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
更新時間:2017-04-22 18:00:04 字數:13558
東京吉祥寺的某巷弄,避開了大路的人潮,沉靜得令外地人不敢貿然踏人。
一抹身影穿過甜點名店前的長長人龍,由馬路轉來,就這麽停在了這巷弄口。他握着一本皮制手帳,當中夾有随手由網路抄畫下來的簡易地圖,空白處是鋼筆字跡,寫着一串地址,日本街道不一定能找到顯眼的門牌號碼,因此他正比對着地圖上标注的岔路、店家。
他身高中等,斯文長相帶些書卷氣,眼眉是溫溫彎彎的弧度,像從來不曾出現溫柔以外的表情,散發如兔子一般溫順無害的氣息。拉拉背上的皮料拼帆布的背包,左右再三确認對街有間便利商店、後方有個永遠都在排隊的甜點店後,他轉入了安靜的住宅小巷中。
手中地圖指出目的地在巷弄深處,他暫時将手帳合上拎在手中往前走去。
幾乎來到了巷底,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間咖啡廳,由偌大的窗戶看進,可以見到店員在臺前,手中拿着特制的細口尖嘴壺沖泡咖啡,手有技巧地畫着圓,是正宗的日式手法。他又将手帳打開,确認咖啡廳那落落長的義大利文店名後轉向另一邊,一棟七層樓高的建築人口處旁,隐約能見到階梯往下沉了半層樓,連招牌也沒有的不起眼小店。
順着紅磚階梯下樓,他進入店中。
店內狹窄,四周圍着木質、生鐵制櫃子,櫃中擺放各種大大小小、染色及原色的皮夾、名片夾、筆袋、卡夾、零錢包,也有書簽、書衣、手劄等等。轉個彎,各式各樣的文具分顏色擺放:筆、筆盒、橡皮擦、剪刀、拆信刀、小卷尺、長尾夾、回紋針……
歐系、美系、日系穿插,琳琅滿目。
他不是店內唯一的客人,但并不訝異在這樣住宅區內開的隐密小店竟能吸引來客。商品很多,陳列自有風格,留下的走道空間很小,店內客人以不碰撞、不打擾彼此為原則,人手一個竹編方籃,細細挑選心儀的物品。
他入境随俗,像忘了此行目的,單單專注在眼前的文具小物,随其他客人閑步、駐足。
終于随走道繞到櫃臺邊,玻璃櫃內幾款鋼筆、沾水筆,在靠近邊上幾乎被另一個筆架遮蔽的位置辟了一個黃銅文具及小物專區,令他不禁停頓良久良久。
黃銅的筆盒、鋼筆、原子筆、鉛筆套、尺、紙夾、鈔票夾……類似的東西他看得多了,然而手工敲制的仍散發一種特別的感情與靈魂,與工廠量産制作出來的就是有那麽點微妙的區別。那區別,細微得有如考驗,經年累月等待被發覺。
“請問,你是徐先生嗎?”
有人以英語問着。
盯着櫥櫃內手工黃銅标簽夾差點沒石化的徐光磊這才回過神,擡頭見到蓄着灰色短須的店主,展開招牌的溫柔笑容道:“小林先生,您好。日前致電您正好不在,夫人說直接過來即可。我是臺灣杉墨書店文具部的徐光磊。”事先知道小林先生年輕時常跑國外進貨,英文流利,于是他棄蹩腳的日文以英文回覆,遞上名片後才補了句唯一練得熟的日文招呼語:“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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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裏極少外國人來訪,或者該說極少不是熟客的客人,因此能一眼辨認。店主看了站在身後的太太一眼,确認确有此事後才轉回朝他點點頭。
臺灣杉墨書店有別于一般書店,賣書以外推行透過小物品味生活的概念。所謂的小物包含書籍、文具、飾品、廚餐具以至小型植物、燈飾,甚至小型家具等:因過度理想化,曾一度瀕臨倒閉,大約兩年前有國外財團認同其理念及潛力進行投資,才又險中複生。
