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傍晚，樂佳超市的停車場，暴雨傾盆。
瓢潑的大雨鋪天蓋地的砸下來，風一吹，地上便騰起陣陣的水霧。
文楚坐在車裏，眼神空茫，沒有焦點。
排在後面的車等得不耐煩，摁下一聲長促的鳴笛，文楚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停車場出口的路面已然空曠，她踩下油門，車子瞬間滑了出去。
雨不管不顧的下着，文楚将雨刷開到最大頻率，眼前仍舊一片模糊。
雨夜将車裏的人與車外隔絕成兩個世界，文楚坐在車裏，一邊開着車，一邊好好回想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
下午她上完班回到家就直接去沖了個澡，正好是大姨媽光顧的日子，文楚洗完澡出來卻發現姨媽巾只剩下最後一片了。
她想了想，換了衣服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出了門。
樂佳超市就臨着街面，文楚停好車，直奔二樓女性用品區。
正是飯後散步的時間，超市裏人有點多，文楚拿了推車繞了好一會兒才走到賣姨媽巾的貨架。
文楚一手拿着輕薄網面的姨媽巾，一手拿着超長棉面的系列，心裏正猶豫到底要買哪一個，突然隐隐約約聽見身後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隔得很遠，聲音淹沒在超市廣播的喜慶音樂中。
文楚正在懷疑到底是真的聽到有人叫自己還是只是幻覺的時候，那聲音又叫了一次。
這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文楚拽緊了手裏的姨媽巾，沒有回頭，身體卻下意識的更貼近身旁的推車一點。
喊她的人見她沒有反應，索性大跨幾步徑直走到她身旁，待确認了真的是她以後，這才道：“怎麽不理人，我還以為認錯了人。”
文楚低着頭，視線裏是說話的這個人的腳。
Advertisement
可是卻不只有一雙腳。
文楚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擡起頭擠出一個笑容道：“林明遠。”
“回來了啊，什麽時候回來的？”
“最近。”
只有短短兩個字。
她答的敷衍，林明遠不輕不重的看了她一眼，又問：“什麽時候走？”
“不走了。”
正在這時，一旁一個嬌滴滴的女聲□□來：“這位是？”
林明遠指指文楚，對着倚在自己胳膊上身材嬌小的女人道：“文楚，我妹。”
文楚擡起頭，看向林明遠，超市頂上的燈光照進她的眼睛，将她本就明亮的眸色映得越發犀利起來。
壓迫感太強，林明遠只好又指了指身旁的人再介紹回去：“顧冉，我女朋友。”
介紹人介紹完了，接下來本該是兩個人打招呼的環節，文楚卻站在那裏沒有動。
顧冉聽了林明遠的介紹，知道這是未來小姑子，主動熱絡起來：“诶你就是明遠那個去了美國的妹妹吧，我聽他提起過你。”
文楚将視線從林明遠臉上移開，看向那個聲音裏滿是讨好的顧冉。
其實她早就回國了，回了小半年。她原本打算一搬進租來的房子以後就去找林明遠，卻在臨踏上回國的飛機前從林明遠的高中同學蔣衛國那裏聽說他有女朋友了。于是，她便一個人安安靜靜誰也沒通知的回了國。
超市的燈光很強烈，映得顧冉的眼睛水汪汪的，再加上身材嬌小，皮膚細膩，一身白色圓領的連衣裙配上那雙大眼睛，讓她看上去俨然像是從日雜裏走出來的鄰家小女生。
文楚想了想自己臨出門前随手從衣櫃裏拿出來套上的運動服外套，剛洗完的頭發也還濕着，一绺一绺的結在一起，有些僵硬的笑道：“是啊，剛回來。”
“在美國待久了，一定很想念國內的美食把，有機會出來一起吃飯啊。”顧冉自來熟道。
“好啊。”文楚應道。
砰——的一聲。
超市裏的景象支離破碎，文楚回過神來，眼前是水幕瓢潑的車玻璃，前方是行人車輛都甚少的馬路，車子右邊，則是一個草坪。
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景象，文楚終于回到現實，并給出了結論——
大晚上的，她撞上馬路牙子了。
文楚下車檢查了一下：右前輪的裝飾性輪圈撞斷了三根，找時間得去換；沒有毀壞公物，應該也可以直接離開。
文楚重新回到車裏，發動車直接回了家。
淋過了雨之前洗過的澡要算作廢，本來應該再去沖一下，但文楚因為在超市遇見林明遠的事心力交瘁，索性直接躺在了床上。
有一個支點的時候，人就特別容易放松。這麽一躺，文楚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她開始做起夢來。
