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女兒好
京郊的一處莊子上, 不高的圍牆,簡樸的大門,門內幾處精巧的房舍,院中兩株一人合抱不過來的梧桐樹。
屋舍的後面, 是一片竹林,雖無夏日的青翠,倒也綠得喜人。
竹林下,一位中等身材的老者拿着一把鋤頭, 在林中尋覓着,嘴裏一邊念叨叨的, “崇起變了,有了情郎忘記好友, 大冷天的讓我一人在此挖地下的筍子,他們親親熱熱地躲在屋內,交友不慎, 交友不慎啊!”
這位老者正是醫聖, 況桤山。
不多會, 旁邊的竹簍裏就堆滿泥土包裹的嫩筍, 他用鋤頭挑起簍子,晃悠晃悠地回到前院,前院外,悄無聲息地停着一輛并不起眼的四驅馬車。
馬車上走下來的,正是淩重華與南珊。
兩人推開院門,見到的就是挑着簍子的況桤山, 大虎一下子竄出去,撒開腿跑起來,吓了況桤山一跳。
他認出南珊,心知能陪在當今皇後娘娘身邊的必然是陛下,放下簍子,就要拜見,淩重華擡手阻止,“出門在外,不宜聲張,況神醫不必多禮。”
南珊也帶着笑,“我與陛下來探望祖父祖母,并未告之其它人,一切從簡。”
夫婦兩人各自說了一句話,況桤山卻是心驚了又驚,首先,這位新登基的陛下,從前的三皇子,
他記得從未有過交集,兩人沒有見過面,但新帝卻肯定是叫出他的稱呼,轉念一想,也許是皇後娘娘說過,另外,皇後娘娘直言來見祖父祖母,陛下未感到半分詫異,那麽也就是說,新帝知道崇起的身份,也知道她和孟進光的關系。
皇後娘娘居然什麽事情都不瞞陛下,而陛下也是半分不怪罪的樣子,怎麽讓人不驚訝。
屋內的兩人聽到動靜,出門一看,大驚失色。
南崇起寬袖儒袍,雖還是男裝打扮,然舉止神态比起在侯府時放松不少,黑發随意地束在腦後,已顯女色,孟進光也只穿深色常服,一副悠閑的樣子。
見到院子裏的新帝夫妻二人,眼中驚疑,對着南珊和淩重華,兩人行大禮,口中稱微臣見過萬歲,娘娘千歲。
淩重華不發一言,徑直往屋內走去,南珊跟在後面,經過祖父母時,小聲道,“祖父祖母,起身吧,陛下早就知情。”
兩人直起身,與況桤山交換眼色,俱都摸不着頭腦。
屋內,淩重華坐在上首,南珊坐在其旁邊,南崇起三人立着,南珊看一眼身邊的男人,出聲道,“三位不必多禮,陛下與我是一時起意,倒是打擾幾位,你們坐下吧。”
三人看向冷色玉顏的新帝,見其沒有做聲,小心地側坐在兩邊的凳子上。
孟進光道,“不知陛下駕臨,臣等儀态不佳,望陛下恕罪。”
淩重華的眼眸低垂,下面的三人,都是他前世在位時的臣子,如今還在,卻都是知天命的年紀,尤其是南崇起,多年前驚才絕豔的天下第一公子,竟在後面的歲月中庸碌無為。
“各位卿家不必拘束,朕私服來訪,不是來問罪的,南侯爺女子當官,封侯上朝,按律屬欺君之罪,然法外有情,侯爺是皇後親祖母,朕再不通情達理,也不會降罪與你。”
南崇起跪拜,“謝陛下龍恩。”
孟進光也跟着跪下,随後是況神醫,三人跪成一線,“謝陛下龍恩。”
淩重華又道,“皇後不能是孟家女,所以她只能是南家女,孟卿家可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必将謹遵陛下的旨意。”
南珊看着下面的祖父祖母,這對有情人,終究不能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此事牽連甚廣,若捅開,不僅南家罪犯欺君,祖母也不能為世俗所容,還不如就這樣避世而居,反而自在。
再說她也實在不願意與孟家的其它有所瓜葛,如此倒還好。
屋內沉默着,淩重華一貫面冷,底下的三人不敢随意開口,南珊看着門外的那個簍子,笑問道,
“況神醫,那簍子裏是什麽好東西?”
