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老丈人

三月底,暖意融融。

方渡青能看到意晖閣裏逐漸開出的花,那些味道偶爾被風送到窗裏,她坐在陽臺上看書,被太陽熨帖得睡意昏沉。

在家的日子也過得單調,方渡青卻怡然自樂,沒有生出想去學校的心。

啪嗒合上資料,她跳到地上,自顧自回了自己房間,在櫃子裏摸出一個小盒。

打開,偷看了幾眼,她神秘地笑了笑,放回去。

還有兩天就是時遇殊的生日,三十而立,這個禮物雖然不貴重,卻也是她和老方的一番心意。

當時和老方說的是送友人。

現在……

她恨不得在上面刻幾個大字——送給我的愛人。

難得被傳召回家,時遇殊給小姑娘打過電話後,驅車回大院,時父時母都在,正捧着茶杯說着閑話。

這兩人,風裏雨裏幾十年過來了,現在還有說不完的話。

時遇殊莞爾,上前問了好,被賞賜了一杯熱茶。

“坐。”

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沙發上。

“馬上要生日了,有什麽想法?”

三十歲的生日,好像有格外不同的意味。

時遇殊卻不覺得有什麽,“以前你們也沒過問,怎麽,這次很特殊?”

“在家吃吧。”

時父擱了茶杯,看時遇殊。

他沒有異議,“行,那把姐也叫回來。”

低頭喝茶,是時父慣喝的那一種,時遇殊不陌生,滾燙一口下去,舌尖微微刺痛。

“對了,小殊,我聽老郁說,他家的阿姨說你上次帶了個小女孩去給他家兒媳過生日?”

“媽,有話您直說。”

時遇殊看了眼時母,笑了笑,戳穿她努力保持的平和假象。

“真是,難得又談了個女朋友,還藏着掖着,不給看吶……”

時母埋怨,還以為自己不久後就必須給他策劃相親的事了。雖然有失自由戀愛的滋味,卻囿于解決人生大事不得不如此。還好他們兒子懂事,并沒給這個機會。

時父也聽說了這事,摘下眼鏡,問到重點,“是個小女孩?有多小?”

提到年齡,時遇殊底氣先去了一半。

他自己并不覺有什麽,小姑娘十分懂事,除了偶爾撒嬌賣乖的時候。

就怕周圍的人都覺得他是個拐賣販。

“咳……”

難得窘迫,時遇殊想了想,還是坦誠交代,“比我小十歲。”

時父時母:……………………

“什麽?”

方渡青正在玩她給時遇殊做的生日禮物,手一顫,木條嘩啦跌落滿地。

這廂,時遇殊靠在窗邊,眉宇間滿是無奈——就知道會吓到小姑娘。

可他自己已放出話來,姿态不比從前提起所謂女朋友時那般随意,難怪兩位家長說也要看看這個小女孩了。

“沒關系的,一頓飯而已……”

他開口安慰,那頭的小姑娘仍然無話,好似點下了時間的暫停鍵。

“我……”

頓了下,方渡青也走到窗邊,“我有點怕。”

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表示了自己的情緒,在時遇殊看不見的地方,她正狠狠揪着窗簾一角,嘴角沉沉像是要哭了。

可惜時遇殊不知道。

他從那四個字裏只能猜出小女孩的躊躇和猶豫,因此再度開口為她寬心,“我只能做保證,如果你來,我會好好照顧你,不會發生任何你想象中的事。”

“如果你不想來……”

時遇殊聲音低下去,快和夜色融為一體。

她吸了吸鼻子,打斷他故意斷在那裏的話,“我……還有禮物沒送給你。”

糯糯的一句話,明顯的答案。

時遇殊漸漸笑了,低低說了一聲好。

方渡青眨了眨眼,一滴淚飛快掉落,她扭頭,能看到地板上的孔明鎖,已經是做好的成品了。

她還能想起自己在動手時的念頭,想為他做個禮物,想……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方渡青本以為在老方和阿葉病中的這幾年,她并無機會接受情愛的事,甚至為自己想好了一個凄糜的結局,漂泊數年無根無定。

可是時遇殊出現了。

她既然接受了他,也就願意面對未來可能出現的一切變數。

既然承認了這一份感情,就會保護着它一天天在心髒發展壯大,直到融入骨血,再也割舍不能。

“好,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去。”

“我姐也會回家,你找個機會,和她聊聊。”

方渡青閉眼,落誓一般,又說了個好字。

時遇殊關上窗,“今晚可能有雨,早點睡。”

“好,晚安。”

她聽話擡眼看了下夜空,果然陰沉沉,烏雲壓得很低,光線一寸寸被吞噬,挾起不知名的氣勢,直指天地和這世界。

三月二十五日,晴。

方渡青在屋裏賴了整日,黃昏時才接到時遇殊電話,他處理好了工作事宜,提前了一個半小時下班。

兩人趕往醫院。

車上,時遇殊皺着眉,欲言又止。

方渡青自在許多,手裏提着給他的生日禮物,右手敲着車窗。

餘光裏看見那只小手在車上到處摸來摸去,時遇殊一把攥住,上半身傾了過去,“能耐了啊,先斬後奏。”

“你先吓我的。”

方渡青眼中亮晶晶的,盡是狡黠,比琉璃珠還剔透三分,偏偏唇角翹起,弧度可愛,又叫人無處生氣。

以指撫過她的額頭,時遇殊嘆口氣,“這種事你怎麽能臨上了車才告訴我呢。”

“那你又怎麽能在電話裏就草率告訴我呢?”