那是1997年某個冬天的下午，七歲的文楚穿着從表姐陸倩那裏過繼來的舊的紅色花朵上衣，下面一條草綠色棉布褲子，被媽媽不情不願的拉着往前走。
文楚知道，媽媽是要帶她去見她的新爸爸。她耷拉着臉，身體的力氣是向後縮的。
陳青拉着文楚走了一段，覺得手上太累，索性停下來：“你到底走不走了？”
文楚看着陳青，眼睛睜大，嘴角耷拉，但不肯說話。
陳青又去拉文楚。
她還是不肯走。
“不走是不是？”陳青索性一下子甩開文楚的手，情緒一下子變得很暴躁，“不走就去找你爸吧，去找他，看他管不管你！”
文楚站在原地不肯動。
陳青推着文楚逼着她往她們來時的反方向走，“去找他啊！”
文楚一下子眼裏噙了淚。
“去去去，你去找他，我看着你就煩。”
文楚站在原地，雙手拽緊肩膀上的書包帶。
陳青伸出一根手指頂了她腦袋一下，她被頂得後退了一步。
陳青見文楚也放不出個什麽屁來，抱着肩膀冷着臉看着文楚僵持了一會兒，又轉身自己往前走。
文楚拽了拽書包帶，用書包調節帶将書包調得更貼近肩膀，見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終于還是扁着嘴跟了上去。
陳青最終在一家名叫“家常菜館”的餐廳前停下。
家常菜館，顧名思義，是A市的一家餐館，師傅廚藝精湛，口味家常，頗受A市人喜歡。此時正是飯點，館子裏熱熱鬧鬧的坐滿了人。
陳青推開門口的玻璃門走進去，有服務員迎上來：“請問是已經預定了的嗎？”
“對，”陳青點頭，“203。”
那名服務員轉頭，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好的，203，這邊請。”
剛剛陳青和文楚兩人距離隔得遠，文楚此時才推開玻璃門進來。
陳青回頭，見她進來，冷着臉等她慢慢走過來，“一會兒見到人，要記得喊人，知道嗎？”
家常菜館樓梯的樓道有點窄，一次只能容一人行走，文楚不答話，只默默跟在陳青後面爬樓梯。
待到了203，陳青先走進去，看到包廂裏提前坐着的一大一小的兩個人，臉上立馬換了笑容，“都到了呀，不好意思，路上有點遲到。”
“沒事沒事，菜已經點了，那個……有豆瓣鲫魚，清炒蓮子，醋溜大白菜，還有一個西紅柿蛋湯。不知道文楚愛吃什麽，就先随便點了幾個，看看文楚還有什麽愛吃的，再叫他們上。”包廂裏那個中年男子見陳青來了，連忙站起來，同她吩咐道。
“這就夠了呀！”陳青埋怨道，“還要點什麽？四個人吃不了那麽多。”
說着，陳青走過去将手裏的包放到椅子上，又同桌對面坐着的一個男孩打招呼，“明遠啊，我是陳阿姨，我們又見面啦……唉，菜都已經上了啊？那你們怎麽不直接開始吃，明遠快吃啊，別餓着肚子。”
男孩神情冷冷的，也沒多說什麽，點了個頭，算是打了招呼，就開始去拆碗筷。
文楚在這時跟在陳青後面走到椅子旁邊，将書包放下。
陳青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帶過來：“唉對了，文楚，這是林國政叔叔，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來，打個招呼。”
文楚站在原地，低着頭，根本不看陳青指的那個人。
陳青知道她的犟脾氣又犯了，捏着她的胳膊湊到她耳邊道：“怎麽這麽不乖？剛剛路上不是說了，見了面要喊人？”
文楚還是沒有動作。
陳青急了，輕輕推了她一下。
“怎麽不喊人？！”
“我奶奶說了，媽媽嫁人可以，不能改姓！”
文楚這才終于爆發出一句，或許因為壓抑了一路，此時突然爆發太激動，她整張臉都是紅的。
陳青愣了一下，待臉上那陣紅白相間過去了，這才擡起手去推文楚，“哪裏聽來的話你也記的這麽清楚，我叫你喊人你怎麽不喊！喊不喊？你到底喊不喊！”
林國政在一旁見了，連忙去拉陳青，“唉，不喊就不喊嘛，也不是什麽大事，反正互相見過就行了，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相處。”一邊說着，一邊拆了一雙一次性木筷，“來來來，文楚，先吃着，再不吃菜都要冷了。”
林國政正欲将筷子遞給文楚，卻只見文楚擡起眼瞪了他一下：“不要你幫我說話！”
聲音尖細，怨氣深重。
林國政手上拿着筷子，臉上神色一時有點僵。
包房裏頓時靜了一秒。
文楚的斜對面坐着陳青剛剛進來時殷勤同他打招呼的那個男孩，他神情冷漠，眉目深刻，便是文楚未來的新哥哥。
斜對面的男孩見了，一手端着碗，一手去夾桌上豆瓣鲫魚的肚皮，面上翻了個白眼，心裏送了她兩個字——
傻逼。
時光流轉，歲月飛逝。
于是，二十年前，在那個還用着BBcall傳呼機，連手機都沒有年代，這是她和他的最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