況桤山将簍子提進來,獻在她的面前,“回娘娘,這是冬筍。”
南珊笑道,剛她見醫聖從後面竹林出來,猜出必然是挖筍子,“冬筍焖肉最好,要是有肥美的野雞一起焖,味道最為純香。”
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況神醫對她豎了一個大拇指,新皇後果然是個同道中人,冬筍配野雞,鮮上加鮮,那香味連寺裏的和尚聞了都想還俗,可惜莊子裏今日沒有獵戶送野味過來,倒是腌好的臘肉可以派上用場。
南珊回以他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轉過頭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淩重華冷着臉,站起身,往莊子後面的山林走去,大虎不知從哪裏鑽出來,跟在他的後面,屋內的其它人都驚得合不攏嘴,早就聽聞珊兒受寵,沒想到這麽受寵。
不過是想吃野味,堂堂帝王居然親自去獵野雞,還是孟進光反應過來,去追新帝,況神醫也有眼色地将簍子提到竈下去處理。
屋內只剩南崇起與南珊祖孫倆。
南崇起的神色複雜,不知該如何面對孫女,她不知道南珊是何時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和孟進光的關系,捅破身份,她最不敢面對的就是自己的兒子孫輩。
正遲疑着,還是南珊先開口,“祖母,今日我與陛下來得突然,望你們莫要見怪。”
這聲祖母叫得南崇起呆若木雞,喃喃道,“珊姐兒,你叫我祖母,你…不怪我嗎?”
“不怪,這麽多年,祖母必定心中也苦,我又怎麽忍心責怪,倒是我爹那邊,似乎對您與祖父頗多誤解。”
南崇起不作聲,低頭不語,她最怕的就是這個,不知道要如何對兒子開口,心中有愧疚,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羞恥感。
南珊也就結束這個話題,見她看起來精神不錯,問些她的身體狀況,得知暫時一切都好,喝過況神醫的藥,忘東忘西的毛病也比前好不少。
聽到病情得到控制,南珊松口氣,就見外面有人破風而來,淩重華在前面,風起衣袖,神色冷清,飄然若仙。
後面跟着孟進光,似乎跑得有些氣喘,手中提着兩只肥肥的野雞,長長的七彩尾羽拖下來,再後面就是興高采烈的大虎,嘴裏叼着一只野兔。
況神醫從竈下出來,啧啧贊嘆,這才多大點功夫,就能獵到兩只肥美的野雞,這些山林中的野物特別機敏,人還未走近就竄得無影無蹤,不是般的老獵手,根本就別想吃到口肉,早就聽聞陛下癡迷練武,當真身手不凡。
孟進光道,“陛下神勇,摘葉飛箭,兩只野雞正出來覓食,被逮個正着。”
南珊眼睛亮亮的,看着連氣都不喘一下的男人,就聽到況神醫小聲說着,“草民記得陛下的皇祖父輕功卓絕,也能飛葉如箭,陛下果然有其祖之風,是我淩朝之幸。”
淩重華不語,南珊低頭偷笑。
大虎叼着兔子,看着衆人,晃着尾巴,南珊笑起來,“別急,等下這兔子會給你做熟的。”
孟進光咦一下,似乎奇怪哪有老虎不吃生食的,不過這是陛下養的虎,性子自然不同,遂閉口不談,将大虎捉的野兔拿下去剝皮處理。
飯後,淩重華和三位長輩子密談,做為一個知趣的妻子,南珊知道什麽時候該避嫌,她帶着大虎正好出去消食。
眼下的農莊上還是一片蕭條,枯黑的樹,幹黃的田地,間或有幾只出來覓食的鳥兒飛過,一人一虎走在田梗上。
南珊深呼一口氣,冷冽的空氣帶着一絲泥土的芳香,讓人心曠神怡,她身邊的大虎乖巧地蹲在旁邊,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陽光照在它黃黑相間的毛發上,暖暖的,它眯着眼帶着一份慵懶。
還不到春種的時節,田莊裏沒有人幹活,天氣還冷,山林中還一片沉寂,萬物沒有開始複蘇,也就沒有農戶出門尋山貨。
她閉着眼,感受着大自然的氣息,間或地與老虎互看一下,倒也怡然自樂。
遠處的大道上,走來一家三口,年輕的小夫妻帶着幼小的兒子,男子粗布短襟,女子身着襖裙,兒子被男人馱在肩上,似乎是剛從集市中回來,小婦人手中提着小籃子,籃子裝得滿滿的,夫妻倆有說有笑,間或夾雜着兒子稚嫩的聲音。
她看得眼有些熱,帶着向往,等幾人走遠,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別過臉,卻見蹲在地上的大虎也癡癡地看着那一家三口,她好笑地摸下它的腦袋,“小家夥,想虎媽媽了嗎?”
