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二)
紫霄宮,門庭處處光潔如新。
一個門童正抱劍倚在殿門上打瞌睡,直到清新水汽襲來才陡然驚醒,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帝君。”
人間歷不過八十餘年,他在這紫霄宮中待了上萬年,如今這殿內的一切看起來居然如此陌生。
庭院很清靜,也很破敗蕭條,大約就是因為院中昔日那株翠葉遮天蔽日如今枯枝縱橫的碧桃樹了。
這棵碧桃樹是他親手栽下的,栽了也有幾萬年了,他喜愛佛經道經,平日裏若是無事就會在樹下打坐念經,幾萬年的樹,怎麽轉眼不見,就枯了?
清源一時有些怔怔,他慢慢走上前去,伸手輕輕撫了下碧桃樹虬曲粗糙的樹身。
手不過一觸及,隐隐約約有絲太息聲傳來,轉瞬消弭不見。
與此同時,原先還挺拔的枯樹輕輕搖晃了下枝葉,沖天亮起了奪目的白光,堪比小太陽,而枯樹,就在這小太陽中化為團團光點,消散于天地之中。
門童看得有些咋舌,急忙跪下求饒,“帝君,我有好好看護這株樹,澆水施靈從不吝惜。”
清源眼神異常空遠,“無事,想是它大限已到。”
這株碧桃樹本就奇怪,他當初還不是三界尊神,在盤古女娃伏羲這些遠古尊神的威名下只是個小神,那時候,這樹就在了,居然直到現在才枯萎,而且滿身靈氣也從不見修成人形。
天人尚有五衰,清源不是頭次面臨“兵解”,相比于門童的緊張害怕,他顯得很淡定。
清源頓了下,才緩緩開口,“你去請一下北鬥星君他們。”
門童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請星君們作甚?”
“只管前去請來。”
門童又瞥了如今只剩下個茍延殘喘的樹樁的碧桃樹一眼,才恭恭敬敬駕雲出去了。
清源照舊施了法在從前碧桃樹的樹蔭底下設了一方席位,擡頭時不見那滿目殷紅花瓣,仍覺得有點不适應。
從前這花四季長盛不衰,從不枯萎,這就是有靈氣的表現,他一直等着桃樹化形,然而等了幾萬年,照舊只是棵樹。
門童當年僅是樹下的一方石凳,就因為長年累月汲取清源念經靈力的緣故化成了人形。
想來這樹,或許是沒有緣分吧。
不知為何,清源想到“緣分”這詞時,心裏竟有些不舒服。
北鬥七星君來得很快。
為首的天樞星君笑眯眯地搖着扇子,“帝君可是請咱們來喝茶的?”
清源不鹹不淡地掃視他們一眼,袍袖一揮,席上就出現了酒壺杯盞等物事。
天樞喜不自勝地落座,“自從帝君下凡以後,天庭可就再也沒有這樣香醇的酒了。”
七位星君都忙忙地滿倒了一杯,先敬過清源,才樂滋滋地咂了一口。
清源等他們喝過酒以後才慢悠悠開口,“此番請你們前來,是有事相求。”
天樞同其他六位星君對視一眼,才幹幹笑道,“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七兄弟怎麽搭得起帝君一個求字。”
清源沒有搭理他這句話,但是眼睛裏的意思顯然是酒也喝過了,再想推卻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搖光星君拿袖子抹了一把汗,悄悄在群裏發消息。
【聊天群】
北鬥·搖光星君:【到了,就是為那事。】
大慈大悲觀世音:【默哀】
妖豔賤貨妲己:【點蠟】
玉面郞心二郎神:【加油】
北鬥·搖光星君:【別特麽裝孫子啊,支個招。】
絕望的桂花仙:【還能怎麽辦?實話實說呗。】
……
清源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搖光星君似乎很熱?”
搖光讪讪笑着,“是有些熱,是有些熱。
“噢?要不要我替星君下場雪涼快涼快?”
“這……不敢托勞帝君您老人家。”
待在您老人家身邊就夠涼快的了,下雪神馬的簡直多此一舉。
清源也知道他們有手機,玉帝就喜歡喊些革除時弊與時俱進的口號,但凡凡間有些好的,就要去學。
但是清源一個人自在逍遙慣了,他就是那批玉帝口中的老頑固,不喜新事物。
清源語速很慢,說話時的不容置疑卻帶來大山般的壓力重重地壓到幾人身上。
“雖然此番下界是受天道指引,不過我受劫的命格,想來應該是星君幾人寫的?”
大方向是天道定的,但是小細節卻是主管命格的北鬥星君可以肆意修改的,只要不耽誤了大事,大家對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難為天樞在清源帶來的層層壓力下還能笑得出來,“正是。”
“那敢問,星君所設的與我肉身相守的凡人女子現在歸寂于何處?”
