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體溫的慰藉

塗誠不是半途而廢的人,但這回表現得去意已決。回到市局,張大春聯合汪海東一起給他做思想工作,然而張大春勸不住,汪海東也勸不住,兩人說得口幹舌燥,都快到下班的點兒了,塗誠那兒還是不為所動。

不是每個警察都是特警,何況全省的特警裏塗誠都是頭挑的。公安隊伍中,每天都在混吃與等死間殷勤斡旋的大有人在,一時半刻,張大春還找不出誰能接替塗誠去保護大明星。

想了想,張大春讓老汪先出去,跟新來市局不多久的刑警小賈打聲招呼,小賈也是專業練散打的,就跟他說可能要派他執行一個任務。

自己這邊則繼續給塗誠做工作。他說:“當初那件事情發生,省裏是要嚴肅警紀的,如果不是隋廳相信你、力保你,你當時就被直接開除了,根本沒機會還回到地方,你就打算這麽辜負他?”

塗誠往嘴裏扔了一顆薄荷糖。百度上把這種蘇格蘭薄荷稱為“心靈補藥”,說它能夠撫平憤怒,纾解疲勞。塗誠不說話,任薄荷味道很快充溢口腔,專心品咂其味——

沒用。

“你為你哥的死,自責,內疚,存着一身戾氣要發洩,但發洩抵什麽用?這些都是懦夫行徑。隋廳親自點名要你參與這個案子,就是希望你能解除心理負擔——”

“別拿隋隊來壓我,”塗誠打斷張大春,“我沒有心理負擔。”

張大春痛心疾首,索性徹底交了底:“省裏那邊又有案子的新進展,盧啓文的羨世集團一直跟金三角的毒枭往來密切。所以隋廳親自下的命令,說你只要破了這樁案子,就能重回藍狐。”

他今年二十八歲,這個年紀回到省裏,還是大有可為的。然而塗誠的全部反應就是沒有反應,他淡淡說:“麻煩轉告隋隊,我爛泥扶不上牆,別費心了。”

八頭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氣,張大春想罵的話都罵盡了,點着塗誠的鼻子手直打抖,半晌也沒再多說一個字。

“沒別的事,我就去交接了。”不等張大春還下新命令,塗誠轉身就出了門。

門外頭,刑警小賈正站在肖文武身邊。他新來的,對局子裏的前輩、尤其是能打兩下的前輩特別尊敬。

兩人倚牆而站,手裏拿着煙盒,看似煙瘾犯了,到辦公室外抽根煙。

肖文武一見塗誠就陰陽怪氣:“喲,我說你兩句你就不幹啦?不幹也輪不到你去比武,你這人出手沒輕重,以前在別的局裏把同事打得吐血的事情張局他們都知道呢。”

塗誠壓根就沒對這事兒多上心,但這種能在省領導面前出風頭的比賽,肖文武看得比天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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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賈桐是新來的,對局裏這點複雜的人際關系不了解,還挺天真地問塗誠:“誠哥,您有火麽?借個火,成麽?”

塗誠是戒煙了,但打火機習慣性地帶着,張副局總是忘帶,常跟他借。

見塗誠從兜裏摸出打火機,肖文武知道他跟張大春走得近,冷笑一聲:“馬屁精!”仗着塗誠不敢在市局撒野,又舉了舉手裏沒點着的煙,說:“我也是領導,替我也點一個。”

小賈不好意思讓前輩替另一個前輩點煙,忙伸手要接塗誠手裏的打火機,嘴裏說着:“我來,我來。”

塗誠擡手示意不用,自己拿着打火機遞在了肖文武面前——忽然間,他拇指往上一頂,将打火機抛了起來,一掌就朝肖文武的喉嚨拍過去。

虧得肖文武也是練家子,及時反應,躲開了。

剛剛他抵靠着的牆面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凹痕,半嵌在裏頭的打火機都碎了。

“你——”肖文武氣得大變臉色,一旁的小賈都傻了。他也練過散打,當真是行家裏手間最見真章,這個塗誠可比肖文武厲害多了。

有一些人聽見動靜跑過來,一雙雙眼睛都像追光燈般盯着他,然而塗誠依舊面無表情,只對小賈說:“你跟我來。”

