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覃桦近乎以一種執拗,沉悶的方式,開始了她的反抗。

她的書包裏多了一本傅延遇送的筆記本,筆記本扉頁上簽着傅延遇的名字,字很好看,是行書,勾絲挑連間自有股風雅。覃桦捧着筆記本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始閱讀他附贈的一段話。

話來自于捷克作家盧斯蒂格的小說《白桦林》,傅延遇之所以挑這本書,大約也是因為覃桦的名字中有一個“桦”字,所以才無意地撞見了這樣的巧合。

“我很感興趣,這世上是否還存在幸福的家庭,哪怕只有一個,”姑娘說,“或者那些最幸福的家庭是否在演戲,從一幕到另一幕,像劇院演出似的。還有姑娘和小夥子——至少在某件事上,某一刻——是否可以互相信任,互相同甘共苦。”

覃桦給不出問題的答案。她坐在座位裏,低頭看着這段話,只覺得自己也是軍營裏的大兵,在森嚴的軍紀下,在自尊和人格被踐踏後,等着那個會□□着身子,騎着馬兒,唱着歌的姑娘從薄霧中走過。如果她遇見了,會義無反顧地随着姑娘而去,告訴所有人,她愛着這個姑娘。

此後,這本筆記本再也沒有離開過覃桦的身邊。她不舍得在上面寫任何的字,只是将它當作了另一種心靈慰藉,她埋頭寫作業的時候,在操場上一邊跑步一邊背着古文的時候,都把它放在身邊。

以致,陸馮生以為覃桦是發瘋了。

陸馮生先是察覺到了覃桦每天都會在操場跑半個小時,好幾次,他球打到一半,會看到覃桦紅着臉流着汗,從眼前吭哧吭哧地跑過去,他想叫住她,可最終還是動不了口。之後,他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察覺到了覃桦吃得很少,經常點一大盤的菜,然後把大排,紅燒肉都撥到一邊,低着頭猛吃已經蔫了的青菜葉。

覃桦瘦得很快,只是兩個禮拜後,已經有很多人察覺到了她明顯瘦了下去。在旁人好奇地指指點點中,陸馮生顯然是最緊張的那個。

“胖子,你爸爸怎麽說的?”

覃桦擡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騙他,學習壓力太大,每天都很餓,雖然吃很多,但還是瘦下來了。”

陸馮生還是不放心:“他沒有懷疑?”

覃桦點了點頭,道:“我的夥食費的确漲了很多。”

陸馮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連他都明白,這樣對着覃父幹,最後會落到什麽下場。或許境地對調後,陸馮生自己也沒有勇氣能做到這個地步,可覃桦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了。

第四個禮拜,覃桦瘦得更加厲害了,她很多衣服已經不是用上腰帶和回形針就能湊合的,可覃桦始終都沒有向覃父開口要求添置新衣。她只是在回家的時候,把自己多年攢的私房錢拿了出來,偷偷塞在了學校宿舍的行李箱裏。

很多女生都來問覃桦究竟是如何瘦下來的,覃桦都搖了搖頭。她的瘦身方法,跑步和減食成效這樣大,不過是因為覃桦被逼着暴飲暴食太久了。初用下,很有成效,等到了一個月後,效用就已經不明顯了。

彼時的覃桦,雖然還有些肉肉的,但終于把她從覃母那兒繼承來的好容顏展露了出來。

那天依舊是周末,覃桦戰戰兢兢地回家。她能躲過覃父兩個禮拜,不過是因他前陣子出差了,她又只有周末回家,借口千般搪塞,才換得覃家片刻安寧。

可如今,明顯已經無法粉飾太平了。

才推開門,覃桦便看到覃父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看着一張金融業的報紙,眼鏡鏡腿一折,放在邊上,挨着它的是覃父特意捆制的掃帚絲。

覃桦站在門邊,緊張地揪着書包的帶子,掌心裏都是因為緊張而滲出的汗水,膩膩的糊着。

“爸爸,我回來了。”

覃父從報紙中擡起眼,細長的眸子微微眯起,眸色深沉幽暗,将覃桦從上到下觑着打量了一圈。他慢慢将報紙四折折好,蓋在眼鏡上,他緩緩起身。

覃父邁出的每一步步子,都像是碾在覃桦的心頭,她抖索着嘴唇,卻不躲閃,也沒有任何的希冀,只是緊緊地咬住後牙槽,偷着打量四處的環境。

玄關處放了一個衣櫃,衣櫃的邊角很鋒利,倘若腦袋磕上,必然出血,為了保條活命,只求不要撞到太陽穴。除此之外,短短的臺階,牆,門以及門把都近在咫尺,也是覃父行兇的利器。

覃桦突然開始想念掃帚絲了。

覃父站在她面前,拿手緊緊地捏着她的下颌。覃桦被迫擡起頭,勉強看着他的神色,陰恻恻的,恰是每次發瘋的前兆。

覃父道:“怎麽瘦了這麽多?是在學校裏沒吃好飯,還是媽媽做的飯不好吃?”

覃桦的牙關害怕得打戰,她看到覃母就站在房間門口看着他們,女人害怕地緊緊靠在門上,一手扶着門把,顯然打算随時随地逃走。她充滿希冀的目光看着覃桦,淚水中飽含着祈求。

覃桦勉強說:“學習壓力太大了,我除了準備高考外,還要準備藝考。”

話音剛落,覃桦的頭發就被覃父狠狠地抓着,整個胸都貼在防盜門上,被他緊緊扣着,朝門哐當撞去。

覃母一聲尖叫。

覃父回頭瞪了她一眼,覃母吓得轉動房門把手,立刻就縮回了房間中。

“兩個都是賤人!”覃父惡狠狠地罵道,“好好地待在家裏不好嗎?偏偏要學着別人搔首弄姿,勾引男人!賤人!”