大虎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茫然地看着對面的山林。
她順着視線望過去,山林間有些四季常青的樹木,其它的都光禿禿的,大虎是不是和人一樣,也有思念,也會想像虎媽媽。
她嘆口氣,有些悵然。
旁邊的草叢中似乎有什麽動靜,大虎跳起來一個猛撲,捉到一只田鼠,田鼠吱吱地叫着,大虎嫌棄地将它丢回去,還拍下爪子,田鼠哧溜一下消失在草叢中,看得南珊搖頭失笑。
見時辰差不多,一人一虎回到莊裏,淩重華已經出門來,後面的三位長輩恭順地站在後面。
南珊朝他一笑,帶着大虎夫妻二人離開莊子,悄聲來到南府,倒是讓南氏夫婦吃了好大一驚。
見兩人停在外面的馬車平平無奇,丁氏馬上明白過來,陛下和女兒出門,必是不想聲張的。
南珊陪着丁氏回到內室,丁氏的肚子已經顯懷,看着略有些笨拙,琅哥兒好奇地看着她,她捏下他的鼻子,“怎麽,不認識姐姐嗎?”
琅哥兒嘟着嘴,“別人說姐姐現在是皇後,讓琅哥兒不要像以前一樣,見到姐姐要行禮,還不要多說話。”
“誰說的?”
琅哥兒看一眼丁氏,低下頭去,丁氏忙說,“是我說的,他現在正是愛瘋鬧的年紀,我這不是怕
他在外人面前不知事,萬一沖撞你和陛下就不好。”
南珊抱起他,快六歲的孩子,有些沉,“琅哥兒是我的弟弟的,弟弟見到姐姐,想怎麽樣親熱都可以,姐姐不會生氣的。”
琅哥兒笑起來,露出掉了一顆門牙的嘴,急忙閉上,羞赧起來。
丁氏見他們姐弟二人親密如舊,心中欣慰,自從南家的大房和三房搬到孟府,琅哥兒很是不開心了一陣子,只因為三房的珞哥兒再不會來陪他玩。
琅哥兒現在出門別人都捧着,剛開始還新鮮,漸漸覺得沒勁,最近都呆在家中,不愛出門。
丁氏嘆口氣,大房三房搬到孟府,她有私下派人去看望過萬姨娘,三爺本就沒有什麽大本事,孟家這事一出,本來的閑職都被人頂替,他無事可幹,心情自然也不會好,加上符氏愛鬧,萬姨娘母子的日子不好過。
南珊聽丁氏嘆氣,問,“娘,你好好的嘆什麽氣,可是又有什麽不順心的?”
