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覃父高高揚起手裏的掃帚絲,劈手拉過陸馮生的衣領,沖着他的肩膀,就要狠狠打下來。陸馮生懵了一下,下意識地反手壓制着覃父的手腕,常在籃球場奔跑的少年于體力上當然是勝于經常坐辦公室的中年男子,況且,覃父這樣外強中幹的人,也就只有在打覃桦母女時才能顯現出些許的威風。
陸馮生甩開他的手,說:“叔叔,覃桦傷得很重,需要去醫院,你能不能冷靜一下?”
陸父與陸母急匆匆地趕到了,一前一後,陸父還穿着人字拖啪嗒啪嗒急切地橫插進兩人中間,就怕發起瘋來的覃父一時不慎錯傷了陸馮生。陸母穿着高跟鞋,邁着小碎步一把扯過陸馮生,左看右看,生怕他已經吃了虧。
陸馮生有些不耐煩地拍開她的手,指着倚靠着牆角一動也不動地蹲着的覃桦,說:“媽,快把覃桦送到醫院去,她出了這麽多血。”
陸母猶豫了一下。回頭瞥了眼覃父,覃父正怒睜了眼睛,額頭青筋暴起,與陸父在對峙。他的眼睛裏,是北風呼嘯過曠原,是黑潮掀起滔天巨浪,眼瞅着樓淹道毀,鐵馬冰河,不過是因為自在慣了,無人可約束。
覃父低吼:“別礙事。”
陸父手背在身後,沖着妻兒比了比手勢,冷靜地說:“你別亂來,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如果警察來了,看到你這樣的情況,肯定是要把你帶走的。進了警察局,留下了案底,你的體面可都沒有了。”
覃父忽然發出暴怒的吼叫,陸父甚至不敢分神去看身後,只好大着膽子,趁着覃父情緒波動,還顧及不到他的時候,伸手伸腿緊緊壓着他四肢的關節。
陸馮生早就抱起覃桦往電梯跑去了,覃桦的身子還是沉的,他咬着牙才勉強抱得動,也多虧陸母在一旁扶着才穩着。覃桦的意識迷迷糊糊的,她只覺得身子浮沉間,光影從眼前鼻尖掠過,像是走馬燈般,漫長又寂靜,空蕩蕩地往回望去,只是孑然一身。
她記得的只有覃父的暴吼,因為太過熟悉了,就像雷聲後必然伴着閃電,覃父的暴吼之後必然伴着抽疼。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蜷起了手腳,隐隐有個人在說話:“頭發需要剃掉才能縫合,準備麻醉藥。”
覃桦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算是酣甜的一覺,醒來後,她坐在醫院的大堂裏挂鹽水。左手旁坐着陸馮生與陸母,覃桦盯着鹽水袋裏滴滴的鹽水,心裏迷茫了會兒。
“阿姨,陸馮生,”覃桦清了清嗓子,渾身疼得發漲發酸,她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今天謝謝你們。”
聽到她的聲音,陸母坐得最遠,也立刻站起了身。陸馮生找到手機裏的相冊,遞到覃桦眼前給她看:“先和你說,不是一般的醜,不要哭出來啊。”
照片是覃桦還沒有醒的時候拍的,她閉着眼睛頭腦無力地靠着醫院不大舒服的塑料椅子,沖着鏡頭,是額頭的劉海全被剃了幹淨,一直往裏端延伸了三厘米,這樣的面積不算小,陸馮生說縫了十三針,用紗布貼着防止感染。她的精神也很糟糕,哭得眼睛都紅了,臉上浮着水腫,看樣子,她依然是個病慘了的死胖子。
如果不是為了看到覃桦臉上露出失望,難過的表情,陸馮生大概不會注意到原來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她的眼睛狹長,眼角上翹,眸色是淡淡的琉璃色,鳳眼清澈,微微眯起時像是盛滿的美酒要溢了出來。她看了眼照片,不算失望,依舊是平靜的樣子,淡淡地“哦”了聲。
陸母輕輕推了陸馮生一把,暗示他站到邊上去。覃桦知道她有話要與自己說,忙道:“阿姨,今天實在是太感謝你了。”
“鄰裏之間幫襯一下也是應該的。”陸母猶豫了一下,道,“他爸爸剛剛發消息過來說,讓你爺爺奶奶趕過來了。”
覃桦垂下眼睑,靜默了會兒,依舊是道謝。
陸母終于有些忍不住了:“你爸爸是這樣的情況,你爺爺奶奶知道嗎?”
不出陸母所料,覃桦點了點頭。
陸馮生大聲道:“我靠!你爺爺奶奶不管管的嗎?你爸都快把你打死了吧?胖子,不是我騙你,你額頭上可是流了好多血的,醫生幫你輸了一袋血才好的呢。”
覃桦依舊說:“謝謝你送我來醫院。”
陸母聽出來覃桦不大想要他們插手管這件事,想到覃父那精神狀态,陸母其實也不大願意管,眼見覃桦露出了拒他們千裏之外的态度,便也樂得順勢下了坡,只是場面話還是少不了的。
“舉手之勞,日後要我們家幫襯的,你開口,能幫襯的我們都會幫的。”
覃桦說:“謝謝您,今天的醫藥費是多少?您把單子給我,我還有點私房錢,回學校拿了還給您。”
陸馮生站在一旁,看這兩個女人,一來一回,竟然将一件樂于助人的美事行進到了這般生分淡漠的地步,很有些奇怪和不滿。他雙手抱胸看着覃桦數年如一日的刻板着的臉,除了今次她曾倚在牆角哭過外,陸馮生不曾見過覃桦其它的表情。
有一度他懷疑過,覃桦的臉部是不是動過什麽手術,玻尿酸打多了,肌肉完全僵化,除了大喜大悲外,不可能再有其它細微的發自內心的表情。
陸馮生心想,這世上怎麽會有性格如此擰巴,不讨喜的女孩子呢?女孩子,不應該都是軟綿綿的,嘟嘟嘴,笑一笑,連瞪人眼的時候,都帶着幾分俏皮,沒有半點威懾,只能讓人心生憐愛。
這才應該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覃桦沒有任何心思去注意陸馮生在想什麽,研究什麽,只是和陸母商量:“阿姨,您能借我一下您的手機嗎?”
