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明遠坐在沙發上沉思，客廳整個黑着，沒有人打擾他，他覺得自己想了很多很多，想了林國政，想了文楚，想了從以前到現在的所有前塵往事、今世今生。
有很多畫面在他眼前如同電影默片一樣放過，一幀一幀，足夠他将所有的點連成一條線，足夠他看見念如何起心如何動，也足夠他終于可以對自己承認，他确實是喜歡這個人，想要得到這個人。
窗外院子裏的聲音從嘈雜到阒靜，時間過去很久，林明遠想，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林明遠拿起手機——正在這時，萬淑芳房間的門開了。
林明遠轉過頭，半開的門縫裏掠過一片因電視機畫面切換而變幻的熒光，萬淑芳就站在那片光裏，“臭小子，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林明遠放下手機，皺起眉，神色似是有些茫然的樣子，“奶奶，你怎麽出來了？”
“哦，我背有點酸，來，你給我捶捶。”萬淑芳一邊說着，一邊用手去夠自己的背，然而那個角度似乎有些別手，她擡着手臂，看上去很是吃力的樣子。
“好端端的，怎麽背突然開始酸了？”
“不知道。人老了嘛，就是毛病多。”
客廳裏還是黑的，林明遠走過去将客廳的燈打開，這才來到萬淑芳的面前，拉着她坐到沙發上。
“哪裏？”
“中間上面一點。”
林明遠試着将手探上去，“這裏？”
“再上面一點。”萬淑芳說。
“這裏？”
“對對，就是這裏。”
Advertisement
林明遠開始捶起來。
“唉，人老了啊，就是毛病多。”或許是有些感慨如今竟到了要麻煩孫兒的時候，萬淑芳又将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不老！”林明遠在她身後，一邊手上使力，一邊不以為然地笑着，“你怎麽能算老呢，超市打折你能天還沒亮就去排第一個領贈品，A市公交車上就沒有能吵得過你的年輕人，哪裏老了，一點都不老！”
聽出了林明遠話中的嘲諷之意，萬淑芳轉頭白林明遠一眼，“臭小子，就知道擠兌你奶奶是吧！”
林明遠嘴角勾着一點笑意接下那白眼。
或許年紀是每一個老人提起來都會感傷的話題。
萬淑芳靜了一會兒，又輕輕道：“人哪有不服老的呢？”
房間裏的電視聲被萬淑芳調得音量很小，客廳裏此時靜靜的，萬淑芳的聲音聽起來也就比平日格外清晰，多了一份感傷。
“你別看我每天該買菜做飯買菜做飯，該打門球打門球，時間到了，牙還不是說掉了就掉了。喏你看……”
萬淑芳一邊說着，一邊轉頭指着自己的牙給林明遠看。
那是門牙旁邊的一顆牙，牙根還看得見戳出來一段在牙龈上，但是牙齒已經可以看得出來是不完整的了——因為整個斷面明顯相比于其他牙齒陷下去一大截，而且是一個不規則的斜面。
林明遠頓時心中一頓。
“就今天早晨掉的，早上醒來一照鏡子，就沒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萬淑芳說到這裏語氣突然變得有點憤懑，“真是要氣死人。”
林明遠看着萬淑芳，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覺停了。
“不過還好，反正不影響吃飯。就是醜了點。”
林明遠皺眉：“奶奶……”
萬淑芳養了林明遠十多年沒向林明遠示過弱，平時是個豪放的樂天派，勁大，嗓門足，笑起來聲音能回旋三層樓，是個再陽光不過的老太太。眼下她突然指着無端掉落一截的那顆牙，悄然揭開她衰老無措的那一面，林明遠就像一個從前從不看書的考生，突然面臨最佶屈聱牙的課文，倉皇慌張之餘只覺得無力。
林明遠抓住萬淑芳的臂膀，不知不覺喃喃道：“奶奶。”
萬淑芳聽出他難過之意，拍拍他放在她臂上的手，“別難過，都有這一步的。”
萬淑芳嘆一口氣，“唉，反正大半輩子也過來了，人生該體驗的也都體驗過了，至于沒有體驗過的，那不是咱的，咱也不想了，就是還有個心願，總覺得還沒有了，要是看不到，就覺得收也被陰曹地府收得不甘願，”萬淑芳說到這裏，眼神突然變得悠遠，“我啊，就想看你和文楚都找個好人家，落定了，我就沒啥心願了。”
“奶奶！”
林明遠見萬淑芳此時說話中帶有一分蕭索之意，心下一驚，頓時生氣道，“你想那麽多幹什麽！你好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這才是大事！”
“我沒什麽要照顧的啊，我身體這麽好。”
“身體好就不要在這裏說這種話！”
“我就是說說嘛，”或許八卦比其他任何話題都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剛才還沉浸在年紀的憂傷中的萬淑芳此時轉過頭來，神采奕奕的看着林明遠，“唉，你跟我說實話，長這麽大，就沒見到個喜歡的姑娘，沒談個女朋友什麽的？”
