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三十而立

“你走吧。”

方渡青擡眼,哭太狠,眼睛腫脹又疼痛。

老方背對着她,身軀蹒跚。

她很容易就聯想到,以前家裏的那些植物,老方在教學之際,就愛在陽臺的一畝三分地裏倒騰。

種了許多綠色植物,看着倒喜人。

只是那房子,早就被他們賣了出去。現在那些植物,也該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枯槁了吧。

就像一步之遙的那個男人。

再也不是頂天立地的那個男人。

“爸爸,我走了。”

她告別,眼睛又是一熱,左手擡起,掐着自己的腿肉,吞回了那幾聲哽咽。

“嘟嘟……”

“是爸爸沒用,但是你自己……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低着頭,方渡青步伐匆匆,幾乎是掀開了門,大力把自己掼在牆上,用那鈍痛稀釋心裏綿延密布的疼。

剛從走廊盡頭走來的男人,一眼看見幾乎是在自虐的小女孩,眉一皺,上前拽住她的左手。

“幹什麽?”

擡起她下巴,巴掌大的臉幾乎被淚水浸濕。

眼睛紅腫,唇角一圈齒印,十分清晰。

“哭什麽呢……”

他緩了聲,用指尖拭去她眼中又滾出的眼淚,是熱的,落在皮膚上,好似火一般。

時遇殊心頭一窒,抱住了面前的小姑娘。

不用想也知道,這場父女談話,并不愉快,甚至可以是悲傷的。

他能理解,若是自己的女兒處于這樣的境況,身為一個父親,一時間也不能完全接受。

只是,想是一回事,懷中的人哭得昏天黑地又是另一回事。

走廊上人來往去,路過的人視線都不由落在緊緊擁抱在一起的這兩人身上。

男人背對着他們,臂彎處洩出幾縷黑發。

他正低着頭,一直說着什麽,神色平靜,右手一下一下撫着懷中人的背。

“一會還要去吃飯,你收一下,行不行,小祖宗?”

時遇殊沒轍了,咬着方渡青的耳朵。

她才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用力吸了吸鼻子,眼裏還蘊着一汪水,可憐巴巴看時遇殊,“我這樣……是不是很見不得人……”

可不是。

哭得太醜了。

笑了笑,時遇殊低頭,在她眼皮上淺淺親了一下。

“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後跟我一起回家。”

在她父親這裏受到的挫折,時遇殊不願再讓她在自己父母那裏遭受一次。

在方渡青鑽進浴室後,時遇殊給家裏打了個電話。

“在哪呢?”

“意晖閣。”

“多久回來?”

“快了。”

“好,我叫阿姨準備做大菜了。”

“哎,媽……”

“怎麽?”

“等會,我帶小姑娘回來,你們不要為難她。”

“……你這孩子,是有了媳婦忘了娘?”

輕笑,時遇殊覺得喉嚨有些癢,他朝樓上看了眼,認真回道,“沒,就今天遇見一件挺挫折的事,你們就不要給她添堵了。”

“我看你現在就挺給我添堵的。”

“行,我知道您貌美如花,心胸寬大,我先挂了啊,好好收拾下,等會準備見您兒媳婦。”

在自小就親厚的母親面前,時遇殊難得露出一點孩子氣,痞痞笑着,挂了電話。

十幾分鐘後,方渡青終于下樓。

換了身黑色長裙,套着牛仔外套。頭發濕漉漉地垂着,正揉着自己的眼。

“過來。”

沖她晃了晃吹風,時遇殊坐在沙發上。

她坐過去,比時遇殊矮一點,他打開吹風,手指抓起她的頭發。

熱風穿過發尖,方渡青覺得心髒也一點點被熱水泡開,閉上眼,她換了個姿勢,舒服趴在時遇殊腿上。

他笑了笑,繼續為小祖宗服務。

“到了,下車。”

方渡青環顧周圍,停車場裏塞滿了方盒子。

“你家……今天人很多嗎……”

她擰着眉,好像即将要去的是碉堡一般。

“沒,就幾個發小和親人。”

摸了摸她的臉,時遇殊哄着,“先下去,等會走我後面,我說什麽,你都聽着,他們問到你,你就笑就可以了,把自己當年畫上的娃娃就行,聽懂了嗎?”

她覺得自己被當三歲小兒來哄了,咬了咬唇,覺得自己又真沒用,乖順被時遇殊牽着。

右手拎着她的禮物袋,看時遇殊開了門。

滿室光華流轉,人聲漫過身後寂靜的夜。

“壽星回來了。”

“喲,小殊終于來了。”

……

察覺到牽她的那只手力度加大了些,方渡青看時遇殊,他面色自在,牽着她跟牽着一只小寵物似的,和親朋好友打完招呼。

然後……

拉着她,到燈火堂堂的最下方,說,“這是我女朋友,方渡青。”

各種複雜紛亂的視線投過來。

方渡青還記得他的話,微笑着點點頭。

坐到桌上,時遇殊才細細給她介紹人,她就乖乖巧巧挨着叫人。

最後——

“這是我爸。”

“叔叔好。”

“我媽。”

“阿姨好。”

“我姐。”

“自華姐,好久不見。”

看見時自華,方渡青才敢略微放松,她的作為就在時自華和時遇殊之間。

“小姑娘,好久不見啊。”