眼前年輕人的職稱是資深文具采購……約莫三十歲的年紀,又怎能稱為資深?不過是方便行事的職稱罷了。店主看着名片上的杉墨二字,回想曾在文創相關的雜志上見過關于此書店的介紹,他和藹笑道:“內人有跟我提起,說你不知道怎麽找上我們這裏,畢竟敝店不是什麽名店,只是賣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我也是透過朋友的介紹。”店主話裏有刻意拉開的距離,徐光磊有禮答着,“這位朋友曾在對面的咖啡廳當學徒,他告訴我有間文具店十分特別,聊起來才發覺是您的店。”
“十年前或許很特別,但現在這樣的店家多不勝數。”店主呵呵笑着,不領他的奉承,見到有客人要結帳,他暫将徐先生晾在一邊,忙完了才又回來。“其實我這店裏沒什麽稀奇的,原創商品不過五、六種:至于世界經典品牌就那幾個,多數的東西杉墨書店肯定是有的,大量進貨的價錢也一定更有優勢……”話說到此停了停,腦中想着關于杉墨書店的種種,又不禁道:“倒是我記得你們有獨立的鋼筆、沾水筆部門,還定期開硬筆字、藝術字的課呢。”科技發達,打字取代寫字的時代,是哪個傻子開這樣的課?那笑裏有無聲的疑問。
“書店有許多課程,現在手作卡片、水彩、紙膠帶甚至自釘小型木家具、清水模小物這些都很熱門,寫字課時常開不滿一班,就算開滿一班也難持續。體驗課程是可以做的,再深入就難了。”徐光磊有些無奈地笑道。看來,店主雖嘴上說只是開店賣自己喜歡的東西,但對于各國大型書店、文具店的訊息還是多少會注意。
杉墨書店是典型的理念強、名聲大、勇于創新但長年赤字的先鋒型書店,重整再開後很注重國際曝光度,店內文創相關課程一年前開辦時上過歐州設計文具雜志,辦課的師資及深度有別于坊間,在當時得到頗高的關注及評價。
然而若以經營的現實面來看,此類課程的收益不算高。寫字課不同于其它課程能在短時間內令參與者得到成就感,技巧傳授之餘靠的是個人練習與美感天賦,數據顯示報名回頭率極低,寫字工具、周邊商品如鋼筆、墨水、紙張等等,不同等級間的價差很大,帶動的文具買氣不穩定,種種原因以致寫字課自開課以來便是衆多課程中效益最差的一個……
“那真是遺憾哪。”店主搖搖頭。半晌不聞他接話,更不知他何時才要提及重點,只有妥協問道:“不知道今天徐先生到我店裏,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徐光磊笑問?“小林先生,您現在還在自制皮件或黃銅文具嗎?”
店主皺皺眉。櫃臺櫥窗中的黃銅文具确實出自他手,年輕時候很迷黃銅、皮件,總是自己敲敲打打,現在太多大品牌都出了類似的産品,有工廠量産加上通路行銷,無論銷量或售價都非他這種小店自制小物能比拟。
櫥窗中擺放的是他做的最後一套,記得當時十分憤憤不平,敲打出來的成品明顯厚薄不一……店主看着眼前人溫文儒雅的笑,看他低下頭,視線落在那套黃銅文具,脫口問:“你怎麽知道這是我自制的?”
“我曾買過小林先生的皮件,當時您的店在銀座伊東屋附近,一樣沒有招牌,一樣是間嬌小而滿是細節的好店。那回正巧碰上您公布新作,短短一個晚上的活動,幫客人在皮件內側手工壓字。”他将手中的名片夾放在櫥櫃上,那是折紙的概念設計,一枚黃銅扁扣在皮件角落,四個角向內折入穿過扁扣而成的口袋:簡單卻隽永。皮件與黃銅随時間留下使用痕跡,背面甚至因一次出差勘景沾到了點點白色油漆,初初在店中櫃上全都一模一樣的商品,因使用方式逐漸顯露主人的個性,而變得獨一無二。
徐光磊将之打開,将名片取出,露出內側壓的一行英文字——Worthy of Your Heart.
