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外公外婆抵達客運中心時,已經是十點零五分了,覃桦剛把風土的章節看完,從書頁中擡頭,看到兩個老人挽着手,從車站裏走了出來。

幾年未見,蒼顏白發,霜雪滿頭。

幹枯如陳皮的手曾牽着覃桦走過老城區的小街道,站在冰櫃前,用五毛錢買一杯糖水喝。曾挽起袖子,站在書桌前,用毛筆寫下“四喜還家”四個大字,教覃桦認識。也曾站在杭城的老大巴站,拉着覃桦的手久久不肯放,到了最後,握緊的手張開伸到頭頂,與覃桦分手道別,手漸漸被攢動的人頭擠得看不見了。

覃桦哽咽:“外公!外婆!”

兩個老人的步子一頓,幾乎是同時猶豫,疑惑地轉向了覃桦。等見到覃桦時,兩人眼放亮光,淚水泛出眼眶,覃桦三步并做兩步,一手挽着一人的脖子。

“外公,外婆……”

她的袖子下滑,露出了昨日剛被打留下的痕跡,額頭上的紗布是已經撕掉了的,露出了猙獰的傷口。外婆看得心驚肉跳,心肝兒肉的叫着,摟住覃桦,胸腔因為疼惜而微微顫抖。

外公氣憤道:“真是畜牲!真是畜牲!”

外婆心疼地問:“讓醫生看過了嗎?有在擦藥水嗎?還疼嗎?”

覃桦搖了搖頭。

外婆用手背擦去眼淚,看着覃桦,說:“都長這麽高了,比外婆還要高。我們家卿卿長大了呢。”

覃桦小聲說:“可是難看了呢。”

外婆說:“好看的,好看的。”

外公說:“好了好了,我們先去那畜牲家裏,把畫畫接出來。”他轉頭看着客運中心的出口,喃喃說,“把畫畫接出來。”

覃桦打了車,把外公外婆帶到小區裏。車上她小聲地用杭城的方言告訴了外公外婆這幾年的事情,說的都是覃父發起瘋來的事。

“爸爸平時對我們還是不錯的,只是疑心病太重。我聽媽媽說過,早幾年結婚時人還是不錯的,那個時候媽媽還在市裏舞團跳舞,經常有粉絲送花籃,要聯系方式什麽的……”

“那是畫畫跳舞跳得好看,是畫畫的本事。”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爸爸就覺得媽媽背着他出軌的可能性太大了,在家裏吵了好幾次,媽媽後來沒辦法只好辭職出來,結果,爸爸還是不放心,總覺着小區裏的人總對媽媽存着不好的心思。不讓媽媽和別人說話,不讓她出門,一說話,一出門就要打媽媽。”

“這是哪裏跑出來的想法?莫名其妙,叫畫畫辭職已經很過分了,還不讓她出門?難道畫畫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情讓他抓住過現行?”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人和我說過。可是爸爸每次再打我們的時候,只罵我們,從來沒說過媽媽和哪個男人的事情,大概沒有吧。”

“當然沒有了!”外公直起嗓子,激動地拍着出租車後座,引得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好幾眼,外公生氣地說,“畫畫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她是什麽人,我清楚,哪裏會做出這樣的事!”

覃桦沉默了。

才剛從杭城到越城,她只待了一會兒,便察覺到了自己家裏與外公家裏很是不同。覃父把她的小裙子,頭繩全都扔了,親自去市場裏挑了些印着卡通圖案,大了幾號的T恤,讓覃桦穿。覃桦的頭發也是他剪的,拿着一把剪刀,覃桦不同意,哭鬧着不讓他下手,他就把覃桦綁在椅子上,覃母在一旁抓着覃桦的手,告訴她,一定要聽爸爸的話,千萬千萬不能惹爸爸生氣。

後來,她第一次看到了覃父打覃母。覃桦畏畏縮縮地蹲在牆角,看着家裏的玻璃茶壺碎了一地,覃父把覃母往上頭拖了過去,覃母疼到尖叫,覃父就按着覃母的頭往地板上砸。

覃桦尖叫,她沖過去,打覃父,咬他的手,覃父一把拎起覃桦,掐着她的脖子。

覃桦從來不知道,原來真有人的眼睛能因為施暴而充血。

覃父掐着她的脖子,跟她說:“要聽爸爸的話啊,乖女兒就應該聽爸爸的話,不要學你媽媽,你媽媽是個賤人,你千萬不能學,不然爸爸就把你打死。”

覃桦這麽多年了,第一次有勇氣回想。這些記憶,是山間半道泥半道沙的土路,陽光明媚時,車轱辘碾過,也只是飛起些塵土。到了下雨天,泥沙混合,地上的坑坑窪窪積滿髒水,不知深淺,不知踩下去是否就是半截身子入了黃土。那條道上沒有什麽人,雨水涼風掀起土裏的腥味,向土而生的蟲蛆在泥裏扭動爬行。

他們三人到了七樓住宅,家裏房門大開着,顯然主人正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們的到來。覃桦不願踏入,卻知道事情總要有個了結。

爺爺奶奶并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說起來,覃桦家裏的祖輩都是知識分子,外公外婆是歷史系的教授和副教授,而爺爺則是越城初中的副校長,奶奶是學校裏的老師。不過爺爺和奶奶都因為年紀到了退休,外公外婆雖然退休了但仍然在學院裏挂了個職位,做顧問。

聽到動靜,奶奶推了爺爺一把,起身說:“親家公,親家母來了,快坐,你去倒杯茶。”

奶奶邊說邊走了過來,關上房門,說:“一家人,關起門來說事才便利,卿卿不懂事,偏偏要把事情鬧大。”

覃桦對這位爺爺後娶的奶奶沒有任何的感情,家裏沒有人會對她說關于爺爺奶奶的事情,但在言談之下,還是可以發現這位奶奶是個很精明的人。

外婆緊緊拉着覃桦的手,說:“畫畫呢?”

