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公外婆良久無言,沉默蔓延,覃桦漸漸覺得不安起來。

覃桦緊緊捏緊長袖下擺,她揚起頭,看着爺爺,一字一頓地說:“媽媽在遇到爸爸之前,是獨立生活的,并沒有靠外公外婆養着,我也相信她離開後能獨立生活的。即使不能,我也大了,大學裏可以勤工儉學,等工作了當然也會努力地掙錢養家。至于再婚,那是很其次的事了,即使下輩子單身到底,也總比每日都活在恐懼下好。”

覃父聽完這話,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你說什麽?賤人,你再說一次!”他邊說邊擡起手,如同過往的無數次般,很自然地抓着覃桦的頭發,壓着她往茶幾上撞去。

外公外婆慌忙去攔,覃桦被壓着,只覺得幾只手壓着她的脊背骨過去,擦過脖頸,碰到她的頭皮,有人托着她的下巴。正慌亂間,聽到有人摔倒在地。

房內又是一片寂靜。

外婆從覃父手中奪過了覃桦,把覃桦按在沙發上坐下,覃桦擡頭看到的是驚慌失措的覃父,互相神情複雜地看着對方的爺爺奶奶,耳邊蹿出一聲尖叫。

“爸爸!”

覃桦腦袋嗡的一響,她回頭,又不敢回頭。只是僵直着四肢站着,慌亂地看着對面的三人,腦海中明明閃現了千言萬語,千般想法,可最後都化作了一片空白。

覃母沖過來,抓着覃桦的衣領,吼到了她的臉上:“你做什麽?誰叫你這般生事的?十七年都熬過了,偏偏為了個藝考,就要把家裏鬧得這樣雞犬不寧嗎?”

“我……”覃桦抖索着嘴唇,“我……”

眼淚滾落了下來。

爺爺掏出手機:“打救護車,家裏有沒有急救箱,快,給親家公包紮一下。”接通了電話,他還不忘嘆息了聲,“小孩子辦事總是毛手毛腳,不會前後照顧。”

覃桦紅着眼眶看覃父:“你為什麽要推他?”

覃父很煩躁,他坐下來,低着頭,低低吼道:“還不是為了你!”

外公的額頭磕在沙發上,破了個大洞,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麽的,位置竟然與覃桦的一般。外婆學過一點急救知識,先給外公簡單地包紮了一下,然後一把拽過覃桦,說:“這事哪裏能怪到卿卿身上去。”又對覃母說,“你也這樣糊塗,分不清是非了。”

覃母被說了句後,竟然委屈地像個孩子一般,一癟嘴,沖着外婆說:“明明是卿卿多事。”

覃桦為這七個字,心裏滾燙如被熱水澆過般,她咬着牙關,淚眼婆娑地看着外婆緊緊拉住自己的手。

覃桦最後還是給傅延遇打了電話。

傅延遇到的時候,覃桦正坐在醫生辦公室外的塑料椅子上,她頭抵着粉牆,向上看着天花板。醫院裏因為樓層比較低,陽光照得不徹底,需要沒日沒夜地亮着燈。燈光很亮,晃得她眼疼。

傅延遇輕輕走到她面前,手插在褲袋裏,仍舊是分別之時的樣子,幹幹淨淨,身姿如松,問她:“哭了?”

覃桦看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用手背擦眼淚,傅延遇遞給她一包沒有開封的紙巾。覃桦低頭接過,傅延遇的手指修長,指甲都剪的很幹淨,不像她,渾身都是髒兮兮的。

“外公在裏面,醫生在給他縫合。”覃桦撕封口,手抖索着抽紙巾,一時沒留神,多抽了一張,搖搖晃晃掉在了地上,她又慌忙彎下腰去撿。為了掩飾她的失态,覃桦接着說,“你要進去看嗎?”