店主默默看着那确是出自自己手藝的名片夾:他習慣在五金及皮革角落印上個人印記,細小的“林”字中間一個更小的“小”
字,自嘲是林間的一個小小個體。想來真是不吉利,應驗于現狀,預言他的品牌與作品像秋天林間的落葉,只在記憶中留下一片夕陽顏色。好在他沒向人說過其中含意,如今拿遠看來只是線條圖形。
徐先生說的壓字活動是一時心血來潮,那麽費工的事回想起來就只做過那麽一次:他甚至有了模糊印象,眼前人是當時少數為了壓字不去趕行程而苦等幾小時排隊的外國客人,而且若沒記錯他應該不只買了一個名片夾……思及此,店主垂了垂眉。曾經他的工作室開在銀座,是品味與流行的指标,如今只在自家樓下那以往被拿來堆雜物的倉庫茍延殘喘着。
店主眼底浮起往日榮景,然而轉瞬間,他更深刻憶起在第一間店倒閉時受的打擊有多重多沉,人一下子蒼老許多,身邊人都說他全然沒了職人應有的意氣風發以及面對變數的灑脫堅忍……徐先生能認出自己,多半是見到那些自制商品印上的細小落款才得以确認吧。
“杉墨書店的文具部正在籌劃一個職人專區,”徐光磊說着,邊将名片夾還原,假裝沒有注意到店主緊擰的灰眉。他語氣柔和道:“如果您願意再次制作黃銅或是皮件作品,希望您能與我聯絡。”
店主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前年輕人的溫文爾雅只在表面,那堅定的眼神像在表達他的勢在必得。
“這個專區不是要賣只可遠觀的收藏類商品,卻也絕不會剝削創作者,細節部分我會尊重您的意思。”徐光磊仍是溫溫笑着,眼光不移。小林先生曾是個極富理想之人,更有日本職人共通的固執,沉潛過久的時間又有什麽理由信任一個初見之人成為商業夥伴?來此拜訪之前他就明白此人并不會輕易被打動。“物皆該盡其用,不是只當擺設用,才是真正的擁有,我記得您曾經這樣告訴店中的客人。”
徐光磊離開小店時,店主甚至沒有與他道別。
一直到出了長長的巷弄,收在口袋中的手機不停震動,他抽出一看,連着六、七通網路電話都是同一人打來。搖搖頭,他接起。
“怎麽樣?有談成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期待。
“還不知道。”徐光磊眉一挑,方才的溫和語氣已消失無蹤,“你打來是為了關心我的工作進度?學湛,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肉麻?”他擅長對工作上來往的人付出耐心,與之打交道’博取信任,但不擅長對朋友隐藏自身情緒。
“你雙面人的個性能不能收一收?”漂洋過海而來的是那絲毫不掩蓋的不耐語氣,孟學湛在電話另一頭嘆着氣,“好歹也是靠我你才能找到小林先生,當初閑聊聽到這消息你把我當成恩人,現在是怎樣?利用完就能丢了是吧?”
“你希望我下半輩子都因為這件事感謝你?”
“……也不用那麽誇張。”
“那就好。你要的咖啡杯我幫你買了,我今晚的班機到,明天拿到店裏給你。”徐光磊低頭看着手中的紙袋。學湛提供小林先生搬家後的新店址,他答應在學湛以前工作的店中買紀念杯回去。學湛說買一個留念,他買了兩個:學湛可以跟女友一起周末早午餐,用用情侶對杯。他覺得自己的誠意滿到溢出來,足以替代虛僞的寒暄。
“到店裏?”孟學湛聲音提高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答應我什麽?”
“……”無聲翻着白眼。
“到底是什麽?”徐光磊是當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如果是答應過的事,他不會食言。
孟學湛洩了洩氣,不願太過責怪好友,尤其近半年來杉墨書店的文具部似乎做得越來越有聲有色,連不常看新聞的自己都注意到好幾次報導,更聽說上了國際版面,光磊是部門負責人,接連到不同國家出差籌備新的提案,是忙人多忘事。只是另一邊已經答應下來的事仍不容光磊賴掉。
“是我疏忽了,”徐光磊側頸夾着手機,一邊從後背包中掏出手帳打開,行事歷上果然寫着“早晨任學湛差遣”。“你再提醒我一次,是什麽事?”