時自華對她笑,有些驚喜,低頭和她喃喃,“原來小殊說的女朋友還真的是你啊……”

方渡青笑,坐得端正。

壽星來了,宴席自然開始。

特意把時自華安排在方渡青身邊,這兩人吃吃說說,倒也不需要他操心。

倒是時遇殊自己,免不了喝進許多酒。

時父時母兩人在主位上,也在說着小話。

“這小姑娘看起來,還真的挺小。”

“不是還沒高考呢……”

“看上去倒是挺乖巧的,就是年紀太小了。”

“你兒子寶貝着呢,之前特意給我打電話叫我們別給人臉色。”

“算了,今天他生日。”

時母點點頭,“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誰能說的清呢。”

晚上十點,終于散場。

方渡青酡紅着一張臉,對面坐着時父時母和時自華,時遇殊出去送幾個發小,留她一人。

還好時自華在,對方渡青眨了眨眼。

她悄悄呼一口氣,指尖攥着長裙,坐得跟小學生一樣。

對面的時父時母看見了,有些想笑——第一次見到見家長跟被審訊一樣的。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20了。”

其實方渡青生日在六月中旬,她故意提前了一點,好讓自己的年紀看上去不那麽礙事。

“和我們家小殊在一起多久了?”

方渡青想了想,她承認時遇殊的那天好像并沒過去多久。這樣算起來,這段日子并不太能拿得出手。

低着頭,正在想怎麽回答。

身後靠上來一人,呼吸綿長,帶着酒意。

“媽,幹嘛呢。特意等我走了才來問她呢?”

右手搭在小女孩肩上,她微不可見地顫了顫,繞過長沙發,坐到方渡青身邊,時遇殊絲毫不介意其餘三人,捏起她的手,“姐,你以前練芭蕾那房間還空着嗎?”

“嗯,怎麽了?”

“今天太晚了,我們就不回了。恰好我房間裏有個折疊床,就歇這了。”

第一次見這麽大爺的時遇殊,方渡青不敢擡頭,眼觀鼻鼻觀心,做個年畫娃娃。

時父時母:…………………………

時遇殊躺在床上,手機不停有信息進來。

他掃了眼,都是些祝福,千篇一律,幹脆關掉了手機。

現在,只想收一個禮物。

袋子就放在一旁桌上,可他不想去看。在進去洗澡前,小姑娘千叮萬囑,不要提前拆開。

他安靜等着,唇邊銜了一抹笑。

時父時母喝了點小酒,睡得早。他帶着方渡青,去時自華那裏要了一套睡衣,又折返自己的房間。

小女孩愛幹淨,說什麽都要洗澡。

還嫌棄他滿身的酒味。

想了想,時遇殊起身,從櫃子裏拿了身衣服,去一樓洗澡。他不想等會給小姑娘一個酒氣滿滿的擁抱。

他下去沒多久,方渡青出來了,時自華的睡衣很是繁複,涼涼貼在皮膚上,十分舒服,但環顧了一圈,發現屋裏沒人。

方渡青不敢輕舉妄動,挑了個位置,坐在地毯上,安靜拿出了自己給時遇殊的禮物。

她抽出其中一條,用指尖摩挲着,摸到熟悉的凹處。

不知道……

他會不會喜歡?

将臉埋在膝蓋裏,方渡青悄悄笑開。

扭開門,屋裏亮了盞小燈。

時遇殊擦着頭發的手一頓,随後若無其事抵上門,走到方渡青身後,彎下腰拿起她手中的東西。

“這是什麽?”

“給你的生日禮物。”

她仰起頭,軟軟地朝他笑,眼睛裏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比星辰閃爍,比春水溫軟。

時遇殊滿滿坐下,和她頭碰頭。

十幾塊木條散落在地毯上,還有一條在她白嫩嫩的手裏捏着。

“這是什麽?”

“孔明鎖。”

她低聲解釋,這個該怎麽玩。

時遇殊半明白半糊塗,最後只抓住了一個重點。

“這是你親手做的?”

捏了捏她的臉,時遇殊問。

“是。”

“手能用力嗎?”

“所以複雜的地方我找了老方幫忙。”

她笑,有幾分不好意思,說好親手做的禮物卻還是經了別人的手。

頗有興趣地在她指導下玩了十幾分鐘,時遇殊皺眉,“還有一塊呢……”

她遞過去,眼裏多了幾分期待和赧然。

時遇殊摸到手裏,蹭了蹭,覺得觸感不對,低頭去看,上面刻了一行小字。

他舉起,湊到眼前——

“願我舍身激蕩數年,換你不悔塵世一遍。”

十六個字。

在心裏念了好幾遍。

時遇殊失言,将它緊緊攥在掌心裏。

對面的小姑娘,眼神堅定,神情柔軟,坐在那裏望着他,輕輕說,“時遇殊,生日快樂。”

時遇殊知道,小姑娘其實很勇敢。把他介紹給家人,和他一起回大院。

在結果只會是艱難的人生裏浮浮沉沉,為他甘做孤島。

“謝謝你,我的小姑娘。”

他伸手,将她抱了個滿懷。

都說三十而立,時遇殊在新的一歲裏,無聲下了決心。

既然她能做孤島,他就會讓周圍的海浪不起任何波瀾,讓她的餘生都平安順遂,不再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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