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是天上游離的白雲,偏偏要映照山間澗水。

傅延遇穿着白襯衫,外頭搭了件駝色的西裝馬甲,臂彎裏挽着一件風衣,站在五步開外,孩子的哭喊聲,低低的談話聲,白衣護士匆匆的跑過,家屬走動的身影,都被虛化成了背景,無關緊要。

陸馮生驚詫,兩處裏打量:“這不是那天給我們演講的師兄嗎?”

覃桦局促地看着傅延遇:“傅,傅老師。”

她知道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極不好看的。如果知道外公口中的小傅是他,覃桦定然要去飾品店裏買個額發貼,不求當真能如美女般一笑傾國傾城,只是不要像如今這般不堪。

傅延遇還記得覃桦。

“好久不見。”對陸母說,“是您把覃桦送到醫院來的嗎?”

“是。”

“覃桦的外公是我的導師,他在杭城,一時趕不過來,就托我照料一下覃桦。”傅延遇說話,聲音溫潤,語速也不快,音如其人,是塊暖玉,“之前麻煩您了,我幫覃桦把醫藥費付了吧。等覃桦家裏的事料理完了,一定會再登門謝謝您的。”

傅延遇說的話,禮數未差分毫,陸母打量着他,覺得他年歲也不大,竟然能這般懂事,不覺有了幾分欣賞。

“都是鄰裏之間,不必客氣的,況且覃桦這個孩子攤上這麽個爹,我們看着也心疼。”她說着,把醫療費用開出來的單子,都遞給了傅延遇。

傅延遇把錢給她,又禮貌地把兩人送走後,這才去看一直沉默不語的覃桦。

覃桦緊張地不知道把手腳怎麽放才算是合适的,她咬着下嘴唇,盯着腳底下的那塊白色的瓷磚,忽然意識到,她腳上的這雙板鞋已經好多天沒有刷了,鞋頭沾着點塵土污漬,很不像話。

她縮了縮腳。

傅延遇說:“我們走吧?”

覃桦木木地點了點頭,跟在傅延遇的身後,出了醫院的大樓。

傅延遇是打計程車來的,醫院門外的計程車很多,很快就被他們攔到了一輛。覃桦打開副駕駛的門,直接就鑽了進去,傅延遇本來打算幫她開車門的手在空中一頓,半晌,無奈地搖搖頭,笑了。

他應該是在越城有事,住的是酒店式的公寓,計程車到了後,傅延遇付完錢,擡手看了眼時間,問覃桦:“想吃西餐嗎?”

覃桦搖搖頭,小聲說:“可以點外賣嗎?我不想出去。”

房間在七層,開了門後,覃桦才察覺到有何不妥,傅延遇因為是獨身一人,所以當初在訂房時就只訂了單身公寓。整間公寓又是開放式的,除了衛生間有扇磨砂玻璃的門外,其餘的都可以一覽無餘。

覃桦站在門口愣了很久。

傅延遇說:“晚上你睡這兒,我另外訂了酒店,不用擔心。”

“麻煩您了,給您造成這樣的不便,我實在不好意思。”覃桦忙道謝。

傅延遇輕輕皺眉,說:“你不管和誰說話,都是這樣客氣的嗎?”

覃桦紅了臉,小聲說:“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的确給您造成了不便。”

“道謝我收着。”傅延遇說,“誠惶誠恐的神情收一收,嗯?”他說話的時候,把金屬的袖口解開,袖子挽了三折上去,露出了刺青,他低聲笑道,“還有,不要叫我老師,我沒有這麽

老。”

覃桦在單人布藝沙發上坐下,傅延遇鑽在廚房裏煮茶燒水,電器發出嗡嗡的響聲。覃桦松了松因為局促害羞而發緊的指關節,四下打量了會兒,才發現傅延遇的單身公寓裏堆了很多的書,公寓配得書架放不下,他就摞在桌子上茶幾上。

覃桦是個很出色的細節觀察者,她很快發現,雖則傅延遇生得儒雅,打扮得也很斯文,可平時生活時大概很随便,書把桌子都沾滿了後,他拉了把椅子放在床前。本該出現在床頭櫃的紙巾被扔在椅子上,椅子緊緊貼着靠背,挪出了一個大空地。與椅子相對的床的位置,有一個凹陷處,旁邊扔着一本很薄的小冊子。于是覃桦猜測,那把椅子應該臨時代替了餐桌的功能。

除此之外,因為公寓每日都有人來打掃,倒也看不出。

傅延遇煮了杯花茶,遞給覃桦,覃桦道謝後,接過來了。

“傅……”她猶豫了一下。

“傅延遇,直接稱呼名字,沒關系的。”傅延遇沒有地方坐,只能站着和覃桦說話,可過了會兒,便發現覃桦與他說話時需要仰着頭,對一個剛剛縫合過了額頭的人來說,很是費神。他便曲着大長腿,蹲在了覃桦面前。

覃桦不需要擡頭就能看到他,眼睛生得漂亮,眼睑很寬,慢慢從眼角分開,至眼尾微微上翹。鼻梁也很好看,修長挺直。臉也漂亮,瑩白的皮膚,冠玉的臉龐,眼尾上一點淚痣,蓄着風華萬千。

覃桦忽然想起那句話,“蕭蕭肅肅,爽朗輕舉”。

他怎樣都是好看的。

她怎樣都是不好看的。

覃桦在心裏若有似無地嘆了聲,方問:“我外公什麽時候來?”

