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人”何湘
再者說了,她來府裏這些時日,亦從未與府上的家丁們有過任何接觸,要說她有意勾搭,招蜂引蝶,委實牽強了些。
她愛搽香粉,許是出于一種自憐的心态吧,陳婆子想,也可能她潛意識裏還帶着些乞憐的意味。冀望着大家能對她更多的産生好感,不會因為她生得醜而嫌棄和排擠于她。
這般想來,陳婆子也就釋然了,對啞姑愈發生出些憐憫之心。
啞姑雖說模樣生得醜,但與其處得長了,會發現她這人舉手投足間,很是斯文秀氣。在在透出良好的閨秀教養。
只不管如何詢問她的來歷與身世,她都三緘其“口”不肯“說”。她執意如此,不願意“談及”家人,定當是有難言之隐。
老管家都不追究,陳婆子自然也不會強人所難。既願入府為奴,左右不過是個可憐人罷。
不過,除了對啞姑身上的香味,陳婆子甚有感觸外,對這啞姑娘,她還有個令她自己也頗是驚訝的發現。
初始,啞姑走路的步态,她瞧着只覺莫名的熟悉,仿似在哪裏看到過。及至爾後某一個瞬間,陡地福至心靈般想到,啞姑的步行的姿态,竟十分肖似大官人前頭的第一任妻子,府上曾經的淩夫人。
有了這層認知後,便是愈瞧愈像。但覺她不單行路的樣子像,就是身形個頭與背影,還有某些日常舉動也與那位淩夫人相似極了。
只是啞姑要更瘦一些。憶起那位淩夫人,陳婆子免不了要嘆氣。那可是她這輩子見過的貴夫人中,最最溫柔和氣的一位了。
那位夫人生得美,雪膚花貌,尤其一頭烏油油的青絲,濃密潤澤很是紮眼。白淨的鵝蛋臉兒,不施粉黛清新素雅。臉上一雙墨黑眼瞳顧盼生輝,顯得極為伶俐。然這些于她的吸引力來說,只是其次而已。
她身上最能打動人心的是她獨有的溫柔氣質。能讓所有見過她的人,都心生好感,感覺舒服。
她笑眉笑眼,眼眉彎彎,總是副和和氣氣的笑模樣兒。便是對下人也是笑臉相對,親善有加。她在的時候,從不曾耍過主子威風,刁難過一二。
那夫人走起路來蓮步款款不疾不徐,說起話來溫聲細語不急不躁。端得是位嬌花照水,溫婉娴靜的美人兒。
她是在與大官人成親三年後,才回來的淩府。之前一直在老家渝州為她爹爹守孝。回來淩府不久,她便有了身孕。唉,可惜好人不長命!
懷孕不到三,四個月的光景,她就出了事,聽說是腹內胎兒有異,由此不幸紅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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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香消玉殒後,淩府由于她的出現而帶來的短暫的活氣兒,也跟着她一塊煙消雲散,消失得徹徹底底。
但凡見過那位夫人的,都能看出大官人因她而有的巨大改變。一向心高氣傲,眼高于頂的大官人為了她,甘願做上門女婿,陪着她一起在渝州為岳丈守孝三年。
他二人回到淩府的時日中,淩府裏一片歡欣景象。兩人夫妻恩愛,蜜裏調油。大概真是近朱者赤,性情孤冷的大官人,變得越來越溫和,越來越有“人味兒”。
只要他倆人出現在人前,大家便能瞧得清楚明白,大官人怕是愛極了那位夫人。他專注的凝望着他的夫人,眼睛幾乎一刻不離,眸光中盈滿了柔情與愛憐之意。
他對那位夫人的疼寵,淩府上下,人盡皆知。
有話說,情深不壽。陳婆子覺得此言真個有理!大官人與那夫人愛得太深,是以,連老天也生出妒忌之心。以致一對有情人,生離死別天人永隔。
打那夫人去後,大官人身上好容易見着的生氣也全數泯滅,甚而愈加變本加厲。。整個人都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之氣。。。
陳婆子搞不懂的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大官人對那夫人情根深種,愛其至深。由此,又何以在她去世不久後,便娶了續弦?