塗誠開車,帶着賈桐一起回汪宅。把人介紹給汪司年,他收拾完東西就算交接了。其實也沒什麽東西,他習慣了用度從簡,所有行李一個雙肩包就能裝下。

汪司年像是怵見塗誠,一直躲在房間裏不出來,直到塗誠背上背包打算出門,才從樓梯上探出一個腦袋來,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的眼神非常真摯,眼裏的悔意朦胧可見。

塗誠擡頭看他一眼,又沖身旁小賈交待一句“上點心”,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塗誠離開之後,汪司年的目光才算正式落在小賈臉上。同是警察,天壤之別,小賈個頭不高,身板也不強壯,面相倒算周正,但一笑就歪嘴,故意耍帥一般。

小賈從沙發上站起來,見到大明星,立馬局促一笑。他對汪司年說:“我是市局刑偵隊的賈桐,我妹妹特別喜歡你——”

不等對方作完這老套的開場白,汪司年扭頭回屋,砰地摔上了門。

他躺回大床,閉上眼睛,罵了一陣塗誠小題大做,莫名地又心有戚戚焉。他想,怪不得都說人是視覺動物呢,連個保镖都想找個頂帥的。

夜間清風徐來,汪司年閉眼躺了一會兒,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聲響,動靜不小,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汪司年推門出屋,疑惑地喊:“小賈?”

無人應答,賈桐方才坐的地方現在空無一人。

“小賈?”汪司年又喊一聲,踩着樓梯下去了。

除了他的腳步聲與呼吸聲,屋子裏再沒一點聲音,氣氛靜得古怪。

踩到最後一階,汪司年做足心理建設,小心往牆背後探頭一看——他剛想籲了一口氣,寬慰自己沒有人,一個蒙面男人忽地從他視線死角處閃了出來,就這麽站在他的身前。

汪司年第一反應,這又是尹白在跟自己開玩笑,然而他很快想起來,尹白這會兒人在醫院,尾椎骨折根本下不了床。

而且男人很高,一雙眼睛像蜥蜴或者蛇般冰冷駭人。

四目相對又迅速移開,汪司年注意到蒙面男人身後還有一雙腳,看上去像已經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刑警小賈。求生的本能令他轉身就逃,拼盡所有力氣大喊:“塗誠,救我——”

不等汪司年發出完整音節,蒙面人自他身後追上,抄起一個花瓶,就朝他後腦勺狠狠砸了下去。

血濺當場,汪司年應聲倒地。

汪宅外,塗誠背着包,人未走遠,就聽見若有似無地一聲“救我”——像是汪司年的聲音。

他回頭,仰起臉,朝那雕梁畫棟的大房子看了一眼。

不管怎麽說,賈桐還在宅子裏,這種“狼來了”的戲碼自有別人作陪。塗誠覺得這位大明星外表華美,內在腐朽,已經無聊到了極點,他不願意在再為這人多浪費一點時間。

想通透以後,塗誠轉身就走了。然而沒走出多遠,忽然發現別墅區的景觀灌木之後停着一輛黑色本田。

本田太過寒酸,不像是墅區居民的用車,若是普通訪客,也不必停得這麽隐蔽。塗誠心頭隐隐不安,走近撥開了灌木叢——

他還記得車牌號,這輛車就是曾經跟蹤汪司年的那一輛。

塗誠忙給小賈打電話,電話一直沒人接。

“糟了。”他意識到,出事了。

扔下背包,轉身就奔回汪宅。

蒙面人殺人還頗費心思,有意想營造汪司年醉酒後不慎跌倒,磕破後腦勺而亡的假象,所以簡單布置了現場。然後他從汪司年酒櫃裏取出一瓶人頭馬,打算直接灌進他的喉嚨裏。

沒想到,汪司年原本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了,可一掰開他的嘴,還沒把酒液灌下去,他又醒了過來。