孟學湛呼了口氣。“總之,明天早上六點十分我在你家樓下等你,我等等把資訊再發一次給你,你有空看一下。”
手中抱着沉沉的紙箱,戴詩佳走在窗邊的長走廊,經過一間間玻璃隔間的會議室,偶爾引起注目,她也只能向前看,繼續邁步。
在通往電梯間的玻璃門前,她停下腳步轉頭看來時路:一條又直又長又光亮的走道。片刻,她轉回,将紙箱靠向牆邊,空出手以挂在胸前的識別證感應。玻璃門哔了一聲,她卻遲疑了。
門鎖又啓動。
呆呆地站了兩分鐘後,像是終于做好心理準備要面對現實,她再感應開門。門鎖解開,她抱起紙箱以背推開門,深吸了口氣,步出。
進了電梯,門在身後關上,隔去光亮。
當電梯門再度打開,她換上笑容,重新穩了穩懷中紙箱,向正與自己打招呼的櫃臺接待小姐點點頭,由左方的門進入辦公室區。
遠處,盯着走進開放辦公室區的身影,胖律師揮手問着對面的同事:“喂喂喂,你聽說了嗎?”
瘦律師挑挑眉。“什麽?”每天在所內流動的資訊多不勝數,他不明說誰知道是哪一樁!
“戴助理被調到社會責任部了。”
“戴助理?你說的是所長身邊的戴助理?專打刑事案件出名的戴永銘律師事務所負責人懇求所長帶在身邊學習的那個戴助理?她被調到閑人部了?”
“……你有必要這麽酸嗎?”胖律師眯眯眼。
瘦律師哼了聲,原來是這個劇本早就寫好的八卦。“這種靠關系當上所長特助的人,不适任也是意料中事。”
“你小聲點。”戴助理正經過他們辦公桌前,胖律師差點沒跳上前捂住他的嘴,無奈啤酒肚阻撓誤事。待人稍稍走遠,他才又壓低聲音道:“人家畢業到現在也撐超過四年了,不能說全無本事。”
“拜托!所長有三個助理,就算林助理只是一個充當擺設的應聲蟲,所有烏煙瘴氣的鳥事全由萬能李助理擋着好嗎?我以前一直覺得戴助理是靠爸一族,現在細看,搞不好是靠外貌、靠身材……”瘦律師為人刻薄,話裏不铙人,“靠爸”二字還特地用臺語發音以将自身觀點表達到位:這是他在訴訟部的職業道德,要時時練嘴皮子,以備不時之需,維護客戶的最高利益。看着戴律師背影走向另一頭的社會責任部,身材嬌小卻勻稱有致,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他甚至吹了聲口哨。
就這麽正好,原本電話、傳真響不停的辦公室靜了幾秒,那聲口哨響徹雲霄。瞬間,同仁們轉頭瞄向同一處,那抹嬌小身影停頓腳步,胖律師只手遮住臉,從張開的指縫間看着她的反應。
正經過兩個辦公區間休息區的整片落地窗前,戴詩佳定住。
暖陽在側,照亮偏圓的娃娃臉上一對黑亮大眼、微翹的粉嫩潤唇,深棕的中長發在腦後系成低馬尾,任誰看了都會說她嬌俏可人。
從小她便知道這遺傳自父母的長相算是漂亮的,甚至好幾次被說像某某女星,可出色的外貌從未在工作場合上令她占到什麽便宜:律師這行業看重的從來就不是外在,背後的那些閑言閑語自她進到事務所後更是沒有停過,靠爸、靠外表……有人很羨慕,有人很嫉妒,有人說風涼話,有人不以為然。
只是長相外表、律政世家的光環似乎遮掩了真正的她,好像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很多餘、都是白費。
或者……她還可以再更努力?
從前聽過同事讨論職場中的性別歧視,說法律世界向來都是男人的戰場,他們身上象征禮儀的西裝領帶便是由戰場士兵配件演變而來,拚個你死我活是天性也是本能。那麽,女人在這戰場上該如何生存?
事務所裏不是沒有女律師,法界也不是沒有出過出色的女性執法者,只是戴詩佳并沒有她們的聰明,她很清楚自己有幾分能耐。
但,人永遠可以更努力,是吧?