“裏面很擠,所以你在外面?”傅延遇像是沒有注意到覃桦的慌張失态,依然溫聲說,“那我坐在外面和你一起等着好了。”

他在覃桦身邊坐下,塑料椅子間縫隙小,離得近,覃桦稍一動作,胳膊就會擦到傅延遇的,隔着衣料,能感知到他的體溫。

傅延遇動了動兩條長腿,也和覃桦一樣,把頭抵在粉牆上,看着斜對面緊閉的門診室,說:“我記得上上次來醫院,是我母親去世。我是老來子,母親生我的時候年歲已大。我落地後,醫院的護士醫生都說我快把母親的身體掏空了。我小時候對她的最深印象是藥味,後來等我長到十五歲,她終于熬不住,去世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了死亡。”

覃桦打斷他:“外公只是破了頭,和我一樣,縫兩針就沒事了。”

“我知道,我是在說,你哭的事情。”傅延遇轉頭看她,“如果你真的接觸過死亡,你會明白,在死生前,無大事。”

覃桦擦了淚水,也扭頭看他:“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傅延遇有心轉移她的注意力,立刻順話說:“小林一茶,你喜歡緋句?”

覃桦搖搖頭,說:“不喜歡。我家不大好……有段時間我受不了了,不想回家,就去圖書館看書,專挑那些慘兮兮的書看。名人傳裏看名人各種倒黴,我就笑,想名人怎麽了,有的都是身後名,生前連住個茅屋還被風卷了草。這小林一茶尤其倒黴,居然也能活到六十五歲。我就想,他們都可以,我也可以啊,或許以後我也成為了流芳百世的名人了,我這原生家庭的事還能成為後世學生寫作的題材,誇我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什麽的。哪怕成為一個惡人了,大概也能找到開脫的理由吧。”

覃桦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可是,那對我來說是很以後的事了。十八上大學,也還有五六年的光陰,我怕自己熬不過,就找雞湯文看。諸如感謝逆境這些,直到我看到小林一茶的緋句,我才知道,有很多的事,是過不去的。那些自己和自己釋懷的話,大概是處于很一種很安逸的環境的人才寫得出來的吧。”

“嗯。”傅延遇輕輕應道。

聊天有了回應,覃桦忽然有種被鼓舞了的雀躍感,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肯好好聽她講一段話,現下,有了對象,覃桦巴不得一下子吐幹淨。

“死生前無大事,這句話說得很棒,但我還未親歷過死亡,我還是活着的。活着的人就是要與活着的人、事計較,只是會對活着這件事多一份感激而已。又或者,的确有人能放好心态,看輕別的事,但我很俗,我還做不到。”覃桦說,“我其實特別小心眼,誰好誰不好我都記着呢,可是記到後來,我自己也累了,我覺得沒意思,大家都不好,一點也不好。我慢慢就不記了,那些不好的人太多了,我的恨也太多了,如果都記挂着,仇恨最先會把我毀了,我不要因為我讨厭的人扭曲了我自己的性格和人生。憑什麽?他們已經毀了我一段人生,我不會讓他們更加得意。”

她頓了頓,盯着門診室的大門:“可有些人,我永遠都釋懷不了。”

覃桦沒有看傅延遇,長長的一段話說完後,她心裏也順暢了不少。

從初中到高中,班級裏的同學們嘲笑她,說她胖子,罵她是豬,對她校園暴力,這些事,覃桦一件都沒忘,也忘不了。可是她不恨,因為沒有精力去恨。覃桦把她所有的恨都給了覃父和覃母,她的親生父母。

陸馮生說的沒錯,覃桦是個很擰巴的性格。在小學五年級之前,她受到的都是正統的教育,學得是民族英雄的故事,從小就知道撿到錢應該交給警察叔叔。小學五年級後,她接觸到的是暴力,冷暴力,血腥,明白了嘲笑和不平等。

