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愛別離

“怎麽樣?”

時遇殊擡眼,看了下郁觀樓,接過他手中的咖啡,沒什麽表情。

他立刻就懂了。

“沒找到人?”

“她不見我。”

一口飲盡,苦澀彌漫口腔,時遇殊難得顯露頹态。

“行,先回家,你一路勞累,別勉強自己。”

郁觀樓拍拍他的肩膀,攜着時遇殊往機場出口去,那裏停着他的車。

回到大院,時遇殊剛推開門,就聽到時母的啜泣聲。

他走過去,問怎麽了。

時父剛好從樓上下來,皺着眉,面色肅然,“你姐姐剛才又情緒波動了,沖你媽媽吼了幾句。”

拍了拍時母的肩膀,時遇殊第一次覺得家裏陌生。

心裏的情緒也很陌生。

他擡眼看樓上,隐約有女人說話和哭叫的聲音,被掩在門後,傳出來便弱了許多,即便就是這一點動靜也足夠讓兩位長輩心裏難受。

特別是時母,養尊處優了一輩子,遇到這種事,似乎也沒有別的宣洩方式。

抽了張紙,時遇殊蹲下,擡手為她擦眼淚,“別哭了,媽,姐至少還活着。”

他還記得小姑娘的那句話——活着才有無限可能。

處理了家裏事,時遇殊回意晖閣。

發現小姑娘的房間雖然還滿滿當當,她卻是真的離開,衣物和用過的東西一件未動。

只有人不在了。

就這樣直到九月初。

江碧的秋天絲毫沒有秋高氣爽的意味,方渡青和周游章搬完了家,兩人坐在沙發上,皆是一言不發。

咕嚕一杯水下肚,方渡青終于喘過氣。

她看周游章,面上仍然浮着一層汗,唇色有點蒼白,于是開口笑他,“周哥哥,需要鍛煉啊,臉色還沒我好。”

周游章沒說話,笑了笑。

手指壓着脈搏,感受自己疲怠的心跳。

他擡眼看方渡青,“這周五開學?”

“是。”

“我明天就要走了……”

沉吟着,周游章有些為難。

一眼掃到他眼裏的猶豫,方渡青大大方方,“周哥哥已經陪了我三個月了,我知足了。”

最迷茫黑暗的日子,至少不是獨自一人走來。

她很感激。

除了偶爾睡不着的時候,會想到時遇殊。

他就像潛伏在心髒裏一根最深的血管,白日悄無聲息,唯獨只在夜晚撼動方渡青的心防。

“好。”

三個月,近四十個國家,從海洋到陸地,從島嶼到高原,小姑娘沉默穿越着大半個世界,眼中并無信仰,似乎是用那些風景填滿空洞的心。

歸來後的她,黑了,消瘦。

卻終于沾染了一身人氣,不再像剛出發時那樣,吐絲成繭,緊緊包裹住自己,不吸收任何來自外界的聲影光色。

這趟旅行,在周游章眼中,也算值了。

被苦難面紗蒙蔽的雙眼,需要這個世界去牽開。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方渡青站在隊列裏,堂而皇之開始出神。

三十分鐘的軍姿時間,被頭頂的大太陽催化成不小的災難。

身後的同學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方渡青聽得并不真切,胸口盤盈着一口郁氣。

周游章那天的話,對她來說,像個炸彈,讓還算平和的局面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說,他也是偷渡者。

之所以一路上對她關注幫助到這樣的地步,都出于對她境遇的憐惜。

周游章走後,方渡青想了許久,自己能走到現在,似乎全仰仗他人,無論是擁有相同境遇的周游章,還是對她事事寵愛的時遇殊。

她一直以為自己身陷囹圄,卻總有人扔下繩子,助她一臂之力。

還有什麽可抱怨。

一滴汗從鬓角滾落,在皮膚上清晰蔓延出一道癢意。

方渡青看了看遠處藍得過分的天空。

如老方所說,她真的自由了,也要真的……學會一個人更強大。

還有阿葉的債,她沒讨回。

沒理由讓渾渾噩噩成為生活常态,還有未來可期。

大太陽下,她悄悄動了下指頭,渾身每根筋脈似乎終于舒展開,貪婪汲取着陽光的溫度,驅走心裏堆沉了數月的陰霾。

于是涅槃。

半個月的軍訓下來,方渡青沒再黑下去,人看着精神許多。

周游章在學校外不遠處給她買了套房,她自然沒住校,和班上同學保持着不鹹不淡的關系。

結束了每天和太陽對峙的日子,她立刻去圖書館查了以往的學生信息。

卻一無所獲。

而後她輾轉各方老師,才小心翼翼打聽而來,汪桀确實是軍大數學系畢業的。

在網絡信息系統裏卻被掩得幹幹淨淨,落了一場大雪般,什麽都看不見。

方渡青嘆氣,覺得等待她去做的事情,并不簡單。

生活逐漸步入她想要的軌道,不差分毫,只有每晚的夢不受自己控制。

她常常夢到時遇殊。

他卻沒聯系過她,自從那通電話後。

當時最後一句話是她說的“再見”,她以為自己先挂斷電話這個近乎幼稚的舉動能帶來幾分快意,可當現在她終于沉入平淡人生中,才發現無非是兩敗俱傷。

方渡青想,無非是自己想通了又開始生出怨怼而已。

——為什麽不來找我。

——為什麽留我一個人。

追根究底,還不是她自己選擇了承擔。

想了想,這個念頭似乎又很蠢,方渡青将它壓了下去,安靜看秋去冬至。

再見到時遇殊的時候,江碧正好落下第一場雪。

地點是時遇殊提的,學校南門外的咖啡館。

他比她去的早,沾着滿身風雪進去的時候,時遇殊已經坐在了窗邊,垂眸不知道想什麽。

僅是一個側臉,方渡青就知道,他瘦了許多。

她挺直了背脊,來對抗那陣捏緊了心髒的痛感。将傘放在置物架上,摘下毛線帽,方渡青幾步走到桌前。

“來了?”

