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鬼妻(五)

金十娘看了看再度躺着大石頭上曬着月光呼呼大睡的安風,又看向夏安淺。

半夜三更無端出現在白水河畔,絕不會是尋常人,而且眼前的女子和當日将她吓死的小鬼似乎還十分親近的模樣。

金十娘忍不住問道:“你是人是鬼?”

夏安淺聽到她的話,覺得有些好笑,她也已經許久沒有和人這樣說話了。金十娘雖然是鬼,可到底才離世半年,這半年期間,還對聶鵬雲戀戀不舍,每天夜裏去與他幽會。雖然是鬼,可貪戀人間情愛,難舍紅塵萬丈。

跟金十娘接觸,讓她心裏湧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心情一好,自然也就沒有平時對麗姬等人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清。

夏安淺:“你覺得呢?你覺得我是人是鬼?”

金十娘:“你若是鬼,為何不在冥府?”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夏安淺側頭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勾了下,“你也是鬼,為何此刻也不在冥府?”

金十娘啞然。

夏安淺沒有再理金十娘,金十娘執着于聶鵬雲,她沒什麽好說的,衆生心中皆有執念,只是深淺程度不一樣罷了。

夏安淺坐在了離安風不遠的石頭上,赤裸的雙足放置在河水裏,看着河水流至她雙足時,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穿過去了。金十娘将眼前的景象盡收眼底,“你不是鬼?”

夏安淺:“我是。”

金十娘的目光有些迷茫:“可是為什麽……”

夏安淺懶得解釋,直接說道:“我已經當了兩百多年的鬼了。”

金十娘愣住,她猶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兩步,站在夏安淺身側,“沒有陰差來捉你回冥府嗎?”

夏安淺:“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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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十娘:“為什麽?”

夏安淺沒有說話,大概金十娘也不是要夏安淺回答她,她望着在月光下泛着銀光的河面,喃喃說道:“陰差正在到處找我。”

“你私自逃出冥府跟聶鵬雲幽會,就已觸犯了冥府律法,今夜又在聶鵬雲新婚之夜将他續弦的妻子心肝都挖了出來,陰差不找你難道要找聶鵬雲?”

金十娘猛地轉頭,雙目直勾勾地看向夏安淺。

幾乎是瞬間,夏安淺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怨氣在金十娘的身上散出。她心中一驚:好強的怨氣。

金十娘望着夏安淺,原本姣好的五官此刻緊繃着,顯得有些猙獰。

夏安淺并沒有移開視線,只是十分平靜地跟她對視着,“讓你早逝的是閻王不是我,讓聶鵬雲續弦的也不是我,你在我跟前散發出這麽強的怨氣做什麽?”

金十娘愣了半晌,身上的怨氣隐去了不少,她扭頭看向河面,語氣幽幽:“你懂什麽?”

這是一個十分熱鬧的晚上,先是不知名的黑衣來者,接着就是金十娘,夏安淺是被折騰得心也不靜了,起了好奇心。

“我确實是不懂。”

金十娘面露狐疑。

夏安淺:“聶鵬雲續弦,是他失信于你,你心中有怨報怨,也應該是針對聶鵬雲,為何你要将他夫人的心肝都挖了出來?”

金十娘聞言,放在身側的雙手握成了拳狀。夏安淺雖然有八卦之心,可原本也沒指望金十娘會說什麽,誰知道金十娘沉默了片刻之後,居然說話了。

“聶郎是心軟之人,他心中不忍失信于我,可聶家人三番四次要他續弦為聶家留後。為人子女,傳宗接代之事本就是責任,聶郎一生讀聖賢書,又怎會願意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讓聶家無後?”

夏安淺:“……”

她久不和來自人間的這些人鬼相處,竟不知道如今人的腦子裏居然裝的都是這些東西。

金十娘沒有看向夏安淺,她似乎只是需要一個聆聽的人一般,一旦話題打開了就收不住。于是夏安淺得知了金十娘和聶鵬雲兩人的往事。

金十娘認識聶鵬雲那一年,雙八年華。當年的聶鵬雲弱冠之年,尚未有婚約,他寒窗苦讀十餘載,十年磨一劍,準備上京參加科舉以考取功名。誰知他在上京途中路過杭州時,忽然染了重病昏倒在路邊。

正好那時金十娘的母親去世,她出于一片孝心,跟父親請求到杭州城外的尼姑庵為母親吃齋念佛,為去世的母親積德。金父感動于她的一片孝心,便準了。

“大概,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聶郎病倒在杭州城的郊外,平時行人也不多見,我那日剛好為母親謄抄完經書出門散步,便見到了他。”