傅延遇回答:“明天,大概快中午了。你應該是要去上學的,我到時候送你過去。”

覃桦搖了搖頭,猶豫了會兒,說:“我想請下假,家裏有事,放心不下。”

傅延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應了下來。

又說:“我那日寫在筆記本上送給你的話,本來只是無心之舉,沒成想倒是一語成谶了。”電話裏周老師話說得含糊,只說是家裏出了大事,拜托傅延遇照顧照顧覃桦,其餘的,等傅延遇見到破了頭,滿身是藥水味的覃桦,也都明白了。

覃桦頓了頓,說:“這個問題我想了很多回,覺得大約人間還是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只是我無福沒遇上罷了。”她說,“那段話,我很喜歡,謝謝你。”

傅延遇輕笑,道:“你信命?”

覃桦說:“我不信,但我信投胎,投胎讓我信命。”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的确有點信命的,但也只是有點而已。”

話剛說完,覃桦的肚子叫了聲,她中午也未吃飯,又被打,又縫合,早就餓壞了,五髒廟咕嚕咕嚕地開始抗議。

傅延遇說:“讓客人餓肚子,是我做主人的不周,現在立刻訂餐,家裏還有點面包,先墊墊肚子。”

傅延遇訂完餐,就把手機遞給了覃桦,覃桦看了來電,是外婆打過來的,大意是問覃桦有沒有遇到傅延遇了,身上的傷還疼不疼,說完這些,話鋒一轉,說起覃父,真的是滿肚子的火氣無處可撒野,只能多罵兩句畜牲。

“我沒和畫畫說上話,但一旁總有人在哭,我一聽就知道是畫畫的。這個畜牲,還有臉讓他爸媽來,這兩人也沒什麽用處,把孩子教的不願做人,虧得他們有臉把這個畜牲生下來。”

外婆在大學裏待了一輩子,早年罵人都是罵“孺子”,旁人聽不懂,也沒甚威懾,後來有個學生叫她把“孺子”換成了“畜牲”,也就這樣罵了幾年,再沒有別的髒話。這樣的人,覃桦不覺得能對付得了覃父一家。

外婆又說:“明天你別去上學了,就怕他們把你從學校帶走,雖然外公外婆不想認老,但的确比起體力,比不過那一家子,況且你爺爺續娶的奶奶又這麽年輕。”

“我們的家事,不要牽扯別人進來。”覃桦最後說道,“我們可以起訴,我身上的傷,媽媽身上的傷,都是真的,不作假。”

話雖是這樣說的,但她也明白,如果明天當真要把覃母從覃家接出來,且不傷到外公外婆,必然要傅延遇幫忙。

等覃桦打完電話,傅延遇才從陽臺外走進房間裏。

覃桦把手機還給他時,詢問:“我可以看你的書嗎?”

傅延遇很随意:“書架上的書你可以随便拿。”

覃桦起身去找書看,先大致地把書目浏覽過去,這才發現傅延遇的書裏有些是他自己打印出來裝訂成冊的。她把這些冊子拿出來,發現應該是傅延遇做的‘讀書筆記’,有從史書裏摘錄下的話,也有從野史中抄下來的,博物館裏的陳設也不少,卻都是關乎千年前已經亡國了的南秦。

覃桦一直對歷史沒有多大的興趣,看到南秦兩字時,才忽然想起,她的外公是國內研究秦國的泰鬥,在故紙堆裏癡迷了半生,連給小孫女起名也要叫“覃桦”,附贈小字卿卿。

這好像是,南秦末代公主的名號?覃桦不大清楚。

晚餐送到時,傅延遇把茶幾上的書本都抱開,這才挪開了個位置,把打包好的菜一樣樣的放好。叫覃桦時,她已經看書看得入迷了。

傅延遇從她手裏把書抽走,看了眼封面,合上放在一旁,說:“吃完飯可以接着看。”

覃桦瞥了眼他胳膊上的刺青,說:“我歷史學得不大好,現在才知道原來南秦有個公主名字叫覃桦,恰好與我同名,也與你的心上人同名。”

傅延遇掰開一次性筷子,剔去筷子上生出的倒刺,遞給覃桦:“南秦王室從國姓,公主本姓秦,‘覃’字是後世人改的。”

覃桦不解:“是因為犯了誰的名諱嗎?”

傅延遇說:“史書裏的公主,魅惑君上,荒/淫無度,牝雞司晨,這才把一個偌大的南秦給折騰沒了。直到後來,到了近代,女性地位提高,談起女性從政,不再像從前那般敏感。也直到這時,大家才發現,其實公主也是有本事的。南秦現有的史料有限,但讀起末代史,每讀深一點,對公主的印象就改觀一點。‘覃’字本來就有深不可測,延伸之意,于是大家在平時的稱呼中就擅自改了名字,算是一種尊重吧。”

覃桦點了點頭,說:“外公大概很喜歡她,不然不會把我取成這個名字。”

傅延遇咬着筷子笑了,說:“其實,我的名字也是有典故的。”

覃桦瞪大了眼睛看他。

“稗官野史中,公主幕下之客數不甚數,唯有一人得盛名。那人與我同姓同名,也叫傅延遇,字情長。”

覃桦愣了一下:“面首?”

傅延遇側過臉去,頭上暖黃色的燈光柔和地從眉骨,鼻梁骨上傾灑下來,打下了陰影:“不是,是南秦末代丞相。這人也是難得,被罵了上千年,甚至得過‘千古第一奸相’的名頭,佞臣做到他這個地步,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句話,改編自徐志摩的《雲游》。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是描寫嵇康的(為嵇叔夜瘋狂打call!!!!)

男女主角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看下去後,你們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麽要取“覃”姓,要叫“延遇”,取字“情長”,不就是為了把前生吐得血今世都補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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