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傅延遇解決了電飯煲的問題,正在洗番茄,水開得小,他聞言擰上水龍頭,濕着兩雙手倚在臺邊,側頭回望過來。

杜清河繞過覃桦往裏走了兩步,倒沒有走近的意思,反倒先停下了步子,回頭望着覃桦,眼角勾起了笑意。

“那你就是覃桦了?”她啧啧兩聲,說,“叫這家夥照顧你,也是委屈你了。”

“怎麽說話的?”傅延遇順手往臺上揀了塊擦手的帕子,手背往上頭随便蹭了兩下,又抛了回去,“小姑娘怕生,經不得你開玩笑。”

覃桦茫然地看着他,杜清河凝目,對着覃桦若有所思了半晌,方才彈了彈指甲,說:“做你的飯去,我先試試我這學生的功底,先說明了,不好我不要的。”

傅延遇幫襯了兩句:“小姑娘從前沒學過,有點瑕疵你多擔待些,往後能教導過來就好。”

杜清河已經攔過了覃桦的肩,随着靠來的是一股香水味,依稀是桂花的味道,濃雖濃,卻讓人喜歡,說:“別将我當作吃人的母老虎,這世上不只有你一個曉得心疼別人。”

聞言,傅延遇啞然一頓,半晌,方說:“随便你。”

覃桦想要去看他,杜清河卻扳着她的肩頭,說:“回你房間,我們做正事。”

方才杜清河與傅延遇你來我往三兩句,已叫覃桦知道,這兩位平日裏關系好得很,尤其是杜清河,似乎不怕傅延遇那副冷淡的樣子,有本事三句離不開一個怼字,直說得傅延遇啞口無言。

這大約只有了解一個人到了比較深的程度才能做到的吧,覃桦心想。

門一關,把傅延遇隔在了外頭,抛在了腦後。杜清河這才放開了覃桦,三兩步往後退下,直到靠着書桌,方一撐手,長腿一彎,坐了上去。

她指了指那把椅子,說:“坐吧,我喜歡坐桌子上,你不介意吧?”

覃桦搖了搖頭,拉過了椅子,離着杜清河兩步,坐下了。

杜清河打開手提包,說:“介不介意我抽煙?”

覃桦看着她的手在包裏摸來摸去,很快,掏出一包已經扁了殼的女式煙盒,鮮紅的指甲捏着煙盒抖了抖,抖出最後一根煙。

“最好不要吧。”覃桦說,“我不想吸二手煙。”

杜清河仍舊把煙抽了出來,低頭微微啓唇咬上,說:“我這樣,可以吧。”她含糊地說,“我高中開始抽煙,抽到現在,煙瘾大得很,戒不掉,多虧老天賞飯吃,嗓子居然還沒有壞。”

覃桦不知道該說什麽,那些一句一句塞在心頭的話,像是滿兜的棉絮,擁擁擠擠,攏攏一捧,擠得快意,誰也別想先出來,誰也別想出來。

杜清河拿下煙,微微眯起眼睛,說:“我和傅延遇,算青梅竹馬吧,那家夥從小就怪得很,堪稱我們那兒的一朵奇葩。”

覃桦擡眼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杜清河把手逼在了桌案上,說:“他小時候,大概這麽高的時候吧,卻總是老氣橫秋的,見人行禮,好像是這樣。”她手上拿着煙,胡亂地比劃了下,覃桦卻看懂了,是叉手禮,“見人就說什麽親親,什麽綱的。我第一次見他,可把他吓壞了。”

杜清河低頭一笑,想到那時也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她新來越城,跟在媽媽身後挨家挨戶地去送新包的餃子,權當結鄰裏之情。敲開傅家的門後,是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從鐵門後面探出頭來,男孩長得不高,才到杜清河媽媽的腰際,一探頭,圓滾滾的眼睛正和縮在媽媽後頭的杜清河的目光迎面撞上。傅延遇一愣,幾乎立刻是吓得後退兩步,把門砰得關上了。

杜清河與媽媽俱是一愣,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傅延遇在門後頭,顫抖着小奶音,說:“男女授受不親,夫人與姑娘等家父,家母回來後再上門拜訪吧,長情待客不周,還望兩位海涵。”

覃桦一愣,慢慢地重複:“長情?”

杜清河手點了點煙,說:“對啊,聽傅伯伯說像是他給自己取的字,長情?不如說薄情吧。”

“薄情?”覃桦皺眉。

“養不熟的白眼狼啊。”杜清河嘆氣,說,“和父母總是親不起來,高中開始就不大着家了,大學開始寫書,賺了稿費後,自己把學費和生活費付了後,還把傅伯伯和傅阿姨的這幾年養他的錢慢慢地還了。”

“所以,我接着他的電話時,吓了一大跳。”杜清河細細看着覃桦,說,“唔,小姑娘看着得也挺好的啊。”

覃桦被她說的話,吓了一大跳,覃桦慌忙擺手,說:“別亂說,別亂說。”

杜清河笑了兩聲,說:“害羞?別害羞嘛。”她清了清嗓子,收了嗓音,說,“你應該看到過傅延遇手腕上的文青吧?”

覃桦猶疑了會兒,不懂其意,但還是點點頭。

“知道他為什麽紋‘覃桦’嗎?”