戴詩佳側側頭,又點點頭:努力是她唯一的武器,唯有這個武器她永遠不會丢棄。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別的東西能帶上戰場了。
轉眼間她已忘了剛才為何停下腳步,不再理會身後衆人眼光,離開訴訟部,沿着圖書館的弧形彎道,終于來到位于裏側的社會責任部。
有別于其它部門辦公區的開放空間,社會責任部以霧面花紋的玻璃圍起,裏頭有沙發區、閱讀區及新增建的兒童游戲區。法律扶助是這部門主要的業務,辦公室有這樣的硬體設計一方面是為區隔跟接待與一般不同的客戶:另一方面,舒适的氛圍有助特定族群打開心房訴說事件始末與訴求,例如最常找上門求助卻時常隐瞞真實金額、挖這坑填那坑并且坑坑相連到天邊的卡債一族,與總是有多方顧慮及有難言之隐的家暴受害者。
換個角度想,雖然被所長調離,但……能來到社會責任部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吧,至少能幫助他人解決問題、行使公民基本的法律權益,幸運的話還能順便伸張一下入行以來她就快要遺忘的公理正義。
聽說部門負責人小溫先生幾次替客戶出面談判而惹了地下錢莊、有暴力傾向或前科的丈夫,他卻堅守立場,不曾退縮,堪稱律師界的道德榜樣。能跟這樣的主管學習,是她的福氣,她一定要藉此機會好好再努力精進。
內心小劇場從苦情劇瞬間轉為勵志劇,握握拳,戴詩佳為自己打氣。從接到調職令以來不免墜到谷底的心情得到振奮,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敲敲門後進入。
門內,右方轉角兩面靠窗的大辦公室無人,小溫先生橫躺在沙發中非常投入地打着手機游戲,左方辦公室的童秘書轉過頭來,嘴裏吸着亮藍色的折棒冰條,看着她揮揮手打完招呼又轉回電腦前,而那螢幕上分明播着連續劇……
戴詩佳眨眨眼,又眨眨眼,立在門口良久良久。
直到電話聲響起,她才恍然回神,眼前兩人還是各自忙碌,彷佛沒聽見:她趕緊将手中紙箱搬到中間空着的辦公室中,正要接起,就聽沙發那頭傳來小溫先生的聲音:“電話響三聲內接起,這是所長室的規矩。我們這邊的話,午休時間一律不接電話。”他說着,邊從沙發那頭探出,沖着她笑道:“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職責內當盡力,但不需要拚小命,你千萬不要火上澆油。”
“……”來到事務所四年,戴詩佳從不知道什麽叫午休時間,她甚至不知道下班時間跟睡覺時間的分別在哪。瞄向兒童游戲區牆上的卡通時鐘,記得那是自己挑的,是所長特別交代送來社會責任部的裝修賀禮。卡通人物的長短手張開角度,現在是下午一點四十分……
“午休到一點半,一點半到兩點間是緩沖時間,幫助消化,幫助收心。”順着她視線看去,小溫先生補充解釋,“你如果暫時不能适應這邊的作風,可以先開始整理辦公桌,早上我請打掃阿姨幫你清理過,你看看有缺什麽再跟我說。”空空如也的辦公室一坐不染,擺着一張桌子一具電話,戴詩佳搔搔頭問道:“請問,我的電腦……”
“喔,原本那辦公室的電腦是舊型的,我請IT部搬去升級,一個星期內可以軟硬體都搞定。”“一星期……”
“很快吧!經費申請、設備采買安裝、權限設定都有流程要跑,我跟IT部門的小廖打過招呼,你之前在所長室的桌機跟筆電依規定都不能帶過來,他們知道你沒電腦用很麻煩,所以答應盡量優先處理。我幫你申請一臺桌機一臺筆電,規格比照你在所長室那邊的,不錯吧?”