更奇怪的是,如同以往淩府衆所周知,大官人深愛前頭那夫人一般,眼下淩府上下也是有目共睹無人不曉,大官人對新娶的夫人甚為冷待,情意稀薄如紙。
新夫人亦是個大大的美人。但卻是個冷若冰霜的冰美人。與先頭那位淩夫人恰恰相反,這位新夫人終日郁郁寡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她的寂寞那般明顯,她的哀愁落眼可見,她周身充斥着濃重而深刻的閨怨。追根究底,一切只緣于大官人對她無有愛意。
陳婆子費解,大官人既不愛她,緣何又要娶她?甭論大官人與這新夫人聽說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陳婆子到淩府的時間不算長,她不屬于淩府的家生子。因為她為人處事,公允能幹,頗得人緣。淩老管家将她留了下來。她在淩府滿打滿算不足七,八載。
她進府的時候,新夫人便住在淩府。但那會大官人貌似就與新夫人很是生分。之後更是長居渝州,輕易不回府。
大官人為甚麽要娶新夫人?着實令人不解。唉,疑惑歸疑惑,主子們的事,做下人的萬不能私自揣測。做好分內事方是正經。
話說,啞姑醜歸醜,素布巾下束着圓髻的黑發,卻是盈潤光亮,甚是美麗。與她焦黃的膚色反差極大,看起來頗為相映成趣。
啞姑不單發色黑,眼瞳也是烏溜溜,黑得沉。只是眼型不及死去那位淩夫人千分之一的美。
她的眼睛要小得多,眼皮總似睜不開似,耷拉着。人木讷,目光也顯得呆滞,毫無神采。
嗐,縱是頭發美,也不能挽救她半分容色。也不知道是該為她可惜,還是為那一頭黑發可惜。。
酉時過後,忙碌了一天的啞姑,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自精簡了淩府傭仆人員的數量後,空出不少下人房。啞姑得以獨住一小間。
她打了水,準備洗漱。關上門後,她自枕下取出一面小小的銅鏡,擱置在屋內一張陳舊簡陋的小木桌上。
搬來小杌子,她就着微弱的燭光,看着鏡中那張醜怪的臉容。
真是醜呵!
少頃,她伸出手摸上一側的發鬓,手指停留在某處,熟練的揉摩了會,輕輕“撕拉”一下,揭下來一塊面皮。。
原來竟是戴着一張人&皮面具。這張面皮雖是醜得不堪,卻不失為一張精巧絕倫的面具。
制作得惟妙惟肖,莫怪乎能以假亂真!至今沒有人能看出破綻。
取下面具後,銅鏡中的臉姿容秀雅。原本的鵝蛋臉,因着過于消瘦而變得巴掌般大小。小小的臉兒,搭着瘦弱的身子骨。瞅着弱質纖纖,韻致楚楚,別有一股惹人憐惜的美。
不得不說陳婆子還是很有些觀察力。只她想象不出人&皮面具的精妙,不然,一準能猜出啞姑正是那“死去”三年的淩夫人——何湘,淩逸初曾經的結發妻子。
何湘愣怔的望着鏡中的自己,不必看她也知自己的面色蒼白得吓人。三年前,她死裏逃生,命是保住了,卻是元氣大傷。
面龐再也沒能紅潤起來。便是吃了很長一段時日,時大哥專為她精心配制的珍貴的滋補丸藥,也補不過來。
不可思議的是本該最受血虧影響的頭發,居然光亮如初。好似所有的補藥都補在了頭發上。
何湘木愣愣的看着鏡子,她的眼睛黯沉,再不複往日的晶瑩燦亮。
為什麽要到淩府來?這個她永生永世不願再提及的地方。
三年前時大哥應她所求,帶她出了淩府。為了給她調養,又帶她去了臨城邬依村。
她後來選擇不告而別,只因不想再拖累于他。即使時大哥從不曾開口說過什麽。然身為女子,時大哥對她的心意,她又怎麽會看不出呢。
那事發生前,她沉浸在淩逸軒為她織就的“美好幸福”中未及覺察,但事發後,時大哥為她所做的一切,她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正緣于此,她更加不能拖住他,浪費他的時間,讓他白白消耗了光陰,誤了年華。
她已是心死之人,身軀殘破。他對她的好,她無以為報,是以,不能心安理得。
因而,當時她身體略有恢複,她便悄然離去。
只天地之大,茫茫人海,她亦不知何處是她的歸途。
老家是不能呆了,淩逸軒必然會派人守在渝州。
她于是有若一縷孤魂,無目的的飄在這人世中。
她順着路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哪裏都不是她的家。
早已僵冷死寂的心,愈形空洞。她不知為何而生?!
傾注了她全部的愛與期盼的孩子沒了,她以為是今生良人的那個人,全無征兆間,給了她致命的一擊。擊打得她昏天黑地!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機!
時大哥其實不該救她。她這樣一個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人,空活着獨活着有甚麽意義呢?!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終于有一天,她投了河。她的生命無以為繼。活着的每時每刻,都是熬煎,如身在地獄。死是解脫。另一個世界裏有娘親,有爹爹,還有她那苦命的孩兒。
可是,她仍然沒有死。。
臨江的一對漁民老夫妻救下了她。
兩位老人家心地良善,為人慈藹。非常的關心她。對她百般照料,直道:“蝼蟻尚且偷生,姑娘啊,無論怎樣,命是自個的,你自個都不疼惜,怎麽對得起生養你的爹娘。他們辛苦的養育你,不是為了讓你這般輕賤這般糟蹋自己的。”
她的眼淚刷刷而下,如斯樸素的道理,她怎麽會不懂?!只是人若是能活得下去,誰又會想着尋死呢?
她沒有告知那對老夫婦,她所遭遇到的事。再三婉拒了老夫妻的挽留,并發誓絕不會再度輕生後,老夫妻同意了她離開。
她随即來了梁城,這個她曾以為此生永不會再踏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