只是想表達,他今天很開心而已,至于為什麽開心,這不是覃桦能想明白的事。
只是她站在教學樓底下,看着傅延遇遠去的背影,只覺得從今往後,詩三百首,頁頁都有了他的影子。
覃桦就這樣,怪異卻又自然地,對一個陌生男子一見鐘情了。
開學典禮在十點開始,經過領導冗長的演講後,傅延遇出場已經是十一點的事了。同學們大多饑腸辘辘,很不耐煩再聽一段沒有意義的演講,正在底下抱怨着,可看到了傅延遇,又都安靜了下來。
整個舞臺上只有傅延遇一個人,拿着話筒站在舞臺中央,仍舊是和覃桦見到的那樣,挽着袖子,以一種很輕松的姿态看着他們。他的背後,是幕布上投出的兩個楷體三號大字“理想”。
覃桦坐在最後,拼命地點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看他。
傅延遇敲了敲話筒的筒身,沉思了會兒,這才開始說:“校領導把這個演講主題給我時,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與你們說起。當然,校領導給這個主題的用意也很明确,你們都是高三生,是最适合談理想談沖勁的時候。而我,衣冠楚楚地站在舞臺上,要做的便是一個合格的雞湯師,給你們撸起袖子大幹一場的沖勁。”
“但我覺得沒意思,不可否認,的确有這樣的奇跡逆襲,但那是別人的人生,縱然再真實,我說給你們聽時,總是有刻意地删減與添加,你們聽到的是一個成功學的故事,三三兩兩的語言說盡,剛好可以用在作文裏。其實,你們不必把自己的生活過成別人的,這個年紀的你們,可以迷茫,不管怎樣,橋到船頭自然直。可是,你們唯一應該明白的是,因果循環,輪回報應。”
覃桦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動了下身子,傅延遇的演講還在繼續,可以看出,身邊的同學聽得很認真,可覃桦再也聽不進去了。
因果循環,輪回報應。
多麽美妙的八個字,字字如谶。
前座的陸馮生忽然轉過來,說:“胖子,你餓嗎?”
覃桦看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塊費列羅,放在她的手心裏:“喏,給。”
覃桦縮回手,搖了搖頭,小聲回答:“不了,我要減肥。”
陸馮生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我要減肥。”覃桦重複。
“你覺得我這個想法很可笑嗎?”
“啊,不不不,沒有,我只是覺得奇怪,你什麽時候有這個想法了的,嗯,真的。”
覃桦看着他:“很早了。”
陸馮生哦了聲,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覃桦說她要減肥,就像是聽到母豬拍翻了食盆,對着飼養員說:“我不想做豬了,我要減肥,要離開這兒。”
陸馮生發誓他沒有任何歧視的意思,可是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內心的最真實的想法。
“你爸爸會同意嗎?”他有些害怕地問,“他會不會打你?”
覃桦向來淡漠的眼神,終于有了人味,她說:“會的,可是那又如何?”
“你會被打死的,覃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