果然還是為這事,天樞暗嘆一聲。
這天道就是瞎折騰,原本帝君好端端的一位尊神,渡個劫,居然把這位老兄自己給搭進去了。
這事天庭人人皆知,想來也是瞞不了多久。
天樞把扇子一收,照舊笑眯眯道:“我這人記憶不大好,須得慢慢回憶那天的情景。”
清源的眼神終于波動了下,“請。”
天樞徑直站起,走到殘留的樹樁那邊,拿扇子敲了敲這黑不溜秋的樹樁,又一屁股坐在樹樁上,才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這樹活多久了,帝君可還記得?”
清源漫聲道:“五萬餘年。”
天樞撐着下巴想了一會,才緩緩開口,“是了,當初有個人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她做了五萬多年的樹,而今想做一回人。”
面容從不改色的清源帝君聽到他那句話時,原先穩穩端着酒盞的手居然抖了一下。
天樞至今還記得那日,清源帝君接到天道法旨下界不久。
他酒瘾又犯了,正滿天庭地找酒喝,但是怎麽喝都怎麽不對味,都比不上帝君那的好酒。
紫霄宮向來僻靜,尋常人等皆不敢擅入,只有他常犯酒瘾,常常厚着臉皮上門去讨酒喝,久而久之,連那裏的門童都跟他混熟了。
清源給他留了些酒,但是一下子都喝光了,怎麽都不過瘾。
他正搖搖晃晃地想要往酒仙那裏走,雲剛到一處亭子前,就被一個法陣給困住了,天樞也被困在其中。
他眯瞪着醉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是何方道友?”
結界之中,身着翠綠色宮裝的女子緩緩現出身形,她雲髻高聳,別無他飾,只鬓上斜斜簪着兩朵燦爛的桃花。
天樞笑起來,“小桃花,是你啊。”
他久往紫霄宮裏跑,自然能認出來,這不就是清源家裏那株小桃花?
早早就化成人形,可惜清源那個愣子,醉心佛道,愣是認不出自己庭院裏天天開着的桃花。
仙界中人本來想要喚她一聲“灼華”,然而小桃花愣是不願意,非說“菁”字好。
誰不知道,清源宿居的那方宮殿就叫菁藻殿。
天樞浪笑着用扇子擡起菁華的下巴,“是不是你家帝君下界了,覺得無聊了,所以才舍得跑出紫霄宮出來玩了?”
菁華眼睛裏冷光一閃,花枝牢牢地把天樞四肢釘于法陣之中。
天樞倒也不害怕,只管調笑,“你若是找我玩,便是找錯人了,哥哥只管喝酒。”
菁華這才擡眼看他,眼睛裏燦燦爛爛地閃爍着奇怪的光彩,“我此番找你,只問你一件事。”
“佳人有事相饒,必定死而後已。”
……
“帝君在哪個小世界?”
天樞終于收起了臉上不羁的笑,“你問這個幹嘛?”
“好奇。”
天樞此時并不知道一根筋的菁華到底能夠鬧出多大的事,懶洋洋道:“告訴你又如何?法旨未降,屏仙障就不能開。你若是擔心下界有人欺負你家帝君,那也無辦法。”
菁華盛世容顏奪目,天樞至今還記得她莞爾一笑,那笑,比廣寒宮裏待着的嫦娥還要懾人。
可惜了,這麽美的容貌,卻常年蝸居于紫霄宮內不肯挪步。
“有勞星君告知一聲。”
菁華手一招,手裏出現一個碩大的酒葫蘆,“這酒是我私藏的,乃是清源帝君所釀,你若告知于我,這酒就歸你。”
見到酒,天樞的眼睛都直了。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把清源的老底賣了個精光,等愛不釋手的酒葫蘆拿到手以後,他下線的智商才終于回來,“你問這個做什麽?”
菁華容顏清麗,久久地駐足望着紫霄殿群。
她不知是笑,還是釋然。
“五萬年了,做樹做久了,想做一回人。”
婆娑世界,唯天河活水清源帝君生來就沒有情根,眼裏從來就裝不下任何女子。
雲雲殿宇之中,紫霄宮內最為清淨,從未有過脂粉踏足。
哦,也還是有的,三十三法身的觀音就曾用女子形态踏足過紫霄宮聽清源講道。
不是未曾有過神女向這位昔日的戰神表明心意,但是帝君的反應一般都是這樣的。
“哦?知道了,多謝道友擡愛。”
“不過,敢問道友是哪位?”
如此,前赴後繼,久而久之,天庭裏的消息就傳開了。
清源帝君是根木頭。
而後,玉帝釋疑。
戰神清源,生就沒有情根。
可惜了,本該最為多情的水神,從化神以來,就是根木頭。
那是天樞最後一次見到小桃花。
再然後,就是聽聞她闖下的天大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