兩種經歷所塑造出的人格在覃桦的身體裏痛苦地撕扯着,經常是壞心思的占了上風,可等到受了欺負後,知道求救無門,她只能讓好心思的那位給自己灌雞湯,一遍一遍想起從前外公外婆教的東西,告訴自己,要忍耐。

覃桦咬着牙關,無人可訴,只能看書給自己的陰郁疏通管道。

可多好,到底覃桦還沒有變壞,她只是擰巴了些,不大讨人喜歡而已。

傅延遇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覃桦放在膝蓋上的手。覃桦吓了一跳,甫一轉頭看到了傅延遇溫柔的神色。

“這世界的能量都是守恒的,你感知到了多大的惡意,就會有多大的善意等待你。你有很好的外公和外婆,不是嗎?”

覃桦喃喃道:“這話說得很雞湯啊。”

“是很雞湯。”傅延遇輕笑,伸手揉了揉覃桦的頭發,說,“但雞湯也很養人啊。我回頭給你和導師點兩份天麻炖白鴿,聽說補腦最佳。”

“白鴿……不是□□?”

“有區別?反正都是鳥禽。”

門診室的門開了,外公在最前頭走出來,覃母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他的手臂,外公似乎在和她賭氣,不願她碰自己,一直扭着身子。他們身後傳來外婆和醫生的對話,打聽着些禁忌注意事項。

覃桦和傅延遇忙站了起來,外公看到外孫女和學生,神色緩和了許多,指着身後的外婆,說:“家裏老婆子就是多事,怎麽還把你叫來了?”

問完話,剛出門的外婆聞言白了他一眼,說:“就我們兩個老胳膊老腿的,對付得了阿莫他們?阿莫現在發起瘋來理智都沒有,随手一推就讓你摔了個大洞,再推幾次還得了?”

覃母緊張地說:“爸爸,媽媽,你們還要做什麽?”

“做什麽?”外公當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當真要和這種人過一輩子?”

覃母挨了外公一吼,條件反射,縮頭,把手縮近衣袖裏,畏畏縮縮地看着外公。

外婆怔了半晌,眼眶又紅了。

覃母嗫嚅道:“可是,我離開了阿莫,我拿什麽養活我自己?我又是這個年紀了,住在父母家裏不像話。”

外婆拿手戳她腦門:“有什麽不像話的?我和你爸成天和古人打交道也不覺得中年離婚,住娘家是件不像話的事情。當初是誰寄給我和你爸一盒《西廂記》的磁帶,還猖狂地附着一張紙條指責崔莺莺膽子小,不敢與張生私奔?是誰?”

覃母被說得直低頭。

外婆轉頭看着傅延遇,收起了方才不多見的怒容,換上和藹的笑,說:“小傅,有件事我們需要拜托你了。”

傅延遇點點頭:“師娘,您盡管說。”

外婆猶豫了下,說:“這件事其實很唐突,如果你想拒絕就拒絕。是這樣的,卿卿的父母這婚是一定要離的,但畫畫這邊還需要看心理醫生,男方那邊又是反對離婚的态度,所以這官司應該要打很久。我們可以等的,卿卿等不得,她畢竟未滿十八周歲,她父親還有監護權。”

“所以我和你老師想的是,能不能暫時把卿卿交給你管一段時間,不會太久的。我們這邊先把家暴的證據提到民政局去,讓卿卿暫時可以離開他父親的管制。畢竟她父親那樣子,身邊沒個年輕人照看我們也怕。等我們把畫畫的事情忙完,就過來照顧卿卿。她還有一年就高考了,想了想,還是不讓她轉學了。”

“沒事,我在越城至少要待一年。”傅延遇回答,“您放心,就讓我照顧覃桦吧。”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傅延遇的任務就是要讓覃桦變得不那麽擰巴吧,至少能放下心中的戒備,笑得像個孩子。

可後來想了想,覃桦這麽會自我疏通的孩子,只要給她點陽光,估計也能燦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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