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似是故來人(一)

下午拍攝楊範二人策馬的戲份,劇組來到了雁眠山的山腳下。山下這條溝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白鶴送歸”,據說冬天由此望出去,能看見遠處山巅上覆着白雪的一塊塊奇石,模樣肖似仙鶴,仿佛真有仙人在此羽化西去,留下了一行白鶴,或靜立守候,或昂頸盼歸。

藤原伸介上回堕馬就受了傷,這回劇組為其臨時定制了一匹木制的假馬,拍戲只露上半身,而策馬狂奔的戲份就交給了塗誠。

汪司年還沒接到這個角色的時候,就在殷海莉的授意下練習了騎術。雖說如今電影特效逼真,一桌一椅皆可為“馬”,但演員親自策馬上陣,無疑是個宣傳點和加分項。

劇組的馴馬師牽來兩匹高頭駿馬,剛要扶着汪司年上馬,塗誠就出聲說:“等一等。”

他自馴馬師手中接過馬鞭,不用他人扶助,自己一踩馬镫就跨了上去。持缰,揮鞭,脫镫,一系列禦馬動作利落娴熟,這匹馬在塗誠胯下令行禁止,連馴馬師都發出了“了不得”的驚呼。

塗誠騎馬小跑了一圈,确定這馬沒被人動過手腳,才跨馬而下。

“小塗還真謹慎。”喻信龍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看似随口跟大周誇了一句。塗誠跟他對視一眼,然後就扶着汪司年的腰,将他輕輕松松托舉到馬背上。

汪司年挺得意,比自己挨誇還得意,低頭垂眸,小聲問塗誠:“剛才那馴馬師看你騎馬看得眼睛都直了,直誇你騎術了得呢。哎,你這也是在藍狐學的?”

“不是,”對方在馬上坐穩了之後,塗誠跨上了另一匹,“我是蒙古族。”

一天的拍攝都很順利,約莫三個小時就全拍完了,比預計的收工時間早了不少。

汪司年向大周提了個建議,想跟着塗誠再練練馬術,晚一些再把馬還回去。大周大方應允,給兩人留了一匹馬,就讓工作人員先收工回去了。

下午四點多鐘,兩人共乘一騎,策馬跑了一會兒,就幕天席地地坐下休息。

“白鶴送歸”雖不比山上峰青嶺翠、雲蒸霞蔚的景色雄奇壯闊,但一道瀑布數十公尺,落地後化作溪水潺潺不絕,水汽在空中變換出七彩顏色,也別有一番夢幻風情。

汪司年枕靠在塗誠膝蓋上,放聲就唱,唱了一首蒙古民族歌曲。到了高亢雄厲的地方,他唱不上去了,就扯着嗓子瞎喊。

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汪司年也知道自己唱得很不好聽。別人面前他要麽不唱,要麽就是帶着魚死網破般的孤注一擲,只有在塗誠面前能卸下所有心防,他是真的唱得痛快。

塗誠似乎也不嫌他唱得不好聽,閉着眼睛,手指輕敲柔軟草地,像是為他打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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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司年唱完最後一句,便仰起臉來望着塗誠。而塗誠恰于此時睜開眼睛,兩個人就這麽一上一下地互相凝視着。

塗誠非常英俊,五官深刻得不是混血勝似混血,全無刻板印象中蒙人的相貌特征,若不是對方主動提及,汪司年也想不到他不是漢人。

他問他:“你騎術那麽好,小時候肯定常在草原策馬奔騰了?”

塗誠搖頭:“我媽是漢人,我出生起就和我哥住在漢海,逢年過節才會回去,那時我哥就會教我騎馬。”

提及塗朗,塗誠一剎眼神黯淡,汪司年知道自己在這故事裏扮演了什麽角色,卻又不能宣之于口,心裏難受便也黯然地問:“你哥……是什麽樣的人呢?”

塗誠說:“我哥比我厲害,他在藍狐是狙擊手。藍狐能打的多,能百步穿楊百發百中的,就只有他一個。”

市局的張大春說塗誠在整個藍狐隊史上能排前三,事實也是塗朗是他的替補,塗誠此刻卻說自己不如哥哥,足見兄弟倆的感情多麽深厚,回憶裏盡是對方的閃光點。汪司年愈發感到胸悶難受,不說話了。

倒是塗誠主動開口:“你沒想過再唱歌麽?”