她反咬回去,似乎打定主意今天要和他作對到底,一點也不顧忌這位壽星的好日子。

見她俏生生的和自己作對,時遇殊反而覺得興然,指尖下滑,落到唇上,稍一用力就掩住了她還想出口的話。

近在咫尺的姑娘,神色鮮活,每個字都能吐出花來。

時遇殊心裏一片暖,這是他養出來的。

“暫且放過你,晚上再算賬。”

看見方渡青不怕死地眨眨眼,時遇殊冷哼一聲,瞥了眼她上車起就不離手的袋子,眼中又一點點泛出笑意。

拆禮物麽?

他倒是挺期待她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他來拆的。

舌尖舔舐了兩側腮肉,時遇殊心中那點因為即将見老丈人的不安一點點散去。

老方正在病房裏寫字,活了幾十載,反而在醫院撿起了這個修養身心的愛好。

聽到門開,他擡眼,看見是方渡青,又繼續将筆尖下移,一個勾落下,遒勁有力。

“爸爸。”

方渡青示意時遇殊關上門,幾步走到老方面前。

他将紙提起,示意方渡青看,“怎麽樣?”

“特別好,難得您在醫院還能平心靜氣。”

方渡青先拍了個馬屁,而後時遇殊跟着走到面前,老方才看到還有一人。

這人他見過幾次,在腦海裏略一搜索,就有了名號,“時局長?”

時遇殊輕咳了下,“您好,我是時遇殊。”

這般自報家門,又和自家女兒并肩而立,老方眼神轉了轉,立刻幽深起來。

“哦,時局長大駕光臨有事嗎?”

将手中那張紙丢給方渡青,老方也沒看她緊張的小模樣,向時遇殊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爸,我們來看看你,還有就是想跟你交代下,現在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轉身放好老方寫好的東西,方渡青搶先開口,看了下表,離時遇殊說的家宴時間還有三個小時。

她知道老方一定會生氣,索性先站出來扛槍子兒。

時遇殊看了小姑娘一眼,将她拉到身旁,在心裏思忖片刻,才再度開口,“叔叔,對不起,這事應該及時讓您知道的。”

老方哼了聲,這才開始認真打量時遇殊。

站在那裏,不驕不躁,脊背挺直,光這一點就讓許多年輕人望塵莫及。

只是……

他搖了搖頭,“時局長,我想和嘟嘟說一會話。”

直接被推離出對話,時遇殊也無奈,點了點頭,和方渡青對視片刻,為父女兩人騰出了足夠空間。

門合上。

老方瞬間變了臉,看了會對面垂着頭的女兒,比當年班上最調皮的學生還讓人毫無辦法。

“嘟嘟。”

“嗯……”

方渡青擡眼,飛快看他一眼,雙手交錯,擰着大拇指。

“你跟他怎麽認識的?”

坐在床頭,方渡青十分安靜,在老方眼裏就是滿滿當當的心虛倆字。

事實上,她不知道怎麽給老方講。

他們的相遇,本就是一個執法者和犯罪人的因緣際會。

NFSA的存在既然被政府選擇保密,她無法全盤托出。

“偶然……認識的。”

蹩腳的謊言,她吞吐,結巴。

老方定定看她片刻,嘆一口氣,“你弟弟的事,他安排的?”

“是。”

雖然現在她後悔了,卻也找不回阿葉了。

“我在醫院的事,他安排的?”

“是。”

“你讀書,住宿的事,也是他安排的?”

“是。”

“過年的那個房子,他的?”

“是。”

……

老方擺擺手,好像再沒話了。

哪有立場譴責自己的女兒,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被那個男人安排得井井有條。

他更沒辦法叫方渡青從那個房子裏搬出來。

然後,去哪呢?

從沒像此刻這樣痛恨自己的病痛,身為家裏的頂梁柱,卻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斑駁脆弱,就只待壽終正寝的那一天。

眼看老方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頭上花白的頭發正對着方渡青的眼,十分刺目。

她唰地流下了眼淚,蹲下去,抓住了老方的手,“爸爸……”

“嘟嘟,你知道嗎?每個父親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大概就是看自己的寶貝女兒嫁個好人家。而不是在這個年紀,就因為生活和一個男人綁在一起。這只會讓我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當得有多失敗。”

哽咽了聲,方渡青腦袋趴在窗前,拼命搖頭,想否認。

老方摸了摸她柔軟的發,“嘟嘟,感情必須是平等的啊,你這樣,我們欠他多少。以後若是……他不要你了,又該如何?那個時候我和岚岚都不在了,你又該怎麽辦……”

“不會的,爸爸……你要好好活。”

“不要……離開我……”

這是老方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死”這件事,方渡青在心裏做過無數次心理建設,也抵不上面對面的幾句話,她捂着嘴,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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