“那倒沒有,這日子以前都不敢想,哪還有什麽不順心的,只是你爹,你祖父在莊子上,他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卻每回都讓我撞見他對着京外的方向發呆,怕是挂念你祖父,又拉不下面子。”
南珊低眸,爹和祖母之間誤會看來頗深,她這個當女兒孫女的反而不好多講什麽,夫君和爹在書房裏呆了許久,不知談些什麽,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一個時辰後,等淩重華和南二爺出來時,就聽到她爹同意搬回侯府。
還是自己的男人有法子,她遞給他一個贊賞的眼神,不過他是帝王,下個旨,南二爺也不敢不從,南珊與丁氏相視一笑。
回到宮中,有人來報說沈家人已經到達京中的消息,沈家是聖母皇太後沈氏雨尋的母家。
南珊用眼神詢問丈夫,淩重華不語,當年三皇子目睹其母死狀,驚吓過度,魂飛魄散,然後便是他重生在三皇子身上,別人都以為經過此事,三皇子性情大變,無人懷疑他是借屍還魂。
“我已封沈家為沐恩侯,派人去西山府接他們上京,算起來,也是該到了。”
她笑一下,“怪不得古人常說一人當官,全家沾光,何況你是當皇帝,你外祖家封沐恩侯,我外祖家封永寧伯,生一個好女兒,比養幾個蠢兒子強多了。”
淩重華嘴角泛起笑意,不經意地瞄下她的肚子,“那你準備替我生幾個女兒?”
南珊臉略有些僵硬,不自然地笑道,“給你生十個八個,滿意嗎?”
她表情的細微變化哪能逃過他的眼,他垂着眼眸,“好,那你就給朕十個八個,淩家就等着你開枝散葉。”
十個八個,說說而已,他還當真不成?南珊嬌豔的臉有些呆,嘟囔道,“那我不是啥事不幹,一天到晚光生孩子,我這什麽事情做不了,你也什麽都做不了。”
說到這,她壞壞一笑,“夫君,你可要想好哦。”
她生孩子,他要做什麽,淩重華心下疑惑,見她臉上的壞笑,和意有所指的亂瞄,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臉黑了又黑,“那生一個吧,皇子就行,可接任皇位。”
若不生也可以,他能撿一個永泰帝,就能再重撿一個太子。
他本來生性淡薄,人又冷清,加上不喜女子靠近,當年一人獨自在山林生活,也不覺得孤寂,後來遇到她,才有所改變。
登基為帝後,遲遲等不到她,他也沒有想過要娶個皇後,或是納個妃子,于子嗣方面并不看重,大臣們拼死相谏的都有,淩朝不能沒有傳承,他這才臨時起意,撿個孩子當太子。
前世沒有兒子,都沒有想過要找人生一個,現在有她更不可能,她願意就生,不願意那就故技重施。
世間萬人,能讓他放在心間的,唯她一人而已。
南珊低着頭,聽到這個生字,覺得有些酸楚,她看着自己的腹部,曾經在前世裏,同樣的位置是鼓起來過的。
眼淚在她的眼眶着打着轉,終于沒能忍住,滴落下來,落在地上,地板上出現一個圓形的水漬。
他僵住,一把将她摟在懷中,“不生,我們不生吧,等再過幾年,随便再抱個孩子來養,你自己挑,挑個滿意的。”
她“哇”地哭出聲,手握成拳,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不敢問,只能死命将她抱在懷中。
良久,她止住淚,見他的衣襟處全是淚漬,紅着眼,扁下嘴,“夫君,我心中難受,好難受,我想吃東西。”
他一愣,連忙讓禦膳房準備吃的,各種吃的都要。
禦廚們不知發生何事,個個繃緊神經,使出渾身的本領,不多時,便整了滿滿一大桌,葷素各有,山珍海味,點心果子,應有盡有。
南珊坐在桌前,放手大吃,淩重華靜靜地看着她。
等吃飽後,她摸着圓滾滾的肚子,眼眶還有一點紅,不好意思朝身邊一直陪着的丈夫羞愧一笑。
入夜,睡到半夜,她的肚子疼起來,驚動宮內當值的禦醫們,姜妙音的臉色精彩萬分,小聲地說道,“皇後娘娘積了食,臣開個方子,分三次飲下可解。”
南珊臉羞得通紅,什麽積了食,姜妙音說得文雅,她可是心裏明白,分明就是別人常說的吃撐了。
要是以後外人都道皇後娘娘是個吃貨,居然能吃得撐到請禦醫,她這老臉還往哪擱啊。
淩重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冷着臉道,“睡吧,無人敢說三道四。”
她抱着他,将頭埋在他的懷中,聞着他身上清冷的香,聽着沉穩有力的心跳聲,終于睡過去。
黑暗中,他的眼眸睜開,看着她的睡顏,神色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