“喔。”以前無論是設備更新或是障礙排除,一律都是IT部長在一小時內替李助理解決,原來一般是要一星期嗎?眼前小溫先生微笑看着自己,戴詩佳眨眨眼,也跟着扯出笑意。對看間,耳邊忽地飄過剛進事務所時聽過一則空穴來風的傳言——社會責任部專養沒慧根沒能力沒前途又不能任意開除的閑人……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所長将她調職是這意思嗎……
半小時後,當小溫先生與童秘書都開始辦公,戴詩佳整理着紙箱內的物品時,腦中還是轟隆隆地回不了神。
所長室的文件皆屬機密,不可外攜,她的所有物不多,主要就是幾個資料夾,當中是她慣性做的筆記與案件處理流程手冊,綜合不同專業領域律師的特性與手法,四年來累積了不少記事,她再編成不同主題的應對手冊,例如金融犯罪、跨國合并、惡性競争與收購等,幫助她處理所長交付的日常工作。這些自制手冊不是針對特定個案來寫,而是包含大原則與特定律師的處理方式,敏感內容一律匿名,加上案件細節修改過,就算是當事人也不一定能瞧出端倪,因此離開所長室時并未被要求不能帶走。
事務所裏沒人要求她做這些,戴詩佳只是很單純清楚自己不是轉速很快的人,尤其法律工作十分繁複,做筆記是她自學生時代便養成的習慣。對她來說這些手冊像字典或參考書,她若有一點遲疑,除了調查以往有過的案例,也可從自己的筆記中翻找身邊前輩的處理模式。
書寫、整理、思考、腦內演練的循環,令她感到格外安心。
手冊平時都按序排列并裝釘在資料夾中,戴詩佳整理紙箱前後只花了十五分鐘,站在沒有電腦的辦公桌旁将卷起的襯衫袖子放下,她想了想,打算請教一下前輩童秘書該做些什麽事:就算沒有個人電腦,她還是可以到鄰近的所內圖書館去。然而當她來到童秘書辦公室前,見她咬着另一半的冰條飛快地打字,令人不敢打斷。
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另一頭的小溫先生似是講完了電話,拉開辦公室的門來到咖啡機前,戴詩佳趕緊上前。
“你也想來杯咖啡嗎?”小溫先生搖搖手上的馬克杯問着,“這膠囊咖啡很普通,可我中午打游戲打過頭忘了去外頭買,真是失策,現在只好将就一下。”
“小溫先生習慣喝哪家?我現在去買。有間茶屋、大樓咖啡站,還是街口的興八客?”戴詩佳腦中搜尋所內最常叫外賣的店家排名。“黑咖啡、拿鐵、卡布、焦糖、杏仁、特調?Singleshot還是doubleshot?豆奶、牛奶?”
聽着那有如反射的回應,小溫先生愣了愣。“平常你都是負責這些事嗎?所長知道嗎?”莫說她老爸是業界有名望的大律師、過世的袓父曾是出名的鐵腕檢察官,所內茶水、餐點外賣一向有專人打點,一般不會讓律師來做才是……莫非有人刻意整她?
戴詩佳正按下原子筆,眼也不眨地回道:“平常我與同事都是互相分擔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誰有空誰做,誰擅長就多做些。”
“這樣呀……”那可愛的臉蛋上并無異樣,小溫先生微微一笑,“別的部門我不清楚,不過來到社會責任部,就得按我的規則走,戴律師你同意嗎?”
主管等同戰場司令官,這職場規則她出社會到現在一直努力守着。戴詩佳欣然點點頭。“當然同意。”
小溫先生拎起杯子,斜身倚着桌邊,打算先将醜話說在前頭。“你也看到了,我們部門很小,卡債是大宗,主要由我負責,童秘書接家暴及其它案子:真的忙不過來時,或是較複雜的案子當然會互相支援,但原則上我們獨立作業,只在周一會議中報告手邊案子進度,以免多處插手導致各自工作太重複又太雜亂……”
眼前戴律師認真點頭,将分工內容及周一會議幾個重點記在筆記中。他擰擰眉,又道:“之後也會有讓你負責的領域,我希望你專注在工作上,而不是讓太瑣碎的小事占用你的寶貴時間與精力。”
太瑣碎……指的是幫上司跟同事買咖啡?戴詩佳消化着小溫先生的話。
她不是絕頂聰明,法學院是第二次才考上,跟事務所內大部分的律師比起來,甚至一些資深的法務秘書比起來,時常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進入狀況、掌握關鍵:但她相信勤能補拙,所以加倍努力,經手的文件也總是檢查再檢查,但求将失誤減到最低,不拖累團隊。而她一直認為幫助團隊順利地完成工作也是分內之事,如果跑跑腿能為上司同事分憂,那她并不會不願意去做。“那麽……小溫先生希望我做些什麽呢?”