陸母從口袋裏掏出她新買的嫩粉色的手機,随口問道:“是要給誰打電話嗎?我們會送你回去的,不用擔心。”
覃桦抿了抿嘴,手指在屏幕上掠過,按下一個又一個的數字按鍵,手撤開時,按鍵上浮着一層如水波般的光亮,微弱,細小。她按得很快,在這個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記不清的年代,覃桦熟練的不帶猶豫地按着那串數字,以一種佛教徒撥着一百零八顆念子的虔誠。
電話嘟嘟了兩聲,很快就接通了。覃桦放在耳邊,好久,才輕輕地喊了聲:“外婆。”
電話的那端是瞬間的安靜,許久許久,有個蒼老的聲音含着哽咽,顫顫巍巍地問道:“是卿卿嗎?”
“外婆,是我。”覃桦短促地說了聲,眼眶也隐隐泛紅。
陸母搖了搖頭,帶着陸馮生走開了。
電話那端,是外婆大聲的喊叫:“老頭子老頭子,卿卿給我們打電話了!老頭子!”
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都幾年了,還沒把我們這把老骨頭給忘了啊。”聲音慢慢靠近,“問問她,許久不與我們通電話,肯定是發生了事情。”
覃桦聲音哽咽了起來,她幾乎哭得不能自持,咬着衣袖,這才慢慢地把發生的事情給外婆講清楚了。她透過漣漣淚水,只覺眼前浮起的水汽,将面前的人影倒撞在了一起,拉伸變長,詭谲荒誕。
外婆在話筒那邊也哭得不能自持:“畜牲,畜牲!那時我和你外公就反對你媽媽嫁給那個畜牲!她偏偏不聽,反而聽了那個畜牲的話,和我們斷絕了關系!越城離杭城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她又是這個處境,連打電話都不能,我們哪裏能知道這些事。”
外公中氣十足的斥罵聲傳來:“混賬,你媽打不了電話,你不能打嗎?白白給別人欺負,活該!”
覃桦哭得氣差點喘不過,道:“不是,是他說,你們不要媽媽了,你們和媽媽吵得很兇,我和媽媽才不敢,不敢打電話的。”再深層的緣由,覃桦已經不敢說下去了,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多年不見的外公外婆說明,覃母被覃父囚禁的這幾年,脾氣已經被訓得很乖順了,除了在挨打時會反抗下,別的時候幾乎逆來順受。
覃母雖還沒有患上斯德哥爾摩症,但其實,已經不遠了。
外婆說:“沒事,別怕,卿卿,外公外婆給你們作主,老胳膊老腿又怎麽了,跟他們鬥到底。你說你爺爺奶奶已經去了你家裏,是不是?你今天就不要回家了,老頭子,你是不是有個學生現在剛巧在越城?”
外公說:“你說小傅?他在,這個孩子好,靠得住。老婆子,你問問卿卿現在在哪裏,我讓小傅去接她,也把畫畫給帶走。”
外婆問清楚了覃桦的地址,打扮,轉告給了外公,又安慰覃桦:“你放心,最難過的時候都熬過去了,會好起來的,外公外婆來了就不怕了啊。”
覃桦說:“別,你和外公不要來,來了也沒用,他會打你們的。”
外婆笑了,寬慰覃桦:“怕什麽,當初我和你外公八年抗戰都過來了,在最動蕩的時候,跟着各自的爸媽,随着學校從北邊跑到了南邊,路上多少次封鎖,轟炸都沒怕過一點。幾萬裏的路程,連本練習冊都沒有丢掉過,越城離杭城多近?又怎麽會把你們母女給丢掉了。”
很多次,被覃父打過後,覃桦疼得在床上躺不住,只能整宿整宿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夜色沉了幾許後,又在淩晨四五點破曉時,她都在想,幸好,早年她是跟着外公外婆過的,所以哪怕她生長的環境再扭曲陰暗,她的心裏也有簇細微幼小的火苗,是向善的。能堪堪兜住她心底裏的惡,不至于讓她,在黑暗中,走着走着就當真散了。
覃桦放下手機,用衣服抹去眼淚後,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然後緩慢地深呼吸了三次,本來已經湧到了眼眶的淚水,縮回了原處。
陸馮生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覃桦活得很擰巴。
她挂完了鹽水後,陸母終于帶着陸馮生回來了。他們應該是出去吃過東西了,陸馮生手指裏勾着一袋面包遞給覃桦。
“喏,墊墊肚子。”
覃桦又道謝。
陸馮生皺了皺眉。
陸母說:“好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覃桦才要開口說話,忽然聽到有人叫她:“覃桦。”
覃桦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她看到了傅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