陷入回憶中的金十娘臉上流露了少女般的神色,她的嘴角微微揚起,五官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若不是她的臉色是死人的慘白,那麽她此刻定然是宛如墜入愛河般的少女一般美麗動人。

“我讓随行的丫鬟跑去附近的靈隐寺去求救,我住的地方是尼姑庵,出家人四大皆空,可因為我在尼姑庵暫住,師太們肯定不會收留他,可靈隐寺的和尚們就不一樣了。我陪着他在等丫鬟回來的時候,他忽然醒了。我至今還記得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跟我說,我長得真好看。”

其實,那時候的青年,何止是說了一句話,他被病痛折磨着,渾身發熱,神志不清。看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坐在他身旁,便以為自己在夢中,他火熱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腕,眼神炙熱。他說:“我從未見過如此絕色之人,如今得見姑娘,雖死無憾。”

少女從未被人如此孟浪地對待,心中又驚又怒,可當迎着他炙熱的目光時,心卻不受控制地狂跳。青年雖然病重,面容消瘦,可竟也不難看。少女咬着唇,想要将手抽出來,可也不知道病中的青年哪來那麽大的氣力,将她的手抓得死緊,弄得她又羞又窘。

青年那一病,就耽誤了上京科舉的事情,只好在靈隐寺住下養病。

靈隐寺與尼姑庵相隔不遠,已經痊愈的青年聽靈隐寺的住持說他是一戶人家的姑娘發現,派丫鬟到寺裏送信救下來的。聽說那個姑娘,就在不遠的尼姑庵暫住,為亡母謄抄經文以祈求母親在陰間免受苦難。痊愈後的青年時常在離尼姑庵不遠處的桃花林裏流連,他本是想當面見那姑娘一面,親自道謝。

他見到少女的時候,少女恰逢在桃花盛開的道路上走來,一身淺紫羅裙,肌膚勝雪。

人面桃花相映紅。

青年上前,忽然朝少女深深一揖。

少女驚呼着後退了兩步。

“姑娘,莫慌。小生姓聶名雲鵬,家住聶家村,三月前拟上京參加科舉誰知重病纏身,書童以為我回天無力,竟棄我而去,幸得姑娘菩薩心腸,派人前去靈隐寺讓主持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青年舉至彬彬有禮,并無冒犯之意。少女這才定了定神,看向前方的青年。

一臉病容時的青年不難看,可當青年病愈後又在靈隐寺中休養了些時日之後,少女才發現,原來他長得十分英俊。

他不似一般讀書人般身材單薄,身材颀長,劍眉星目。真是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病倒在荒郊野外。少女咬着下唇,擡起雙目怯怯地看向他。

青年毫不吝啬地朝她露出一個笑容,“小生冒昧,不知能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尚在閨中的女子,若是随意向別人透露自己的姓名,本就是不妥之舉。可少女迎着他的笑容,卻沒想那麽多,她的俏臉飛紅,螓首低垂,“我姓金,家中排行第十,家人喊我十娘。”

青年一愣,随即朝她作揖,“金姑娘,小生有禮。”

少女望着他,微微一笑,儀态萬千地行了一個萬福禮,“公子萬福。”

男俊女美,正直少女懷春青年風流的年紀,接下來的一切似乎便已順理成章。每天傍晚,金十娘都會自己去桃花林中散步,而青年心中仰慕佳人,十分殷勤,時而在林中為其作畫,時而與之在桃花樹下漫步。

花前月下,一來二往,便是情愫暗生。

金十娘雙手抱膝,望着眼前不斷流淌着的河水,輕聲說道:“我與聶郎兩情相悅,可好景不長,他說他離家已久,許久沒有音訊,家人定然十分擔心,要回聶家村。他既然要走,我自然是要和他一起的。我與他情定一生,定然生死相随。我便讓他上門去跟我父親提親,誰知他上門提親之時,父親告訴他,早已為我定下婚約。聶郎以為我在欺瞞他,萬念俱焚。父親怎能趁我還在為母親吃齋念經之時,不考慮我的意思,便為我訂了親?”

夏安淺沒搭腔。

金十娘轉頭,看向夏安淺,她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父親擅自為我定親,絲毫不考慮我是否心有所屬,我又何必再有顧慮?後來,我決定了要跟聶郎私奔。”

夏安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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