“在屋裏呢,大概還睡着,昨天鬧到很遲。”奶奶微笑着對外婆說,“我們接到了警察電話的時候很是奇怪,開始以為打錯了,後來趕忙從家裏趕過來,阿莫不說話,畫畫也只是哭,正亂得沒有頭緒,又接到親家公的電話。”

外公把覃桦的衣袖卷起來,說:“親家母,你說句公道話,評評理,你看看卿卿身上的傷,能對老婆孩子下手的是人嗎?是畜牲!”

爺爺忙走過來,擺擺手,說:“親家公,親家公,話不應該這樣說的,如果阿莫是畜牲的話,卿卿是什麽?親家公,親家母,這邊坐,哎,阿莫變成這樣,還不是因為當年我和他媽婚變的事情給刺激的,不能都怪在阿莫身上。”

外公人直嘴快,直接當着覃桦的面指責爺爺,說:“當年究竟是你先背着原夫人出軌還是原夫人背着你偷、情,并不重要,反正最後你們兩個也離婚了,但你錯在沒有好好引導阿莫,讓阿莫不要走思想上的歧路!我們家畫畫別的不說,品行是最好的,偏偏被你家兒子扣上莫須有的罪名,說的無妄之災就是這個意思。”

爺爺覺得面上挂不住,瞟了眼覃桦,說:“親家公,當着孩子的面就不要說這些了。”

外公情緒一直都很激動,豈是爺爺一句話就能壓得下來的?他說:“怎麽不能說?你說說看,我這話說得對不對?你幸好把那個女老師娶回家,做了卿卿名義上的奶奶,否則情況更糟。都做家人這麽久了,你兒子要和我們這邊斷絕關系,我們沒話說,怎麽連你們也不知道你兒子的事情?還是知道了也不管?”

爺爺聽得直咳嗽:“好了,親家公,這些舊賬就不要翻了,我們還是來講孩子的事情正經。”吩咐奶奶,“去,把阿莫和畫畫叫出來。”又對覃桦說,“卿卿就不要聽了吧,回去看書。”

覃桦沒動,說:“這也關系到我,我要聽。”

爺爺嘆息,說:“小孩子不要多事,你才多大,懂什麽。”

時隔這些年,兩家人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坐下來,面對面地談話。

外婆緊緊地摟着覃桦坐在沙發上,不讓覃桦過去。覃母是跟在覃父身後從房間裏走出來的,覃桦不知道她走後覃父是怎樣對待覃母的,也沒看覃母身上包紮了傷口,只是聞到有一股很濃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的神情很憔悴,似乎老了許多般,眼皮下垂,眼袋很重,看到坐在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要來抱她的父母親時,她下意識地撩了撩長發,側過臉去,是個躲避的動作。

外婆猶疑地頓住手,哽咽說:“畫畫?”

覃母雙手捂住臉,後退了兩步,不肯看外公外婆,轉身回了房間,把門甩上。

外公也愣住了:“這是怎麽了?”

覃父背靠沙發,翹着二郎腿,坐得自在:“爸媽,來這兒做什麽呀,畫畫在我這兒過日子過得挺好的,不要見你們。”

外公氣得雙頰上的肌肉發抖:“你胡說,是不是你威脅過畫畫?你這種人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

覃父聳了聳肩,說:“需要我威脅嗎?畫畫不是很早就與你們斷絕了親子關系嗎?”

“不是你打她,逼她的,她會……”

“她可會了,頭幾年我待她多好啊,她多心高氣傲啊,連父母說不要也不要。現在呢,”覃父眯起眼鏡後細長的雙眼,說,“被我打成這樣還離不開我。”

“你!”

外公被他氣得胸口發疼,覃桦忙攙着他,扶他慢慢坐下,又給他倒水,喂他喝下。

覃父看着覃桦:“話說回來,卿卿是真的不乖,平時爸爸教的,難道都忘了嗎?還是說,爸爸教的還不深刻,你還記不住?”

覃桦的手抖了抖,險些把水灑在了外公的胸口。

奶奶這時候笑眯眯地插進話來,說:“親家公,親家母,剛才也看到了吧,其實畫畫還是願意待在我們家的。再退一步講,你們真勸好了畫畫要和阿莫離婚,用什麽理由?家暴?等起訴上法庭總要一五一十地把經過告訴法院吧,到時候,誰猜不出阿莫精神有點問題?”

覃父不自在地看了眼奶奶。

奶奶接着說:“我們當然不會瞞了,有什麽好瞞得,反正阿莫是個精神病,那卿卿呢?卿卿才十七歲,就算這病不是家族遺傳的,但有個精神病的生父,啧啧,她要遭多少人的白眼?無所謂怎麽說了,反正昨天卿卿這麽一跑,鄰居是知道了的,至于其他人,恐怕是很快的事情了。”

外公外婆表情凝重了起來,覃桦心裏也咯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奶奶。

爺爺接話:“我們家是不想要離婚的,也不贊成離婚。畫畫這麽久沒有掙過錢了,她能養的活她自己和卿卿嗎?況且,卿卿都十七歲了,十七年都過來了,兩人也都是中年人了,再鬧離婚,也沒意思,想要再婚,也嫌麻煩,不如大家各退一步,把損失降到最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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