“嗯。”

杜清河啞然一笑,說:“傅延遇可是個怪人,我懷疑他腦子有病,你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是在和你說正事。傅延遇從小那種舉止,我們所有人都覺得他有很重的妄想症,大約是個瘋子,就算不是,也差不離。他對父母尚且如此,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對旁人的事有幾分的上心,除了你之外。”

覃桦明白過來了,她偏過頭看着杜清河,說:“所以,你覺得他是因為我這名字才對我好的嗎?”

杜清河聳聳肩,說:“他畢竟是個的潛在精神病患者。”

覃桦低頭自嘲地一笑,說:“你放心,姑且不論這妄想症到底是不是真的,傅老師他對我,并不大好。”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說,“杜老師,我們測試嗎?”

杜清河一愣,說:“你不再問些?”

“沒有什麽好問的。”覃桦如是回答。

若說起妄想症,覃父才是翹楚,覃桦在他手底下讨命活了這麽久,心裏到莫名生出了幾分凜然之意,覺得縱然傅延遇也有妄想症如何,不過如此,大不了做場戲,他是傅長情,她便是秦桦,從十五歲禦花園初遇演到國破身死,總不過五年光陰,權當還他這幾日照顧之情。

杜清河大約覺得自己的話已是說得明白了,見覃桦仍舊一副不大以為然的樣子知道小姑娘是不願相信這話的。也難怪,傅延遇平日極其注重言行打扮,在外頭總是一副斯文有禮的模樣,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猛然一瞧見這樣的人,免不了被迷惑,就跟她當年一樣。

杜清河深深吸了口沒有點燃的女士煙,夾在手指間,漫不經心地曲起手指扣了扣,不知怎麽,忽然想起初中時與傅延遇告白的場景。

她自己說了什麽是早已記不得了的,只記得那日陽光彩爛,教室被日光照得發燙發亮,像是曝光過度的老照片。白光中是傅延遇放下黑白擦,轉身看她。

初二的傅延遇尚未到發育期,長得不如杜清河高,縱然站在講臺上,有三尺的高度加持,也不過只高出了杜清河一個額頭。杜清河睜着雙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臉,臉上但凡有一絲一毫的變動都不願意忽略。

他的目光沉寂,依然是那副冷清淡漠的樣子,看得杜清河心裏一寒,初動情愫的姑娘已經知曉,那裏無任何的情意。

“你知道,”他兩手輕輕放在講臺上,“你知道我不喜歡你。”

拒絕的話,單刀直入,是淬火打出的青銅利器,捅開血肉插入,鈍重鈍疼。

“為什麽?”杜清河也把手放在講臺上,踮起腳,與他平視,倔強不死心地非要問出個緣由,“不要把那個覃桦拉出來做借口,一個你假想出來的古人,不做數。”

“做不做得數的,不是你說了算。”傅延遇這話倒是回得認真了許多,一句一言,邊想邊說,“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杜清河被這話一激,咬着牙,往他胸口上錘了一拳,哇的就哭了:“你就是個騙子,你就是不喜歡我,連托詞都找成這樣的,是覺得根本不用對我上心還是覺得沒必要對我上心?不是你說了算,誰說了算?”

杜清河這一拳,用了十分的力氣,傅延遇卻仍舊穩當地站着,身形并未踉跄,他說:“我也想過忘記她,她已經死了這樣久了,傅長情也死了這樣久了。縱然我還記得,她也不一定記得了,畢竟如今,終歸是新的生活了。我正在努力,可是似乎收效見微。”

杜清河抽着鼻子,一雙朦胧的淚眼裏,看着傅延遇微微靠了過來,彎曲了雙肘撐在講臺上,嘴角邊罕見地挂着淡淡的笑意,連眉眼都彎了起來,可分明笑意未近眼底,倒還添了幾分苦意,說:“不要與我言男女之愛,否則,我更加忘不了她。”

從此,杜清河收了對傅延遇任何的旖旎念頭。

兩人高中後雖然還在同個學校裏,但因為傅延遇有意無意地遠着家裏人,平時放假,寧可睡學校宿舍也不肯着家,兩人這所謂青梅竹馬的情誼本來就是摻了水分的,如今,倒是更淡了。

卻萬萬想不到,杜清河今年會接到傅延遇打的電話,竟然還是拜托她教一個女孩子學聲樂。杜清河腦海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莫不是這傅延遇當真找到了覃桦?她故意為難傅延遇,叫他做一桌子菜來請自己吃飯,杜清河是知道傅延遇平日裏別說是做菜了連廚房都是不願進的,依的是什麽君子遠包廚的古道理。杜清河不懂,刁難時特意還上百度查了這話的意思,結果那頭傅延遇幾乎不假思索地便應了下來。

這倒讓杜清河讪讪了,她握着手機好一會兒,覺得自己大約是小肚雞腸裏。女孩總肖想白馬王子,同理,男孩也該有他的夢中情人啊,不過恰巧的是,傅延遇的夢中情人是個古人罷了。古人倒更好,筆墨添減,描摹弄畫,全憑自己一方想象,壞也壞不去,沒也沒不了。

杜清河便随口問了句:“女朋友?”

那邊良久的沉默。

杜清河這才隐隐覺得事情應該沒有她想象得那般簡單,她對着話筒,緊張地問道:“那姑娘,叫什麽名字?”

“覃桦,她叫覃桦。”

這回,傅延遇答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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