“我現在這斤兩我自己知道,不好聽就是不好聽。雖說發了專輯,肯定會有粉絲買單,但路人不會買賬。賣慘不抵用,我也不想在我最喜歡的事情上賣慘,這麽難聽的歌,粉絲聽一首還能湊合,聽多了保不齊就要掉粉啦。經紀公司肯定不會同意這樣做。”汪司年搖搖頭,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膀,“再說我還欠經濟公司好多錢呢。”

“怎麽會。”想到那晚上汪司年跟經紀人電話裏說的話,塗誠不太理解,這麽一個風光無限的大明星,怎麽還會有缺錢的煩惱。

“這話說來就長了。”汪司年轉轉眼睛,想了想說,“這得從我去香港治療聲帶開始,那時我又窮又病,尹白兜裏也沒幾個錢,要不是在那裏偶然結識了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

“你說盧啓文?”塗誠問。

“你怎麽知道?”汪司年很詫異。

“因為要保護你,對你的經歷和身邊親友都做了些調查。”塗誠扯了個謊。

“對,就是Gino,盧啓文。”提及這個名字,汪司年面有悵色,倒也瞧不出是悲是喜,“我們是慕那裏最著名的一位聲帶治療專家去的,據說很多香港歌手都會在演唱會前請他調教自己的聲帶機能。可到了香港才知道,根本連一面都見不上。後來我跟尹白在那專家門口跪着等,沒等來專家,倒等來了Gino。”

汪司年說,盧啓文幫他引薦了那位專家,還包了他跟尹白在香港的一切花銷。他說他為他做這一切不求回報,只是因為他在內地時看了一期《天空之聲》,他被他的歌聲驚為天人。只一首歌,他就成了他的粉絲,還是會在他的演唱會結束時瘋狂大喊“安可”的那種。

汪司年還說,光是為了這句話,他就哭了一晚上。

“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我就看上他了呗,我就想以身報恩。”汪司年也不在塗誠面前藏着掖着,明明是提及一件撕心裂肺的憾事,卻驀然浮現天真笑容,“但是他說他是直男,他吻着我的額頭說他确實愛我,但他卻如假包換是個直男,正準備政商結合強強聯姻呢——嘿,你說這話逗不逗?反正我一賭氣就要把這些年吃用在香港的錢全還給他,算随了他新婚的份子錢。沒多久我做直播的時候被海莉姐找上了,以特不平等的條約簽了現在的經濟公司,待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了,就這麽喪權辱國啦。”

難怪當日聽到楚源的話他會這般反應,塗誠蹙着眉,陷入沉思。

話到這一步,汪司年才意識到說多了不該說的。他慌張仰臉,盯着塗誠瞧了瞧,啪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塗誠一驚,伸手抓住了汪司年的手腕:“你幹什麽?”

汪司年認真注視塗誠,眼神充滿歉疚,聲音聽來也又急又怯:“誠哥哥,我跟你說這些你不會生氣吧?我不是還記挂着Gino,我就是不甘心,不服氣……我以後一定不會了,心窩裏除了你,誰也不讓住——”

這言之鑿鑿的樣子,塗誠差點就要笑了。從頭到尾都是這小子剃頭挑子一頭熱,你心窩裏住誰不住誰,與我何幹?

但又忍不住垂眸注視他的眼睛,汪司年正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他的眼睛黑極黑白極白,如同愛憎一般泾渭分明,他的眼神熱烈又真摯,眉梢渴盼地揚着,像是正苦苦等他一句原諒的話。

塗誠被這種眼神瞧得莫名心疼,擡起手掌蓋住了汪司年的眼皮,感受他慌亂轉動的眼珠與綿密濕潤的睫毛,活像一尾鮮活的魚。

然後他說:“好了,我不生氣。”

連着拍攝是很辛苦的,加上這些天就沒吃飽過,眼下又饑又乏,被強迫着閉目片刻,睡意就這麽毫無掙紮地襲來了。

汪司年往塗誠懷裏鑽埋了一下腦袋,呓語似的輕聲喊着他的名字。

塗誠,屠城。

誰能想到,聽來這麽威武霸氣的兩個字,擁有它的人卻是這麽溫存柔軟。

居然真就睡着了。

塗誠低頭注視着汪司年的睡顏,也不知怎麽就覺得心裏有些異樣,分不清是被狐貍尾巴搔着的癢,還是被貓爪撓了的疼。

這已經走過的二十餘年,從來都是他被教育着懂大義、辯是非、擔責任,從來都是他豁出命去護着別人。還沒有這麽一個小傻子用這種不成章法的章法守着他,護着他。

仿佛眨眼功夫,夕陽就彌滿長天,火燒雲照得人臉頰生光,連五髒都溫暖起來。

一片白色草絮飄了過來,落在汪司年的眼角邊。像是茅草花,也可能是山間不知名的野花,塗誠伸手為他輕輕撣了去。懷中人睡意正酣,一點沒察覺,嘴角以個甜美的模樣微翹着,宛在一場好夢中。

鬼使神差般,塗誠俯身低頭,慢慢将自己的一雙唇靠近汪司年的唇。

然而四唇只距毫厘之際,他又突然驚醒,想到那聲“重蹈覆轍”,想到屍骨無存的塗朗,想到此前種種,到底撇不清他的過錯。

握起拳頭打了個抖,塗誠迅速逼迫自己遠離汪司年,然後擡手,在他腦門前狠狠彈了一下。

“哎喲!疼!”汪司年捂着額頭,睜眼氣沖沖地嚷,“你幹嘛彈我?”

“很晚了,”塗誠完全斂了笑容,冷聲說,“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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