……
有是有，但是馬上就打算分手了。
想到這裏，林明遠頓了頓，終究還是答道：“沒有。”
“唉。”萬淑芳嘆了口氣，“你小子還是太老實。”
……
靜了一會兒，萬淑芳又感嘆道，“不過也不急，慢慢找，總能找到合适的。”
事後回想起來，林明遠總覺得萬淑芳這天晚上一定早就察覺到了什麽，知道大限将至，所以極盡可能的囑咐交托，不然怎麽能那麽“啰嗦”的把想叮囑的全都叮囑了一遍。
可若是她真的察覺到了什麽，他又總想回去問問她，既然明知離別将至，又為什麽不對他再多說點，多說一點。
林明遠停下來的手又開始捶起來，萬淑芳背着他，語氣變得有點語重心長，“你要知道，過日子啊，條件什麽的沒那麽重要，不拖後腿就行了，找個知冷知熱的最重要。”
林明遠不以為然的點點頭。
那麽到底什麽是知冷知熱呢？
萬淑芳又發話了——“我要求不高，找個像文楚那樣的都行。”
阒寂客廳中，林明遠頓時噗嗤一聲，他是真沒想到萬淑芳會拿文楚來舉例做模範。
“文楚那樣的要求還不高啊奶奶？”
萬淑芳轉頭白林明遠一眼，眼神裏有種’你小子懂什麽’的意味。
“誰說要你找個肚子裏有洋墨水的姑娘啦？我是說知冷知熱這一點！一聽說你上班要熬夜，文楚就去買了黑豆——枸杞——”萬淑芳一邊說着，一邊拿手背磕着自己的大腿，“還有幹菊花！回來讓我煮粥給你喝。夠不夠關心你？”
“唔，”林明遠在萬淑芳身後點點頭。
“原來那麽難喝的粥是她買的啊？”
“唉你小子。”
眼看着林明遠不買賬，萬淑芳轉過頭，“你小子怎麽那麽狼心狗肺啊？”
原來那麽難喝的粥是她買的。
林明遠擡眼看了看文楚的房門，又轉過頭來朝萬淑芳一笑，“知道了奶奶。”
萬淑芳這才滿意了一點，又轉回頭去繼續叮囑道：“其實，除了知冷知熱，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林明遠：“嗯？”
“這件事情我想過很久，生怕會對你的人生造成任何的影響。我覺得，你将來找的那個姑娘吧，她還是得不在意你爸那回事比較好。”
林明遠手中一頓：“奶奶。”
“你爸這事吧，說大也大，說不大也不大，可是任何旁人看來，總是要覺得好奇的，又在那好奇裏面加上無端的想象……唉，得是個真的看得開的姑娘才好。”
如果不是真的為他考慮，又怎會有人想到這一層。
林明遠聽了萬淑芳的話眼眶突然有些熱，但他不好意思将這種情态表現出來，最終只能嘴上嫌棄道：“奶奶你看看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
“想什麽？還不是為你和文楚操心！”見林明遠嫌棄自己，萬淑芳也沒了好氣。
沒一會兒，又想起什麽，精神起來問道：“唉，你身邊有沒有合适的順眼的同事，可以介紹給文楚啊？”
……
先前的感動頓時化為烏有，林明遠頓時警惕答道：“沒有！”
“一個都沒有？”
“沒有！”
“真小氣。”
“……”
就這樣，一個晚上，八卦一下再吐露吐露真心叮囑兩下，等到萬淑芳起了困意回房的時候，已經是轉鐘零點。
林明遠看看時間，想起剛剛那個被打斷的電話，覺得顧冉此時大概已經睡了，只好作罷。
第二天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
林明遠這日要上的是正常班，便差不多和文楚同時起床。
兩人起了床洗了漱，來到桌前，卻沒有發現早點。
平日裏，都是萬淑芳早起買菜回來的途中，順路幫他們帶回早點。文楚曾經幾次對萬淑芳說他們可以自己在上班途中買，不用麻煩她老人家，也正好省下在家吃早餐的時間。
“唉，買回來大家一起吃嘛，多熱鬧啊。在家吃完再出門，不趕。”萬淑芳如是說。
……
于是她和林明遠只好“被迫”每日多早起半個小時，在家吃完早飯再出門。
可是眼下，看着空空如也的桌子，林明遠疑惑道：“奶奶今天買菜還沒有回來嗎？”
他轉頭望向玄關，萬淑芳平日裏穿的鞋還在家裏，“沒出門啊，奇怪。”
“是不是還沒起床啊？”文楚提議道。
“不可能，她這人，雷打不動的早起的。”
但還是決定去試試。
林明遠走到萬淑芳門口敲了敲門，“奶奶？”
沒人回應。
他又敲了敲，還是沒人回應。
林明遠索性推開門走進去。
萬淑芳還睡在床上。
“奶奶，該起床了。”
床上睡着的人毫無知覺，一動不動。
文楚跟着走進門，看到這場景，也笑了。
她從來沒見過萬淑芳睡得這麽死，平日裏都是她精神十足喊她起床的。
她跟着林明遠一起喊，“奶奶，該起床了啦。”
林明遠見叫不動她，走過去推了推她的空調被，“萬淑芳同志，起床了啦。”
萬淑芳的身體被他推得動了動。
但還是沒醒。
林明遠無奈。
只好去拍萬淑芳的臉，“奶奶——起床啦！！！”
這一拍，就覺得不對勁。
就算現在氣溫再冷，怎麽可能有人睡夢中臉是冰涼的。
是不是昨夜叮囑已盡，今日就可以放心離去？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