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覃桦的确不大知道這些,又唯恐傅延遇說話冷場,不好看,便只好努力搭話,說:“一個王朝覆滅,總有幾個歹人,否則滿朝都是忠心文武官員,也鬧不到分崩離析的地步。”
傅延遇偏頭看她,說:“吃飯吧。”
飯菜很豐盛,都是烏雞湯,當歸紅棗排骨湯,爆炒豬肝,小米紅糖大棗粥這些補血補氣效果不錯的菜肴。顯然,是傅延遇顧念她的傷勢特意點的,覃桦握着筷子卻不知道該先吃哪道,她心裏在發愁着,傅延遇忽然結束了方才的話題,可是覺得她說得不好。
只是,她當真是不懂這些的。
覃桦捧着塑料飯盒喝炖的濃稠的大棗粥,食不知味,雖則一直低頭喝得認真,可是眼角的餘光卻不住地瞥向傅延遇。只見傅延遇坐在燈暖處,整個人卻蕭索寂寥得很,他的心思亦不在飯菜上,吃兩口,便會游神般頓住,好半晌,才醒過來又吃一口米飯。
覃桦更覺羞愧。她喝着粥,看着傅延遇,卻覺得二人中間隔着一條珠簾,簾內是燈火幢幢,心思各異。簾外是低眉順眼,戰戰兢兢。
“我……”覃桦艱澀地開口說,才頭個字便被剛剛回神的傅延遇打斷了。他皺着眉,幾乎帶着責備的語氣,說:“怎麽不吃菜,不能光喝粥。”
覃桦轉了轉筷子,說:“我在吃的,倒是你,并沒有吃多少。”
傅延遇說:“這些都是給病號補身子的,你多吃些。”至此,傅延遇便結束了這頓飯,起身離開,留着覃桦一人對着滿茶幾的飯菜愁眉苦臉。
覃桦吃完了粥,又吃了半碗當歸烏雞湯當真再也吃不下了,抽了張紙擦完嘴後,将已經空了的飯盒裝在塑料袋裏,打好結放在一邊,沒有吃完的,蓋上塑料盒,也一個個碼齊了放在茶幾上。
她怕驚動了站在書架前翻書的傅延遇,做事時都是小手小腳的,不肯鬧出大動靜來。
傅延遇翻了兩本書後,終于挑定了其中一本,拿過來遞給了覃桦。書本的外殼腰封都被拆的幹淨,最末只剩下外面硬板紙綠紋的封面上用篆文寫着“南秦史”三個字。
覃桦猶疑地看着傅延遇。
傅延遇輕輕把書放在覃桦因坐着而并攏的膝蓋上,說:“這是正史的記載,諸多譯本中,這本古譯最好,是國內有名的漢語言大師翻譯的,還是很值得一讀的。”
覃桦忙起身,說:“謝謝你,我什麽時候看完還給你合适?”
“這是送給你的,不必還。”傅延遇手插在口袋裏,低下頭指給她看出版信息,“零幾年出版的,不算舊,也不是絕版圖書,我有好幾本《南秦史》,送你一本也無妨。”他收回了手,說,“好好看一看吧,總有些事,是我們不知道,又該是知道的。”
覃桦點了點頭,把《南秦史》鄭重地放進了書包裏。
傅延遇從行李中翻出了一件吊牌尚未摘掉的襯衫遞給覃桦,說:“我還沒穿過,權且送你當睡衣穿吧。”又一一指明了洗衣機,烘幹機,深怕覃桦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充當了回活體說明書。
覃桦聽得仔細認真,可漸漸的,卻記不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麽,只覺聲音清冷,泠泠如暖玉,幹幹淨淨。
傅延遇又把新買的牙杯牙刷毛巾給了覃桦,叮囑她晚間睡覺記得反鎖房門,關好窗戶,知道覃桦沒有聯絡的手機,用便利貼把他的號碼貼在了座機的話筒上。
“明天八點,我帶早飯來見你,怎麽樣,這個允許賴床時間要不要再長些?”囑咐完所有的事情,傅延遇站在門口與覃桦道別,眉眼溫潤,低低笑說,“晚安,以及,好夢。”
好夢乘風千裏,餘月光滿绮戶。
覃桦笑着收下了這個在旁人聽起來似乎有點随意,順口,習慣的祝福,輕輕掩起放在了心上。
覃桦在浴室裏收拾好了自己,拆掉襯衫上的吊牌,換上襯衫時,臉微微發燙。不單是因為她穿着傅延遇的衣裳,其實這件襯衫傅延遇還沒穿過,意義倒也不算大。只是叫覃桦很不安的是,她上身時,才發現這襯衫穿着剛剛好。覃桦有些發愁地捏了捏肚子上的小肥肉,長嘆了聲,在心裏念念叨叨地要再花些力氣去減肥,這才拿着《南秦史》上床。
《南秦史》的編纂者赫然寫着“傅延遇”的名字,國籍不稱南秦而稱秦。覃桦掠過前頭的引言,翻到正文開始看第一頁,誰知也是一大頁空章,唯印刷着一句詩詞“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詩詞的底是發黃了的舊紙,顯然是從古籍上拓下來的。
覃桦不解其意,又翻到引言去找關于這句詩詞的資料。譯者倒是在最後提到了這句詩詞,寫得深情又含糊,一話三嘆中也是諸多猜想,并無定論。
“南秦破國之日,天降大火,王城焚于一旦,一概史料俱損。傅長情廢耗十年,矜矜業業,躬身于案前編纂一部《南秦史》,共計二十三萬字。此書不但傳頌南秦名人豐功偉績,更着力于記載南秦風土人情,使得千年後的我們尚能一窺立國只一百六十四年的南秦風度。”