時遇殊擡眼,對她極輕地笑了笑。

方渡青瞬間失去言語能力,她愣愣坐下,看時遇殊把熱牛奶推到面前。

手背能看到幾道抓痕,和青筋縱橫在一起。

“怎麽了?”

忍不住點了點,方渡青很快醒悟過來,一把捧住玻璃杯,沒看時遇殊。

雪一般涼的觸感只停了片刻就挪開,時遇殊手指顫了下,随即攥緊。

“昨天把我姐送去醫院的時候,出了點意外。”

他淡淡聲,聲線平穩,面色和神情卻暴露了他的疲乏。

方渡青喝了口牛奶,看到時遇殊卻不怎麽動面前的東西,大多都是些女孩子喜歡吃的甜品,堆疊在那裏。

“自華姐還好嗎?”

她問了句廢話。

時遇殊看了她一眼,大眼睛裏仍然包裹着真摯熱切的擔心。

“不太好。”

他聲音低沉,眉宇間躍出幾分澀然,如此毫不保留,被她全部看見。

方渡青重新看向他手背,抓痕甚至凝成了血珠。

“家裏人壓不住她了,所以送去了專門的醫院,有人二十四小時看護,也方便醫生随時就診……”

時自華退出娛樂圈的消息,沸沸揚揚已兩個月,方渡青能想到大衆的震驚。

她自己亦是,從沒想過時自華會在短短一年內性格大變。

難道說,大衆習慣看見表象,所以真相才顯得尤其驚人。

入戲一生,終于走出來,卻用了不少代價。

方渡青不知道說什麽話來安慰,她自己很清楚,這些別人口中三言兩語就能替你安撫好餘生的話。

都是放屁。

那些黑夜裏的輾轉反側,誰都不明白。

一寸寸碾過心髒的痛,和永不幹涸的淚水,都是不想撿起的回憶。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嘟嘟,回家嗎?”

眼看日頭消失,華燈初綻,時遇殊終于躊躇說出了來時路上練習千百次的話。

他努力平和着,心髒卻狂跳得像個十六歲的小毛孩。

怕被眼前的人拒絕,甚至是不留情面的。

方渡青歪了歪頭,像是沒聽清,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讓時遇殊沒有再重複一遍的勇氣。

只有在最需要的時候給人遮蔽風雨的地方,才能叫家。

意晖閣似乎沒有這個資格。

他也是。

“我在這邊有家,離學校很近。”

方渡青果然輕巧回應,攪了下碗中的酒釀丸子。

“是嗎。”

他垂眸,太陽穴一陣發緊,而後就隐隐痛了起來,太久沒安眠過,身體漸漸不安,開始反抗。

挑挑揀揀,吃完了最後幾顆圓滾滾的丸子。

方渡青擦擦嘴,“我要回學校了。”

“好。”

時遇殊看她一眼,安靜去結了賬。

事到如此,挽留毫無必要。

意外地,方渡青在門外撐着傘等她,純黑色,足夠容納兩個人。

喉頭動了動,時遇殊走到她面前,低頭看她,目光柔和。

“走走吧。”

這句話是她說的,然後極為自然把傘交給了時遇殊,走在了前頭。

時遇殊追上,遮住還在落下的雪花。

兩人并肩而行,距離卻若有若無。

隔着厚厚衣服的摩擦,時遇殊也覺得胸口滾燙,傘下的小天地讓他頭腦昏沉,鼻端嗅着來自方渡青身上的細微香氣。

方渡青拉着時遇殊,毫不在意在學校逛了一圈。

給他介紹自己生活學習的地方,情人坡、人工湖、圖書館,還有紫藤長廊。

許久沒聽到她聒噪的說話,時遇殊很滿足,不時側頭看看她。

沒有以前那麽白了,眼睛仍是清亮的。

至少從表面上,看不出她曾經受過什麽樣的苦難。

跋涉泥濘,不沾污濁。

他微微失神,為方渡青一而再再而三的成長。

是否再到最後,他自己也不會被需要了。

“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宿舍。”

“走吧。”

将傘還給她,時遇殊終于能碰到那雙冰涼的手,在她手背上微微一捏,讓方渡青能握住傘柄。

他退了步,瞬間被呼嘯風雪白了頭。

一步之遙,凄凄切切。

方渡青看見越發瘦削的時遇殊,哽了哽,還是開了口,她刻意将聲音提高,蓋過呼呼風聲。

“以後別來找我了。”

時遇殊察覺到一片雪落在了睫毛上,轉瞬化成水,滾進眼中,他眨了眨。

心髒鈍痛,在消化這幾個字。

“以後……是多久?”

他聲音很悶,下一瞬就被風攜走。

方渡青走近了一步,雪地靴的毛球蹭到了他的褲腳,這樣近的距離,她看到時遇殊眼中雪化開的水光,伸手,踮腳,撫過他的眉骨,鼻梁,落到唇角。

他低頭,卻見她下一刻将人狠狠拉了下來。

又用力咬了上去。

是真的在咬,時遇殊悶哼一聲,嘗到血腥味。

小姑娘閉着眼,長睫下掉了兩滴淚。

“給我三年時間。”

她安撫地吻了下他的唇,将所有不安的氣息全部帶走,一遍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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