從剛才的分工,戴詩佳大略明白小溫先生的用意。童秘書是女生,處理家暴案件較能令女性、孩童為多的受害者打開心房,卡債案件之前有惹到地下錢莊與讨債集團的先例,為了同事安全,所以多由小溫先生負責。來此之前她猜想過新的工作內容,或許會成為兩位律師的文書助理,從頭學起。
部門小,工作多是事實,本來他打算藉等待安裝電腦的時機讓這位新成員放松一下,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習慣新環境,工作內容稍後再提不遲。昨天拿到戴律師的人事資料時他臉上頓時滿布黑線,從進事務所到現在沒放過一天假,連病假都沒請過……是他主動向所長申請加人沒錯,有個認真工作的屬下也很好,誰料來了個令他有點怕怕的拚命三郎努力家。小溫先生問道:“你很急着想開始工作?”
戴詩佳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像随時能出擊的戰士。
小溫先生看着那雙沖勁滿點的大眼,嘆了口氣,不掩關心勸道:“你前天去工地找證人才發生那件事,難道不想休幾天假?”
“那件事?”皺皺眉,一會,戴詩佳喔了聲,“小溫先生說的是公事包被丢進水泥坑的事嗎?”關鍵證人臨出庭退縮,她奉命前去當說客,怎知對方一個惱怒拿起鐵棒趕人,她以公事包阻擋,眨眼間公事包被搶走丢進水泥坑裏。
……依當時站得遠、來不及阻止一切發生的目擊者李助理轉述,本來差點被丢進水泥坑的根本就是戴律師本人。她倒是沒驚沒怕,事後還惦着要說服證人,完全沒去想過一個不小心,那在水泥坑中一點一點下沉的很可能是她自己……所長當晚獲知此事立即發下調職令,所內同事不知緣由,以為她犯了什麽錯,其實只是藉機将這個危機意識過低的戴律師暫時調離那案子?
小溫先生看着眼前人,臉上是認真到有點天真的神情,可能連這當事人都沒有察覺被調職的真正原因吧。
“有備用的公事包嗎?”小溫先生只好這麽問。回想她剛才走進來時,手中只有一個紙箱。
沒料到小溫先生有此一問,至少所長室的同事都沒問起過。被丢的公事包她還真的頗喜歡,大小剛好,拿取文件方便,內袋多、很好分類:這兩天忙交接跟調部門事宜,沒去想公事包的事,反正也沒有要見客戶,就以牛皮紙袋暫代。戴詩佳回道:“昨天晚上在網路商店下單了,應該今天可以收到。”這麽說來,她忘了順便買錢包跟名片夾……
小溫先生神情有些懊惱,本想勒令她下午就去買,明天好帶她去見客戶,當然這是另一個借口,他實在不擅長跟活力充沛的工作狂或努力家共處,那令他渾身不對勁。啜了口咖啡,戴律師還是看着他,手中的筆與筆記本也還在等着他的指示。于是他投降了,徹底投降了。“跟我進來吧。”
戴詩佳跟在小溫先生身後來到他的辦公室,就見他在位子上坐下,從抽屜拿出一樣東西。“新的名片李助理已經幫你準備好了,即刻生效,随時可以開始使用。”他将一方紙盒推向前,邊登入電腦列印出一張資料交給她。
“商務早餐會?”戴詩佳接過,看着上面的內容,是一張邀請函。“教育與宣導也是社會責任部的工作之一,這個早餐會的會長跟所長是舊識,所以我們賣個面子盡可能參加,但目的不是招覽客戶,你不用有壓力,只要露臉就好,将來也可能需要你做簡易的法律講座就是。”小溫先生解釋着,以免努力家會錯意去拓展業務,“本來我打算讓你從下一次的聚會開始接手,聚會的時間都是非上班時間,所以你可以另外從上班時間自行選休。但……如果你不介意,就從明天開始好嗎?”
“好。”這是她在新部門接的第一個任務,雖然只是露臉就好,雖然不被期待有任何作為,但總是被交付的工作。戴詩佳笑容燦爛,開始思考交通路線與所需時間。
忽略那過度認真的臉,他叮囑着:“記着,非上班時間的工作你三個月內不選休,我會強制你休假,知道嗎?”這時,桌上的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