“傅長情以一己之力編纂此書,文字清隽秀麗,工筆書整,實不負其才子之名。只是首頁一句“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之出處,用意頗得一番解。難解在傅延遇究竟是與何人說此言。一說為南平王,因傅延遇于南立王時一直郁郁不得志,後南平王時才得重用。另一說是指秦昭帝,畢竟南秦降後,是這位帝王提攜了傅延遇,讓他得意并且安穩地活了下去。甚有一說,是為了秦桦公主,不過此一說,多是戲谑調笑。雖有幾番猜測,只是這“未展眉”三字亦難解,秦昭帝将北秦于南秦一統後,自是意氣風發,不符此三字。而南平王,雖則亡國亦有未展眉之情,只這“平生”二字又無解。顧長情之報答,與其最末的結局一般,縱然能囫囵猜測出一二,但究竟是無解。”
覃桦看完後怔了怔,又将書本翻到了那頁,手指輕輕撫上那行詩句。
書本是一半古文,一半現代漢語,覃桦的語文學得也不錯,兩廂裏對照着看,竟然也看了幾頁,方才靠着枕頭昏昏沉沉睡去。夢裏又見覃父暴虐的樣子,不知怎的夢到了覃母被打趴在地,頭破血流,奄奄一息,又惶恐地醒來。
屋內只開了盞暖色的床頭燈,窗簾緊緊地遮住夜景,四方裏只剩下覃桦一人咬緊了牙關,捏着被子的角落,微微發抖。
與好夢實在相差去遠。
覃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如此反複了三四次,終于作罷,認命似的起身接着翻看《南秦史》,等着傅延遇帶着早餐上門。
早餐依舊是補血養氣的小米紅糖大棗粥,覃父沒有給覃桦買手機,一切通訊只能靠着傅延遇轉達。
“老師大概十點會到,他叫我好好看顧你,不讓你去摻合亂七八糟的事。”傅延遇幫她打開新出爐的小籠包,将調料袋撕開,倒在小碟子裏,“我也認為事情讓大人解決比較好,你在這兒看看書,等消息就行。”
覃桦瞟了眼傅延遇放在一旁的手機,說:“現在幾點了?外公外婆上了年紀,我怕出意外,多個人至少能多出份力氣。”
“八點十分,早得很。”傅延遇看了時間,說,“也好,我過去幫忙……”
覃桦忙說:“不用,不用,我們能自己解決。”又怕傅延遇誤會,咬着筷頭解釋,“我家的情況略微複雜了些,只怕你去了後,更加難以收拾。”
覃父口中的污言穢語,已經叫陸馮生聽了去,覃桦再也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她的不堪了。
傅延遇靜默了會兒,說:“好,我今天就待在公寓裏,哪兒也不去,有事打我電話。”他把寫着手機號碼的便利貼撕給了覃桦。
覃桦雖然知道自己不到萬不得已是決計不會用到這個號碼的,依然很鄭重地把便利貼有膠水的那面向內折好,放進口袋裏。
用完了早餐,覃桦便打算離開,與傅延遇誠心誠意地道謝。
她不舍得離開這個單人間的酒店公寓,小小的房間裏,她感受到的是久違的人味。傅延遇倚在門邊,松松垮垮地站着,囑咐她事情時,眉眼含着的關切讓覃桦千轉百繞中依然能魂牽夢萦。
覃桦感激傅延遇,可也至此而已。
覃桦離開公寓後,乘了公交車往客運中心去。汽車不比高鐵,若高速路況不好,經常堵車晚點。覃桦就站在乘客出來的門口,捧着《南秦史》,邊讀邊等。
不得不說,傅長情編寫《南秦史》時的确很別具一格。正統的史書裏,說的都是王侯将相的故事,再不濟,也是游俠富商,唯有這本《南秦史》開篇,竟然是很詳細的風土。書裏記載的地方,現在依然存留,并且有一部分因各種名目而聞名,成為旅游的好去處,但那些傳聞,與南秦并無關系。書中,傅長情卻依舊很詳細地寫着南秦流傳的故事。
寫到宴風臺,他說有一年秦桦公主曾來此山避暑,登山至此,眺望遠處寧靜的湖泊,恰此時,山間風起,秦桦公主攏緊身上的披風,轉頭對随侍在旁的傅延遇道:“什麽皇室尊榮,家國大義,實在風光偉正,不如成風後吹山掠湖快意。”
傅延遇躬身答:“風亦有風的苦楚,吹完一座山掠完一片湖,依然是山湖,沒個定處。”
秦桦公主抿嘴一笑,指着腳下的山間的巨石平臺,道:“就在此處,立塊碑,寫上‘宴風臺’,叫過往的風路過此處,在此地能得一歇腳之處,再放上些果子,算是給它們飽腹了。”
之後,碑立。
國破後,傅延遇又一次站到了這宴風臺,石碑依然在,連那開玩笑要供奉着的果子也是長放長鮮,不過坐在此處歇腳的是山上拾柴的,打獵的貧苦百姓。那些果子也是他們從山上撿下來的野果,自己吃夠了,下剩的就放在碑下。
傅長情寫道:“十年大夢,餘于此,不覺掩面而泣,旁有小兒不解,餘亦不解,只答,或為故人,或只為心安。”
作者有話要說: “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句詩是元稹寫給亡妻的,私以為比那句除卻巫山不是雲,用情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