汪司年力氣驚人,喉嚨裏爆發出一陣可怖的獸類才有的嘶吼聲,旋即便與身上的蒙面人扭打起來。

蒙面人身板高大強壯,還是職業練武的,能夠一擊将一位刑警擊暈,卻一時打不過這個手不縛雞的大明星。

蒙面人被惹惱了,揪起汪司年的領子,就将他的腦袋往桌角上撞。

然而狠撞這一下,汪司年仍不肯繳械。他不像是怕死,倒像是不怕死,他頭頂腳踢甚至用自己最珍視的一張臉去撞對方的臉,他一邊嘶聲嚎叫一邊毫無章法地攻擊,純是個歇斯底裏的瘋子。

兩個男人僵持間,外頭大門被一腳踹開。

蒙面人見又來一個人,慌忙撇下汪司年,起身欲跑。

往前撲了沒兩步,便被塗誠追上了。兩人以肩送拳過了幾招,蒙面人不戀戰,且打且退,塗誠抓住空隙以腳蹬地,騰空正踹,直撲對方面門。

攻勢相當兇猛,一擊必然制勝,蒙面人逃不了,躲不開,只能以同樣的腿法回擊。猶如火星撞擊地球,兩人同時落地,各自後退兩步,又穩當立住。

塗誠驚訝地發現,這人身手非常不錯,功夫底子是傳統武術,怎麽也是全國冠軍級別的。

這時候倒在地上的小賈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傷勢多重,眼下還是救人要緊,塗誠不再追擊蒙面人,轉頭去看小賈。

蒙面人趁機躍窗而去,很快消失于茫茫夜色。

幸而只是被擊暈了,沒有生命危險。

塗誠又想起汪司年,再去看他。汪司年那邊比小賈就慘烈多了,眉骨開裂,鼻子、嘴角多處破損,滿臉是血。

仿佛靈魂已經出竅,他仰躺在地上,直愣愣地睜着眼睛,目光的終點仿佛穿透了天花板,落在漆黑廣袤的穹宇之外。

“汪司年?”塗誠來到他的身前,俯下身輕輕喚他,“司年?”

感受到身前有人,汪司年發出一聲怪叫,表情極為猙獰地又撲了上去。

他徹底瘋了,盡管精疲力盡頭暈眼花,還是要與人厮殺肉搏。全身骨頭都似被撞散了架,胡亂揮了幾下拳頭,他就張開嘴,狠狠地咬在了塗誠的手臂上。

汪司年根本不識來人是誰,也不想分清來人是誰,相似的情境觸發了最恐怖的夢魇,他腦海中只有七年前那個慘烈的夜晚。

被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掌控着,塗誠忍着疼,任汪司年發瘋似的咬着自己的小臂,牙齒越陷越深,像是要生生扯下一塊他的肉來。

直到連咬人的力氣都耗盡的時候,汪司年終于崩潰地哭了。他跪坐在地,無助地将頭埋入塗誠懷裏,抓握着他的雙臂不住顫抖。

“求求你,我求求你……”他用他那沙啞怪異的嗓音哭着哀求,拼命哀求,“你可以打斷我的腿,劃爛我的臉……你可以把我十根手指頭全剁幹淨了……但我求求你……不要毀我嗓子……不要毀我嗓子好不好……”

塗誠依然沒什麽表情,也沒以語言進行某種拙劣的安慰,他只是用勁抱着這個失聲痛哭的年輕人,讓堅實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乃至充滿熱度的體溫都成了他的慰藉。

這個嵌合無縫的擁抱持續良久,可能有一個小時,可能有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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