覃桦疼得眼前發黑,只覺得濕漉漉的溫熱的液體從發際處,額頭上流了下來。她知道是血,可卻沒有任何的辦法,頭發還抓在覃父的手裏,被他就這樣拖着,來到了“愛窩”前面。

覃父暴虐地一踹門:“賤人,開門!”

覃母在裏面尖叫,可是人卻死死地堵着門,不肯做出絲毫的讓步。

“反上天了!都反上天了!”覃父猙獰着臉,從他的神色裏幾乎判別不出屬于人的元素,就像是抓狂的野獸般,沒有語言能力,只知道嘶吼。

覃桦被扔在了地上,她用手背擦去流到了眼鏡的血水,迷迷糊糊地看着門處。覃父卻只放她片刻的安靜,過了會兒,他就操起一條板凳過來了,覃桦尖叫,她下意識地翻了個身,用脊背對

着他,那板凳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的脊梁骨上,覃桦一下子被打趴在地。

覃父擡腳把她踹開,然後拿着板凳開始砸門把手,他砸一回,裏面的女人尖叫一次。門哐當哐當直響,女人害怕地用身體死命地抵着,因為用力,她額頭的青筋,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了起來。

她邊哭邊低聲下氣地哀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至于求什麽,她或許都不敢說出口,好像那個“打”字一出口,身上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肉都記得被實物打壓過的疼痛,它們會沿着神經慢慢地爬升,偷偷溜進大腦裏,詳細地與人解釋,叫人明白何為“生不如死”。

覃桦疼得渾身顫抖,可好在,她并不想死。從地上爬起來後,幾乎是拼盡了力氣,拿起扔在地上的書包,打開防盜門,跑了出去。

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原來,這句話也可以用在母女身上。

覃父吐了口痰,舌頭慢慢掠過牙根,好像很奇怪,原來被從小打到的人也知道反抗。他扔了手上的板凳,從沙發上撿起掃帚絲,大跨步地趕了出去。

覃桦抱着書包,先拍電梯,見電梯還在緩慢上升中,立刻就放棄。她扭頭往樓梯間跑去,其實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她的脊骨疼得厲害,眼睛也看不大清路,連在平地裏跑,她也只敢扶着牆壁走。但沒關系,覃桦一早就做好了滾下樓梯的準備,反正這點傷對她已經不算什麽了。

混亂間,有個人抓住了覃桦的胳膊 ,覃桦看不清楚,以為是覃父,尖叫了聲,徒勞地伸出腳,打算往他□□一踹。立刻有個聲音咬牙切齒道:“死胖子,你發什麽瘋?”

是陸馮生。

他剛剛和陸母買菜回來,出了電梯就看到了覃桦這副鬼樣子,一時沒忍住,揪着覃桦的胳膊,想看她身上的傷。

陸母站在身邊,拉着兒子:“我們走吧,別人家的家事,我們管不了。”

覃父已經過來了,拿着掃帚絲,帶着自以為能掌控一切的笑容,卻滿是戾氣地瞪着陸馮生拉着覃桦的手。

“這就是你的奸夫了吧?小小年紀,就給我在外面勾三搭四,跟你媽一個德行!”覃父過來要拽開他們,手裏高高地揚起掃帚絲,不避覃桦身上的傷口,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賤人!賤人!”

覃桦抽出了陸馮生拉着的手,舉起書包,蹲在牆角,頂着,試圖護着自己。可那掃帚絲依然如雨點般打了下來,痕痕發紅。

陸母也看不下去了,說:“你別這樣打孩子,孩子沒做錯什麽,你別……”

覃父朝她吐了口痰:“你給我滾一邊去,這是我女兒,就算跟你兒子勾搭在一起,被搞大了肚子,也是跟着我姓覃!”

覃桦緊緊靠着牆,努力地縮着身子,眼淚終于止不住嘩嘩地留下來,不為疼痛,只是屈辱,如此不堪的屈辱。

陸馮生知道覃桦有個會發瘋的爸爸,事實是,他們家的事,早就是小區裏一件很好的談資。每一個人都知道,覃父有很強的控制欲以及妄想症,他發起瘋來時,沒人攔得住。更何況,門一關,只要不打到自己面前,都是別家的事,他們不能管,也不敢管。

可這确實是陸馮生第一次見到覃父打人。

他不由分說撥開覃父,拉着覃桦起身,護在自己身後。他其實也怕得很,發狂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能制止地住,況且,這樣的瘋子,即使自己被打死了,去醫院開張精神證明,或許也能免除刑罰了。

覃桦踉踉跄跄在他身後站着,她低着頭,不住地抹淚水。方才淚水說下就下,卻不知流到傷口時,會疼得厲害。她的手背上也都是被打出來的傷,不敢擦,只好撩起校服拼命地抹着。

陸母見勢不好,扔下菜籃子,拔腿回了自己家裏搬救兵。

陸馮生看着已經打紅了眼的覃父,雙手張開,像老母雞般護着覃桦,然後眼神虛虛地看着他:“叔叔,我和覃桦只是同班同學,沒有別的關系,你別打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桦林》這本書還是可以拿來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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